第95章 赠与

小说:钟意 作者:初云之初
    时辰已经不早, 钟意与李政也颇疲累, 然而到了此刻, 反倒没有困倦之意, 挽手而坐,在月夜里说话。

    侍从们知事,早已经远远避开,只有朱骓满脸郁卒, 闷闷的站在一边。

    李政此次回到丹州,便觉她情绪变动颇大,缱绻过后,方才低声问“阿意,近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钟意原也不打算瞒着他, 然而如何开口,却又有些纠结, 半晌之后, 方才迟疑道“我要说了, 你可别不信。”

    李政道“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我, ”钟意侧目看他, 眼睛一眨不眨, 道“我见到当年那个跛足道人了。”

    “什么道人”事情过去多年, 李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僵了半晌, 才恍然道“为何家算命的那个道人”

    钟意道“的确是他。”

    李政面露惊骇之色, 心中忖度后,又问“你怎么会遇见他他说了些什么”

    钟意斟酌着言辞,道“这却要从先前我往丹州山上去,落入山洞中说起了”

    “这一节我知道,”李政哼道“你的幼亭哥哥英雄救美嘛。”

    钟意拧他一下,气道“你究竟听不听了”

    “听听听,”李政笑道“阿意继续讲。”

    “我方才睡梦之中,就跟魂魄离体似的,到了那山洞之中,见那山石崩碎,那跛足道人从中出来,”此刻回想起,钟意仍觉不可思议“他同我说了前世今生的原委”

    夜色微凉,她身上披着李政的披风,两人依偎在一起,倒还不觉冷,将自那道人处得知的真相说与他听,随即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居然是他们下的手,”李政面上有些诧异,隐约惊骇,旋即又握住她手,轻轻道“对不住。”

    “阿意,”他道“无论我说多少句对不住,都不足以表达我心里的愧疚。”

    钟意斜他一眼,道“你尽管说吧,我受得起。”

    李政闻言失笑,那笑容中又有些伤怀“如果不是我,你原本的人生,应该会很平安顺遂”

    “谁知道呢,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海上漫无目的的游船,”钟意思及前世,再想起昔年安国公府上发生过的事,也只能叹道“停泊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漂到哪儿去。”

    “我会打发文媪离府,也会令苏志安出任地方,至于皇后,则另有处置,”李政轻轻抱住她,道“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前世他们的确对不住钟意,但也已经遭了惩戒,钟意亲眼见过之后,心中怨恨早就淡了大半,可即便如此,能不见到他们,也是好事。

    “郎君啊,”钟意依偎在他怀里,轻笑道“你不怕方才那些话,是我糊弄你的”

    李政低头亲吻她挽起的长发,道“那我也认了。”

    钟意禁不住笑出声来,笑完又有些感伤“我就是心疼景宣和景康,他们才那么小我问那道人他们后来如何,他只说很好,具体如何,却不肯讲。”

    李政未曾经历过那些,但只听她言说,也觉心中坠坠,安抚她道“他既说很好,想必那两个孩子过得也不会差,你便不要忧心了。”

    “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忧心呢,”钟意叹口气,道“那道人还说,他们姐弟俩皆有天子命格”

    照这意思,要么是景宣先称帝,传位给弟弟,要么便是景康称帝,后来传给姐姐,钟意不免担心,是不是他们姐弟俩其中一个子嗣有碍

    再则,景宣是女郎,怎么能做皇帝呢

    男人跟女人的思维是完全不一样的,李政早先听她提及景宣曾在皇帝寿宴上,公然替父王讨要储位,就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儿中意的不得了,此刻听了,更觉与有荣焉。

    “我们的孩子果然是最好的,”他志得意满道“每一个都这样出众”

    钟意白他一眼,又将心中担忧说了。

    “阿意,你便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李政忍俊不禁,道“那道人也说了,他们都过得很好,你怎么知道,那样的人生不是他们自己选择,并且乐于拥有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也是,”钟意释然一笑,道“都过去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前一个话题结束,倒叫她想起现下之事了,转眼看向李政,道“我这一次把太子搞得灰头土脸,陛下会不会动怒”

    “不高兴是肯定的,但过一阵就好了,没事,”李政倒没胡乱说些什么安慰,坦然道“父皇从来都不是会在意天下议论的人。”

    “那太子呢”钟意对于政治上的敏感性,远不如李政,此时干脆趁机问了“做下此等大案的东宫属臣呢”

    “太子必然会被废掉,父皇会圈禁他的,至于东宫属臣,”李政面色转为肃然,道“为祸者极刑处死,左右庶子削官问罪,即便是留在长安,未曾参与此事之人,怕也逃不了干系。”

    钟意心里是希望蔡满等人得到惩处的,但思及牵连如此之大,终究有些迟疑“此事与留在长安的东宫官吏,似乎无甚关联”

    “太子犯错,属臣有失职之罪,”李政面色淡漠,道“父皇为安抚民心,一道杀了也不奇怪。”

    “还有,”他倏然一笑,道“皇后的境遇,怕也不是很妙了。”

    钟意听得默然,随即叹道“果然,有些事情,无论活几世,都不一定能弄明白。”

    “阿意,”李政低头,温柔亲吻她的面颊,道“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了,”钟意莞尔,道“都快子时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好容易解开心结,如此亲昵,李政当真有些舍不得离开她,扶着钟意站起身,眼珠灵活的一转,忽的瞥见朱骓了。

    “阿意,”他搂住钟意腰身,依依不舍道“我跟你同乘吧”

    钟意既会在人前与他亲昵,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含笑应声,又唤了朱骓来。

    那匹枣红马见了主人,自是温驯,低头舔了舔她的手,任由她坐到自己背上,再见前任主人李政要上去,双眼却猛地瞪起,满脸警惕的退后一步。

    李政阴嗖嗖的盯着它,目光就跟能凝冰似的,朱骓还记得他薅自己毛的事儿,毫不退避,一人一马,冷冷对峙起来。

    “朱骓,不要胡闹了,”钟意爱怜的摸了摸它的鬓毛,温柔道“叫他上来吧。”

    朱骓心不甘情不愿的打个喷鼻,老老实实的停了下来。

    李政翻身上马,一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揽住钟意腰身,他低声道“朱骓好像瘦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瘦了,”说到此处,钟意既是好笑,又是无奈,更多的还是心酸“丹州因治水故,原就困窘,定方叫缩减战马除外其余马匹的草料,现下黄河再次决堤”

    她禁不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政并未催马,揽住她腰身,慢悠悠回刺史府去“阿意,别担心,有我在呢。”

    月光清皎,慵懒的撒了一地,二人同乘而行,正是缱绻,钟意倚在他温暖的怀里,心中便觉安然,思及前世,忽然道“喂。”

    李政不开心道“叫我政郎”

    “好好好,政郎,政郎,”钟意忍俊不禁,又道“原来你会吹箫吗”

    她道“前世做了几年夫妻,都没见你吹过。”

    “大概是怕破坏掉曾有的美好回忆,索性也就不告诉你了,”李政不知前世那个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此刻也只能忖度道“应该是这样吧。”

    “郎君琴棋书画一团糟,箫声倒极美。”

    钟意笑问道“是跟谁学的”

    “同我母亲,”李政有些感怀,道“那是她生前最为精擅的乐器。”

    钟意听罢,也有些感慨,道“若有空闲,改日再为我吹一曲吧。”

    “何必改日”李政笑道“你若喜欢,我令人去取箫来,在你窗外吹一晚。”

    “还是免了吧,”钟意摇头失笑“刺史府中人多,仔细扰人清梦。”

    “罢了罢了,那便改日吧,”李政揶揄道“我只吹给我们阿意听。”

    钟意笑着嗔他“油嘴滑舌。”

    二人正说笑间,却觉面上一凉,李政脸色转为肃然,钟意也笑不出了,眼见地上飞快溅出一个个铜钱大的水点,两人的心,也渐渐沉了。

    黄河决口才没多久,竟又下雨了。

    “天要亡此地”李政长叹口气,用披风裹住钟意,催马疾行,飞速往刺史府去。

    大雨滂沱,连绵几日,连带着众人的面色都是阴沉沉的。

    “实在不行,秦王殿下便带居士与太子先行离去吧,”丹州刺史愁眉苦脸道“自临近诸州调用那么多人力,方才重铸堤坝,现下这场雨来势汹汹,若再发水,丹州怕就保不住了。”

    “你们都留在这儿,我哪有走的道理”李政摇头,又向钟意道“居士觉得呢”

    钟意道“我当然也不走。”

    “现下要做的,还是加固堤坝,丹州地处中上游,此处堤坝崩溃,下游诸州境况,怕会更加糜烂。”

    李政面色平静,但钟意还是在他神情中察觉到几分愁意,他思忖半晌,道“从临近诸州再调用人手,先以丹州为重吧。”

    众人应声,满面阴云的退去,李政却取了蓑衣,准备亲自往堤坝处巡视,钟意道“我同你一起。”

    李政深深看她一眼,道“好。”

    情况远比想象中危险,钟意与他一道过去,便见浑浊河水距离警戒线已经不远,倘若雨势不停,再过几日,兴许此处便会再度决堤。

    此时仍在降雨,堤坝之上遍是人声,无数民夫肩扛沙袋,往来加固堤坝,李政与钟意好歹还穿了蓑衣,他们却只是粗布烂衫,暴露于雨下,天气微有些凉,人声却在此处沸腾。

    钟意同李政在此处站了不久,却见有一行人身着蓑衣,匆匆过来,侧目去看,为首之人竟是宗政弘。

    “殿下怎么来了哦,居士也在。”他声音有些沙哑。

    “事态严重,”李政道“我不来见过,委实难以心安。”

    钟意则道“这些人都是”

    “有城中灾民,还有折冲府军,”宗政弘随手抹去面上雨水,道“还有些是相邻州郡里调用过来的。”

    李政颔首,转身往不远处草棚中去,察觉钟意没有跟上,有些诧异,回过身去,轻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意回神,跟上去,轻声道“只是觉得这些人,很值得尊敬。”

    “居士心肠太软了,”宗政弘看她一眼,道“灾民前来襄助,便有饭吃,府军前来,另有功勋,物有所值而已。”

    “黄河随时都能决堤,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有胆气在此处操劳,便值得敬佩,我不如他们。”

    钟意抬眼看他,道“先前在驿馆中时,长史还曾十分看重庶民的力量,现下怎么改了”

    “看重庶民的力量是一回事,敬重这些个体又是另一回事,”宗政弘苍白憔悴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道“这并不能相提并论。”

    “我先前也不明白,这一路行走,见了很多,也知晓自己之前的看法,错的有多离谱,”钟意轻轻摇头,道“长史,贩夫走卒也有气节,也不乏傲骨,只是他们出身低微,学识浅薄,没有人为他们著书作记而已。”

    宗政弘不置可否“居士的说法,倒也很有新意。”

    钟意并不同他争辩,闭口不再言语,李政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转头同宗政弘说起具体诸项事宜。

    约莫过了两刻钟,那二人方才停下,宗政弘留下督理诸事,李政则要返回刺史府,统筹诸事。

    钟意同他一起出了草棚,便觉有道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下意识回身去望,却见不远处林木之下,立着一个跛足道人,手持松杖,笑吟吟的向她招手。

    钟意心中一动,赶忙过去。

    李政回身一看,便见她已经走出几步,远眺她所去方向,却无人在,诧异道“阿意,你做什么去”

    钟意却没听见他声音,一路到了那道人身前去,才见他被发跣足,连身上道袍,都沾染上了泥土。

    此人已有通神之能,什么东西能令他这样

    钟意惊诧道“道长”

    那跛足道人似乎是要给她什么东西,钟意赶忙伸手接了,却见他放在自己手心里的,赫然是一团泥巴。

    “算我最后再做件好事,”他笑道“拿去碾碎,撒在堤坝上吧。”

    说完,他拄着拐,摇摇晃晃的走了。

    钟意却是心中一颤,连手心都烫了“道长,这是”

    那道人回头,向她一笑“息壤。”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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