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在廊庑里关了两天,皇帝就跟着在奉乾殿思缅了两天先帝。等到了第三天满宫惶恐,司礼官只得毕恭毕敬将泓送回了寝殿。容胤便趁势撤了泓的禁足,只叫两个宫人随身跟着,权作看守。泓一得了自由,便出宫直奔隶察司府衙,却见丞署里空空荡荡,满庭大雪,几位辅官和掌印文书都不在。他心里直沉了下去,出二堂便叫了差役来,问“人都哪里去了”
衙里出事,那差役正惶恐,此时见了泓如见救星,忙道“大人你可回来了高大人刘大人还有赵文书被尚书台派人抓走了”
泓有些微怒,皱眉问“尚书台用的什么罪名,谁下的手令”
差役道“手令我见着了,是尚书台左丞刘大人的印。”
泓一算时间,正是自己在刑狱见杨呈礼的那天晚上,便知道一定是刘盈见动不了自己,改拿底下人开刀。那几个人都是他心腹,若是栽到刑狱里,前程就全毁了。泓顿时着急,当即飞身上马,直奔廷尉刑狱。
他进得廷尉里,杨呈礼连忙恭敬相迎,听了泓来意,便低声道“不瞒大人说,您要的那几个人是尚书台传召的,不过廷尉的手。昨天在这里录了口供,一大早就发到城郊关押了。”
泓沉着脸,冷冷道“杨监察就应该知道,这几个人是今年才调进隶察司的,和此案毫无干系。怎么就定罪发往城郊大牢了”
杨呈礼叹了口气,却不直接回答,只是道“大人,夹心饼不好吃啊”
他见泓皱眉不吭声,忙又道“那位姓沈的提调官,大人特地叮嘱过,我就担着干系,硬给大人留下了。大人放心,廷尉绝不敢怠慢,等案子一结,立刻把人白白胖胖地送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引泓去刑狱里去看沈一舟。两人进得关押嫌犯的筒子房,只见隔着一道栅栏,那小屋里桌椅俱全,沈一舟正四仰八叉地躺床上,翘着脚酣然大睡。被人吵醒后他还未明白,揉着眼睛问“座主,你也进来了”
泓面无表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杨呈礼道“把人放出来,我现在带走。”
杨呈礼吓
了一跳,忙道“这可不行。没有尚书台手令,廷尉哪有权放人”
他抬手敲了敲铁栅栏上巴掌大的小门,道“大人请看,这锁头在里面,要开栅栏,得先开了这道门插,把锁头拿出来。这道锁我能开,可是里头这道锁的钥匙在都尉府”
他说着,小心翼翼把手探进铁栅栏狭窄的缝隙间,把里面的大锁头举起来给泓看,苦笑道“大人看看这都尉府押印,都是热蜡灌的,碰一下就残损。就算我有这个胆子越权,我也没钥匙啊”
他态度恳切,早看准了泓是个温和好搪塞的老实人,就拿出了虚虚实实的太极功夫,把泓敷衍得水泼不进。泓在朝中官名不显,纵有天子青眼,手里也无兵无权,另一头尚书台左丞刘大人却是大权在握,家族显赫。现在火烧到家门口,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求好言好语把泓打发走。他搬出了都尉府的名号来,见这位侍郎大人沉着脸不再说话,心里便微微一松,知道这一关是混过去了。
他站在泓身后,见对方微垂着脸,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摩挲着栅栏上的锁链。那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有几分秀气,侧脸白皙,在昏暗的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他视线只在泓脸上一扫,便不动声色地转开,心底不由生出了各种各样绮丽的猜测。正自遐想联翩间,突见泓把脸一沉,骤然出拳狠狠砸在了铁栅栏上
铁栅栏发出崩裂般的巨响。杨呈礼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生铁的门插在巨大的撞击中弯折,泓便轻轻松松开了小门,把里面的锁头拿了出来。他指头一拂就拆了蜡封,看也不看杨呈礼一眼,转头就往外走。
他大步走出押房,见都尉府护兵已经围了过来,便从怀里掏出印牌扔出去,冷冷道“在下是御前一等影卫,荫袭无赫殿指挥使。有都尉府提调官金印在此,叫你们统领过来放人”
领头护兵慌忙接了印牌,见那上头紫铜青篆,真的是都尉府总提调金印,不由吓了一跳。都尉府是天子亲兵,名义上虽然有提调官统任兵马,可是不得御旨,谁敢擅自提调久而久之,所谓都尉府提调官就成了授予武者的虚衔,向来是领衔不掌印,白拿一份俸禄而
已。那总提调若要掌实权,除了天子敕谕外,还得有四营统领将军认可,领头护兵满腹疑云,将印牌一翻,见那背面果然镂刻了四位将军的封衔。他当即不再迟疑,连忙掏出钥匙,双手奉上。
原来所谓“钥匙在都尉府”,实际是在都尉府护兵手里。泓接过钥匙,便瞥了杨呈礼一眼。他见对方一脸尴尬,就隐而不发,径直开了门锁,叫沈一舟出来。
沈一舟无比迷茫,空着两手,跟泓出了都尉府。两人直走到正阳门外步道,泓将沈一舟送出了禁宫外门,才道“你家人安好,只是受了惊吓,你回去吧。”
沈一舟知道这次牵扯到尚书台,本以为要在狱里蹲上个一年半载,想不到座主轻轻松松就把自己领了出来,他满心疑惑,问“这就算完了”
泓微微笑了下,说“你还想怎么样剩下的,和你无关了。”
沈一舟怔了怔,说“我以为会有惩处。可都尉府的人见到座主给的锦盒,对我就十分客气。那个锦盒里装的什么”
泓冷冷道“你做错事,等案子结了,自然有惩处。锦盒里的东西,是保你不吃苦头的,你以后就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要走。沈一舟见他神情有异,慌忙扯住了缰绳,问“座主要到哪里去”
泓答“还有几个人,被尚书台发到了城郊大牢。我要赶在定罪前把人带出来。不能让他们履历上有污名。”
沈一舟急道“城郊大牢归尚书台辖制,你又没有手令,凭什么让他们放人”
泓面无表情,按住了腰间短剑道“我有刀。”
他声音轻柔,沈一舟却蓦地有了种大军压城城欲摧的恐惧感。座主素来温和,平日里即使被人刻意打压也不计较,让人几乎忽略了他的武者身份。可是真到临事的时候,他简简单单一个挺身按剑的动作,就让人感到了不可动摇的强势和决心。沈一舟呆了呆,突然扑身抱住了泓的腿,大叫“冷静啊座主要三思三思刑狱里动刀子,不就是劫狱吗上头追究起来,管你是御前影卫还是御后影卫,全得掉脑袋”
他一边说,一边拽泓下马。泓被闹得心烦,怒道“尚书台若追究,我自有
应对的法子。你再磨蹭一会就来不及了让开”
沈一舟急道“我们先找人通融一下不好吗尚书台又不是只姓刘的一家我们找人问问,总会有门路你一个人杀过去,日后怎么收场”
两人争执不下,正拉拉扯扯间,突然听得一声巨响,正阳门轰然中开,两列侍卫飞奔而出,左右站好了位置。这是辅政国公拜谒天子的随行仪仗,泓抬头望去,远远见一位华服少年坐着肩舆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而来,顿时怔住了。
有国公仪仗开路,无爵官员都要下马避道。沈一舟连忙拉了泓下马,两人站在路边,只见那华服少年眉目如画,面罩寒霜,带领众人擦身而过,看也没看两人一眼。直到那少年远去,沈一舟才叹了口气,轻声道“是云家大公子。看来二房没争过,还是由他袭爵。等御旨一下,人家就是尚书台右丞了”
泓怔了半天,喃喃道“来得这样快,我竟然都不知道。”
沈一舟心中一动,打量着泓的神色,小心翼翼问“听人说座主和云氏新家主是旧识,可是真的”
泓轻轻道“年少轻狂,不值一提”
他只说了半句,突然顿住了,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问沈一舟“你刚才说,尚书台又不只姓刘的一家,确实如此。我手上有个旧物,可以假借尚书台右丞云大人的名义,向城郊大牢要人。只是我不方便出面,你敢不敢去”
沈一舟愣了愣“要是云家发现了”
泓说“发现之时,生米已成熟饭。你只要回到我身边,就没人能动你。”
沈一舟心底发虚,犹豫着半天不敢吭声。泓便摇摇头,转身上马要走。他刚一振缰绳,沈一舟就大喊“慢”
泓说“你不是害怕么”
沈一舟咬牙道“我要不去,你是不是又想到大牢里硬抢去就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泓笑了笑,便遣人进宫,没一会儿就取了枚青色玉佩来,递给沈一舟道“这是云氏新家主的表记,放在我这里,也有好几年了。你拿到城郊大牢,只说是奉了尚书台右丞的命令,他们自然放人。”
那块玉佩色泽温润,雕琢着精美的团金云
纹,沈一舟拿在手里,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又问了一遍“要是被人看出是假,怎么办”
泓道“用家族徽记代替手令是常事,你拿出一块真玉佩来,大家自然当作是右丞的意思,谁会去想真假你要是心虚,就等天色晚一点再去,黑天也看不清你的脸。”
沈一舟喃喃道“我这辈子就没装过假。”
他不再多说,回家匆匆换了身衣服,等到天色渐晚,便策马直奔城郊大牢。
城郊大牢设在中军护城大营之内,还没进兵营,沈一舟就远远地见着角楼上寒光凛凛,两队持刀武士正换防。营寨中门大开,兵道上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沈一舟深吸了一口气,下马刚迈步,突然听得一声凄厉锐响,一只黑色羽箭飞射如电,正扎脚下。接着一声暴喝“什么人”
随着这声怒喝,一队弓箭手忽地现身,在营寨城楼上齐齐拉满了弓,锐利的箭头蓄势待发,正对沈一舟额心。
沈一舟顿时吓呆了。
以前府衙有差事,也去过城里兵营几回,军营里虽然纪律严格些,却也从未如这般戒备森严。沈一舟本就心虚,这下更是心跳加速,一开口,嗓音干得好像塞了沙子,哑声道“我奉了尚书台右丞云大人之令,要见你们大营统领”
城楼上那位将领神情紧张,转过头和身边人商量半天,才挥了挥手。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来带领沈一舟从侧门进营。
沈一舟一进到营区里,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护城营里至少驻扎了几万人,本应该车马喧嚣才对,可眼下却满营萧杀,处处戒备森严。他心中突突而跳,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等跟着领路士兵再拐了几个弯,远远地看见统领大营被无数银铠青衣的武者团团拱卫,他恍然大悟,登时心尖剧颤。
那是大将军的随帐亲兵今天是赶上大将军巡营来了
真是倒了血霉
沈一舟无比后悔,连忙站住脚对领路士兵赔笑道“不知道大将军今天在营里,我还是别打扰了。”
领路士兵面无表情,冷冷道“已经通报进去了。”
沈一舟顿时头皮发麻。
他在门外做了无数心理准备,把那要说的谎话念叨了几百回,等
里头开始传唤,他就狠狠一咬牙,抬步进了大营。帘子一撩,里面人都向他望了过来。
沈一舟横下了一颗心,此时反倒不怎么怕了,他迎着大将军的凛凛目光,硬是拿出了一副从容坦荡的模样,呈上玉佩朗声道“下官奉尚书台右丞云大人之命,前来提人,时间仓促,没来得及下手令,只有云大人表记为证。”
他说完又面带微笑,向众将领点头致意,摆出了恭候的姿态。
营帐内一片诡异的沉默。
大将军眼神摄人,定定看了沈一舟一会儿,开口道“云氏家主云大人叫你来的。”
这话虽是问句,却说得平淡无波,毫无询问的意思。
无形的威压像堵墙一样逼近沈一舟面前。他紧张得腿肚子直转筋,竭力保持着坦荡的笑容,答“正是。云大人说天色已晚,不想再拖到明天。”
大将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突然开口道“行之,这是你的意思”
这话好像一道惊雷,正劈在沈一舟头顶。沈一舟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登时毛发倒竖。他僵硬地扭头,果然见身后正对着书架翻书的少年缓缓转过身。那少年苍白削瘦,眼角眉梢都透着寒意,正是刚刚袭爵继任家主的云氏长孙云行之。
沈一舟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他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一身素色三重领的少年扫了眼桌子上的玉佩,垂下眼沉默着那沉默比一万年还要都漫长,比死亡还可怕然后他拢了袖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一舟如蒙大赦,霎时间汗透重衣。
大将军颇为意外,追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云行之又“嗯”了一声。
大将军沉下脸,没有说话。
营帐里暗潮汹涌,几位将军和家主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已将大牢里关押的几人带了过来。沈一舟一头雾水,只知道自己劫后余生,慌忙施了个礼就要退下,忽然听得云行之沉声道“慢。”
他拢着袖子,慢慢走到沈一舟面前,把那枚玉佩放到了沈一舟掌心,冷冷道“从哪里拿的,就还到哪里去。”
少年冰冷的手指一探即收,重新拢进了宽大的袍袖中。沈一舟接过玉佩,近
看才发现对方的素色衣摆上,密密拿银丝绣满了华丽的云纹徽记,晃动间不动声色,流转着暗哑的光泽。他不知为何心中就是一震,抬头见少年眉目凛然,已经转过了身去。
自打云白临告病,满朝的人便都等着看热闹。那云氏长孙云行之娇生惯养,一味混玩,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云氏二房能力手段都是一流,这几年拢了不少权力在手。主少叔强,众人便猜云家将有夺嫡之祸。云白临过世后,沅江确实乱了一场,结果最后袭爵安国公却还是云行之,以云氏族长身份,入主尚书台。煊赫大族之长,哪个不是杀伐决断,历尽磨砺才坐稳了位置,只有一个云行之,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就靠祖荫上了位。众人茶余饭后闲谈,都叹云行之会投胎。
以前远远看着云行之高马扈从,他也曾艳羡人家命中富贵,可今日在帐中,却亲眼见着这少年孤身与人周旋,一言一行清贵沉稳,何等谨慎,又是何等战兢。
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啊
沈一舟满心感慨,谢过诸位将军家主,便带着几位同僚回城。泓早已等候多时,为防着尚书台再来抓人,就把众人安排到自己御赐的宅子里暂住。眼见着万事料理妥当,他再没了后顾之忧,便策马直奔刘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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