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禁宫,便去沈家找沈一舟。沈一舟如今是个戴罪之身,早已闭门不出多日,只穿了件大袖青衫就迎了出来,潇潇洒洒地长揖到底“座主别来无恙。”
他装腔作势,倒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派。泓哑然失笑,问“你这是要归隐田园了”
沈一舟把泓请入厅堂,笑道“我先归隐炕头再说。”
泓便道“尚书台的判令已经下来了,降职三等,以下品调用。”
降职三等,便是一撸到底,从一等提调官贬成了末等吏员。沈一舟虽然早有预料,此时却还是心中一酸,长叹了口气。
以下品调用,将来想再出头就难了。十年寒窗,满怀壮志,从此付之一炬。
不过壮志雄心这种东西,大概总是会没的人要是没苦过累过,哪里知道不求上进是何等舒服的事
这样一想,沈一舟豪气顿生,当即仰天大笑三声,唱了起来“天不亡我沈某人”
泓皱眉问“疯完了吗”
沈一舟立时噤声。
泓便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来,轻声道“你虽有错,可也是被我牵连。以后就不要留在我署里了,另有荐你的去处。”
锦盒一拿出来,沈一舟便认出是当初泓给自己,后来又被刘盈收走的保命符。他打开锦盒,只见那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银制卷轴,雕刻着精致的云纹花样,还扎了条浅灰色丝绸。
沈一舟不由一怔。
这是云氏的荐扎这种银制卷轴,属于举荐里最正式的一种,拥有这个,便意味着拥有云氏全族庇护。
沈一舟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泓便将锦盒推至沈一舟面前,低声道“给你这个,为的是把云氏扯下水。刘盈以为你为云氏做事,他搞不清楚云家主目的,自然也不敢动你。”
“我和云家主已经许久不曾往来,但是除了我,他再没第二个可信任的人了。他年少失怙,朝中难以立足,正是最艰难的时候,我不能不帮他。现在他得了大半个漓江,已经足够与二房抗衡。家主位置十拿九稳,你大可放心投靠。”
“你是我举荐的,云家主不会轻忽。他正是用人的时候
,大概会把你放在漓江水道。商卡厚利,你在那边呆几年攒足了银钱再回皇城,云氏自然助你一飞冲天。只是记得别再耍小聪明,要走正途。”
沈一舟眨眨眼睛,问“我走了,座主怎么办呢”
泓笑了笑,道“还是这个样子。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像你一样,莽莽撞撞来到皇城,撞得头破血流。我要护着他们走得稳一点。朝堂崎岖,我是那个铺路人。”
沈一舟怔了一会儿,转头又去看锦盒。
荐扎银光耀眼,在小盒子里粲然生辉。沈一舟伸出二指想把荐扎拿出来,却在触碰到的瞬间,像被烫到似地缩回手。
“管漓江商路一年能赚不少钱吧”他满脸梦幻,喃喃自语,“能买个带大院子的宅子,架上一株葡萄。夏天坐葡萄树下吃冰,冬天煨个炭炉喝酒。还能养两匹马,想骑就骑。”
“外放两年回来,钱也有了,权也有了。有云家主做靠山,将来进尚书台都没问题。”
泓忍俊不禁,说“对。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见面我就要称你一声大人了。”
沈一舟怔怔地看着锦盒,叹口气说“人家说皇城全是锦绣,走路都捡金子,果然如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离权贵最近的一次。”
他说完起身,再不看锦盒一眼,一振衣摆,双膝跪地道“座主在上,受学生沈一舟一拜云氏显赫,不关我事学生愿追随座主,万死不辞”
泓皱眉训道“你胡闹什么”
沈一舟拜了几拜,道“我心里清楚得很。座主就是圣上的兵卒,被派来走一条独木桥,有去路,无回身。荣华富贵全给了别人,有过错却得座主承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替罪羊。座主身边多几个人,就是多了几重保障,这场战斗不好打,赢了却惠及千秋。学生愿意赌一场,赌座主赢家通吃,成就大业。”
泓静静问“要是输了呢”
沈一舟答“人心无输赢。得一人,就赢一寸,永远不会输。我追随座主,也许有殒身之日,却无被遗忘之时。”
泓摊开掌心,把云氏的荐扎送到沈一舟面前,沉声道“你可想好只要你现在拿了这个,去见云家主,明天此时
,你已经在去漓江的路上了。”
沈一舟连忙捂住了眼睛,大叫“快别问再问后悔了”
泓忍不住笑了起来,将荐扎收入怀中。他想了一会儿,敲敲桌子道“那葡萄树,我帮你种。”
两人说做就做,当即就到院子里找了块向阳的好地方,刨开地砖堆土。泓又拆了个旧屏风,抽竹骨搭出来个葡萄架,扯绳一直拉到墙根底下。两人忙乎了半下午才弄完,拉了两个小凳坐葡萄架下喝酒,泓道“明天可以去买一株葡萄秧。”
沈一舟唉声叹气“坊市里买来的,都不是好种,结出葡萄不甜。隔壁黄大人家里长了一院子好葡萄,可惜却不肯给人分株。”
泓想了想,笑道“好葡萄宫里有。宣明阁栏下就有一株茂盛的,夏天结出的葡萄连陛下都喜欢吃。”
宣明阁是天子问政的地方,平日里肃穆森严,朝臣进去都踮着脚走,沈一舟再长上十八个胆子,也不敢让泓进去偷葡萄,忙道“不行不行,吓死人了。”
泓说“没关系。随侍的御前影卫都是我的熟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他不多说,辞过沈一舟回宫后,就先去宣明阁折了许多葡萄枝下来,拿一个小碗装着,泡了半碗水放在廊下。
容胤在书房里正批折子,隔窗见了问“这是什么”
泓说“葡萄。沈一舟家里要种葡萄。”
容胤便停笔扫了一眼,皱眉道“这种养不活,你得找那种有节有芽的,泡水不行。”
他说完也来了兴致,出去亲自剪了几枝回来,拿给泓看“要这种,健壮的。密密地插土里,最后留下长势好的。”
泓便把葡萄枝拿油纸包了,叫人送到沈一舟家里,又把沈一舟宁愿留在他手下的事讲给容胤听。
容胤很满意,笑道“他品性不错,可以栽培。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把他留下来别叫人觉得可以用情义操控你。你还叫他走云氏的路子,给云行之打个招呼,发到尚书台去。他不是怕得罪世家大族吗叫他先跟那些人打打交道,磨掉他的畏惧心。”
泓一听叫他和云行之打招呼,便不吭声了。容胤很无奈,劝道“你们俩别扭好几年了,到底什么时候算完你我
要扶持云氏去制衡刘盈,虽然给了云行之好处,可是也把他拽进了乱局,若没有你俩的关系在,他怎么会老实任我摆弄当年若按安排掐掉了云氏,现在你也找不到这么利的剑去对付刘盈和太后。时局变得这么快,哪有什么对错之分”
泓低声道“我没有怪他,我是怪自己。他也怨我当年算计他家族。断了来往,对我俩都好。”
容胤皱眉道“他现在一个人举步维艰,正是雪中求炭的时候。”
泓把云氏的玉佩拿出来给容胤看,轻声道“去年他家里出事,回沅江前我曾派人把我的短剑给他送去,准备为他杀人。他最后没有用,可是也没把剑还我,却送回了玉佩。他明白我的心意。”
容胤放弃了,挥挥手道“我不管你们俩的事。”
他看着泓珍而重之,小心翼翼把玉佩藏进了书架最上面,突然有些吃味,冷哼一声道“那把剑是你的随身之物,他凭什么不还”
他把醋意掩饰得够好,却依旧被泓觉察了,就笑一笑抓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佩剑上,悄声道“我用陛下的剑做随身之物。”
他半侧着头,气息轻轻喷到皇帝的耳朵上,又温柔又缠绵。容胤非常满意,突然觉得有几分难为情,转了头去另扯一个话题,把手上正批阅的折子拿来给泓看,说“这是今年秋狩的安排。”
泓自后面环抱了容胤,探头略看了看,笑问“要在北疆多耽搁几日吗”
容胤一点头,在舆图上指了下,道“这里,镜湖山。当年锦帝打天下,就是在这里起步的。礼官说会安排一场郊祀,顺便也可以召见一下唐端李几家家主。”
泓“嗯”了一声道“听说那边天气干爽,圣祖潜邸里封存的书册还原样留着。那时候内有大家族群雄割据,外有蛮族兵临城下,皇室孱弱,全靠圣祖一人力挽狂澜,最后赢得全境效忠,这里头一定有着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和英雄传奇,史书上查不到,也许在圣祖潜邸里,能找到一点记录。”
容胤摇摇头,道“我派人去看过,里面全是话本和志怪传奇,锦帝也算一代枭雄,居然爱看小人书,也真是奇怪。”
他说完顿了顿,问
“你知道我最佩服锦帝什么地方吗”
“佩服他敢违祖制,给御影卫实权。”
“他那个时代,御影卫是一种礼官,只负责随侍。锦帝是第一个把天下兵马都交给自己御影卫的人。有了实权,御影卫就不能时时随侍在侧,后世由此才改称御影卫为御前影卫,并且允许影卫退宫。”
他说完慢慢浮起了一点笑意,在泓耳边轻声道“也正是因为有锦帝这个先例,我才敢拥有你。”
泓腾地红了脸,小声问“圣祖和当时的大将军也是这样吗”
容胤叹口气道“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呢。不过锦帝敢把天下兵马交托,他一定非常非常信任他的御影卫就像我信任你。”
他紧紧握了握泓的手,低声说“我珍视你,胜过世间所有。可是却总让你委屈。我知道刘盈辱你,我今天权衡再三,还是没能为你出头”
泓摇摇头,打断了容胤的话。他俯下身亲了亲皇帝的额头,轻声道“他没有说错。臣愿意穷一生,做陛下的弄臣。”
他的眼神缱绻专注,凝视着皇帝,好像在望着一片海。两人已在一起快十年,可容胤被这样注视着,却依然像第一次告白那样心动“朕也愿意穷一生,做你的陛下。”
泓轻轻地应了一声。两个人十指相扣,互相抵着额头,一起闭上了眼睛。
春日的暖风轻轻进书房里,在两人脚下缠绵地打转,又悄无声息地静静流走。窗外的葡萄萌出嫩绿的枝芽,在风中发出瑟瑟的声响。一年年好春光,一年年日子长。一年年岁月流逝,有的人争锦绣,有的人求相守。他们将在重重的宫阙里,在恢宏的帝国都城中,在九邦的最中心,拥有彼此,度过平凡的一生。远方还有更远,艰难还有更多的难。但是他们无所畏惧,也从不曾被生活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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