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霈被一阵说话声吵醒。
分贝不高,但频率不低,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没完没了。
郁霈忍不住动了动眉头。
“你说说现在的孩子,小小年纪学人喝那么多酒,昨晚要是再晚送来一会儿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谁说不是呢,你看看这浑身的打扮,真是好的不学”
他死了吗
郁霈意识混沌,剧烈的疼痛从神经里蔓延出去,像是睡了冗长的一觉,连骨头带皮肉都是疼的。
对,他好像是死了。
民国十三年,京城动荡。
天水班大先生郁兰桡为报国之志,既不为霸权低头也为了警醒同胞不再沉湎享乐,当场决定封箱不唱,并当着众人的面将钥匙扔进湖中。
脱去艳丽戏服换上疏冷长衫,京城少了一个冠绝古今的大青衣,多了一个清正端方为国奔走的郁霈。
民国十五年,郁霈收到一条透过重重阻碍才送到他手上的指令,刺杀新任特高课间谍山本一郎。
郁霈对山本一郎有所耳闻,为人狡诈阴险,行事谨慎狠辣且出入防守十分严密,想要刺杀他几乎难如登天。
郁霈筹谋数日终不得两全之法,为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他决定以自身为饵。
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办法。
用他的死,换一个救亡的新生。
郁霈站在戏箱前,亲自举斧劈开,取出里头那件明黄艳丽的戏服换上,亲自描绘上妆为他唱了一出夺命曲。
戏落幕,鼓声寂。
郁霈手中长剑精准刺入山本一郎心脏,他静静站在台上,身姿端方清冷。
混乱之中他感觉到自己胸腔一震,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枪响,四肢百骸爆开撕心裂肺的疼。
万籁俱寂。
空气骤然掐断,喉头涌上剧烈的血腥味,郁霈一下子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麻木、疼痛、窒息、眩晕
郁霈猛地睁开眼,鼻尖立即呛入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哎哟,吓我一跳。”护士正给郁霈换药水,被他直挺挺坐起来吓了一跳。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护士调整好药水滴速,见郁霈仍旧一动不动,双眸呆滞面无表情,一副魂还没跟身体融一块儿似的,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难受要及时说,酒精中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嗨嗨。”
护士见他直挺挺的坐着,心想这人是傻了,“小伙子,你没事吧”
郁霈环视了一圈房间,雪白的墙壁整洁的窗,最后落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话的女人身上,看到她胸口的名牌上写着柳敏。
柳敏给他这个直勾勾的眼神盯的发毛,不怪别的,眼前这人的打扮实在太诡异了,一头乱草似的杂乱绿毛活像是蜥蜴成精,耳朵上那个张牙舞爪的蜘蛛耳钉怎么看怎么辣眼睛。
项链也没好到哪儿去,狗链子似的拴在脖子上,一半在外面,一半在t恤领子里,隐约能看到纤细白皙的锁骨凹陷处一个很深的窝。
他酒精中毒抢救,现在脸上的妆糊成一团,依稀可见睫毛卷翘漆黑深长。
柳敏看他呆滞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苛责硬压了回去,“这瓶水挂完你就能出院了,回去之后记得要先吃点流食或者喝点牛奶,这两天饿了就尽量吃好消化的,忌辛辣有刺激性的食物。好在没有胃出血,不然有你受的。”
“还有半小时,你叫个朋友来接”
郁霈按着几乎裂开的头,防备地看着柳敏, “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里一切都很不寻常,整洁的太过也安静的太过,况且他要养嗓子一向不喝酒,更不可能会因为宿醉入院。
绵密如雨的子弹朝他笼罩下来,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将他救回来。
“这医院啊。”
郁霈微微蹙眉,忽然听见一声鸣笛下意识偏过头。
窗外高楼林立,远处车流涌动。
“我是给你换药水的护士,你是不是头”柳敏还没说完就见郁霈掀开被子就冲下床,针头连带着胶带硬生生被扯掉他也浑然不觉,径直按着窗户往外看。
“哎你”柳敏赶紧将药水阀门关了,“你跑什么,手都流血了”
郁霈按在玻璃上的手指骨节绷紧显出泛青的白,双眸微微颤动,视野里碧树挺拔天蓝如洗,远处红色旗帜迎风猎猎飘扬。
胸腔中有什么拼命地往上顶,郁霈赤足踩在地上,冰冷的地板温度透过脚掌传入心里,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在心里冒出来。
他动了动嘴唇,很艰难又很缓慢的扭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
柳敏愣了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十点半。”
“不是。”郁霈双眸定定看着柳敏,赤红的眼微微颤了两下,“现在是什么年岁”
年岁
柳敏又怔了一下,“哦你说哪一年是吧,今年是2023年啊你等会儿你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郁霈双眸猝然睁大,原本就长的睫毛像是抖了抖尾羽。
2023,距离民国初年已经足足过去了一百多年。
郁霈抬起手,刚动就感觉到手背上骤起的刺痛,而正是这个疼痛让他得出一个荒诞的真相。
他死在动荡不安国土分裂的1926年,重生在了2023年。
一行泪猝然滚下来。
做到了,他们做到了,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里的美好设想,全都做到了。
郁霈眼眶酸呛,隔着迷蒙的雾气看向一直站在他旁边没动弹的柳敏,“你们、过得好吗”
“”柳敏觉得这孩子疯了,净说些听不懂的,一把将他拽回去按在床上交代“你躺着,我让陈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千万别再乱跑了啊。”
柳敏出去没几分钟就带回来一个女医生,看郁霈乖乖坐在床上哪儿都没去,欣慰的松了口气。
柳敏拿棉球给郁霈清洗手背上还没干涸的血迹,边说“你有哪儿不舒服的就跟医生说,比如头晕、恶心或者哪儿疼。”
消毒药水碰到手背伤口,郁霈瑟缩了一下,看针头重新扎进血管,才又重新抬起头看向女医生“头疼、恶心,嗓子也疼。”
“现在知道疼了,昨晚哪儿去了”女医生一边帮他做检查,一边没好气问他“昨晚喝了多少酒”
郁霈答不出来。
昨晚该做的检查都做了,酒精中毒问题可大可小,医生稍微检查了一遍也担心柳敏说的情况,于是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郁霈死时还差两天过二十六岁生辰,严格算起来,现在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
医生见他不回答,又问“你还上学吗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家住哪里”
如果说刚才那个问题他只是不确定不好回答的话,那现在这几个问题他是真没法回答了。
郁霈谨慎摇头“我不记得了。”
医生又连续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站直身子下了结论“应该是短暂性失忆症。”
柳敏“失忆”
医生将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坐在床上郁霈一板一眼严肃解释“失忆的诱因有很多种,比如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物理性的脑部重创、危害药物或者过量酒精都有可能导致。不过你不用担心害怕,等身体机能恢复正常就有可能恢复记忆了。”
郁霈“多谢大夫。”
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被人叫走了,柳敏收拾了一下医用器具,看到他床头放着的手机,说“郁霈,你这状况还是找个朋友来接你比较好。”
郁霈“朋友”
“不然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回家,路上再出点什么事儿更要命。”柳敏把郁霈的身份证和手机塞他手上,“你的东西收好,别弄掉了。”
郁霈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身份证,正面写着郁霈,男,2005年10月11日出生,右侧有他的照片。
他现在18岁
郁霈手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感应到触碰量了一下,浮现一张很好看的侧脸,眉眼漆黑眉峰凌厉,眼角眉梢勾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这是什么”
柳敏一怔“你连手机也忘了”
柳敏没想到他这个失忆这么严重,这状况怕是出了医院就得抓瞎,便拿过他的手在手机下方按下指纹解锁。
“这个是手机,你打电话发微信聊视频干什么都行,你看看能找个谁来接你。”柳敏说着帮他找到通讯录打开,顿时一怔。
居然只有一个号码。
宝贝。
备注这么亲昵,应该是女朋友没跑,柳敏稍微松了口气,帮他按下拨号。
平成大学露天篮球场上。
几个男生正在场上挥汗如雨,阶梯台阶上有不少学生聚在一起看他们打球,女生们怕晒,凑在一块儿撑着小阳伞,抱紧怀里崭新的毛巾和矿泉水,随着进球掀起阵阵欢呼。
“老陆。”
徐骁扬声朝两米开外的男生喊,接着将篮球高高抛起丢过去,对方稳稳接住,长腿一点,轻松起跳将它投入篮筐,漂亮的结束了本场比赛。
“帅”
不知道谁吹了声口哨。
陆潮用手背蹭了下额角的汗和垂落眼角的黑发,眼底勾着几分闲散笑意。
球赛结束,男生们各自散了,看台上的女生也依依不舍离开。
“老陆接着。”徐骁拿过矿泉水拧开,瞥了一眼往台阶跑的林垚。
“我也好想有女朋友守在球场给我送水啊,看着她给我加油,打球都有劲儿。”
“出息。”陆潮勾着点笑斜倚在栏杆上,修长指尖拧开瓶盖喝了两口“金融系才子有女朋友,他问问他有没有赢过我。”
徐骁憋了半天“做个人吧你。”
徐骁望着陆潮的侧脸,眉眼漆黑嘴唇却很薄,单眼皮薄薄一层,不笑的时候刻薄锋利,但含着点儿笑看人的时候却又让人瞬间腿软。
长得好看就算了,偏偏个子又高,夏天打球时,运球投篮舒展开的窄腰宽肩长腿不知道迷倒多少男生女生。
他撩衣摆擦个汗都能引起一大片尖叫,同样打球,真是同人不同命。
徐骁忍不住叹息“大学里不谈个恋爱、不能喝到她守在球场送水、不能一起吃饭看电影的人生是不圆满的,啊我五行缺爱。”
陆潮“你不缺爱。”
徐骁茫然“啊真的”
陆潮朝他勾了勾手指,等人靠近了才轻笑一声“你缺的是心眼。”
“我去你大爷陆潮”徐骁被他损了一脑袋,单手往后撑着栏杆,看着空荡荡的看台,“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恐同也就罢了怎么连女”
“老陆。”林垚小跑过来,把正在响个不停的手机交给他“不知道谁打来的我就没帮你接,我跟约约先去吃饭了啊。”
“谢了。”陆潮接过来按下接听,单手拎着矿泉水瓶靠在烈日下,倦懒应了声“喂。”
“”
长久的寂静,陆潮拿开手机一看还没挂,“谁”
“你好,我是平洲市人民医院的护士,你家的宝贝住院了,有时间的话请你过来接他出院。”
宝什么玩意
现在的电信诈骗都这么不走心了
陆潮懒散反问“哦死了吗”
柳敏一怔“呃暂时倒也还没有。”
陆潮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一点一点,闻言莞尔道“既然没死”
柳敏拨号的时候特意选的扬声器外放,想让郁霈听听他家宝贝着急的样子,好反思该不该喝酒。
虽然拨通之后是男宝贝让柳敏有点始料未及,但男宝女宝都是宝。
小场面,问题不大。
柳敏看一眼郁霈,干笑一声试图给这句话找补“其实你家宝贝还是很紧张你的。”
紧张倒是没听见,郁霈结结实实听见了那道含着笑的低沉男嗓无比散漫的补上了剩下半句。
“那就活埋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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