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霈已经习惯了陆潮的口无遮拦,倦懒地靠在他肩膀上闭目养神。
疗养院离得远,到的时候郁霈睡得正香,陆潮付完钱才拍拍他的脸,“醒醒神,一会回去了再睡。”
郁霈睁开眼,先迷茫了一瞬,接着那双眼慢慢恢复清明,收拢所有乖软,套上一层清规戒律的外衣。
悠悠打了个呵欠,郁霈拉住陆潮的手拽拽,“买束花。”
郁霈每次来看林让君都习惯性带束花,用一些没什么根据的花语给他一些安慰。
两人一起上楼,轻车熟路找到病房,里头却空无一人。
郁霈将花放下,等了一会也没见有人回来,正好看到护士路过便叫了声“您好,林老去做检查了么”
护士脸色突变,“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护士张了张口“林老已经走了呀,家里人没有通知你吗”
郁霈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三。”
上周三,那就是他还在准备开班登台忙得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也是他托人给林老和颂老送演出票的第二天。
他应该过来一趟的,至少应该再见他一面。
郁霈心里发堵,虽然他和林让君不算太熟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这个人教了他许多。
不管是不是把他当成了“郁霈”的替身,他都十分感激。
他算是除了陆潮之外,真正关心他的人之一。
“别伤心,他之所以瞒着你一定是不希望你难过。”陆潮拥着郁霈的肩膀,低声安抚“别想太多。”
“对了他有一样东西给你,你等着,我去拿啊。”护士转身离去又很快回来,拿了一个崭新的小型录音笔。
郁霈接过来,陆潮帮他按下开关,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传来。
“小玉佩,你拿到这个录音笔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是不在了,我想不能再用小鱼儿叫你,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具体身份,但我知道你很好很善良,你的演出票我收到了,但我应该是没有机会再看了。”
一阵漫长的咳嗽伴随着电流声,归于平静后林让君的嗓音再次响起,“我有预感,这几天我就要走了,你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更不要有负担,人都是会死的,只是很遗憾,我不能亲眼看到你登台的样子,我真想到现场去看看。”
“京剧这一行苦,你要担着清河班更要承受比别人多千百倍的操劳,你要记得我说的话,有任何事不要自己扛着,试着依靠别人。”
林让君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连气都快喘不上了,隐约有门开的时候,林让君有气无力地叫了句“师哥”,录音也戛然而止。
郁霈双眸发酸,仰头长长吐了几口气。
“走吧。”
陆潮的手很热很干燥,握住郁霈的时候像是注入了一道很安心的暖流。
郁霈“我不是难过,我只是觉得有些惋惜和遗憾。”
他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原本以为习惯了,可现在才发现,他比任何人都害怕。
陆潮心疼地抱住他,“你有我,我们以后也还有很长的时间,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陆潮长得很高,每次抱住郁霈的时候都像是将他严丝合缝拢在怀里。
盛夏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笼了一层温和的光影。
郁霈深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在人来人往的疗养院里抬手抱住陆潮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肩膀。
“陆潮,你不要离开我。”
郁霈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不带多浓烈的情绪,可偏偏听在陆潮的耳朵里充满着脆弱,几乎将他的心尖拧碎。
“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喜欢你。”陆潮抱着他,一遍遍重复“我喜欢你。”
郁霈在他肩头蹭蹭,突然发觉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陆潮当成了栖息的港湾。
颂因程把林让君带回宛平安葬,他没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处理完所有事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对着林让君的旧衣服呆坐了五天。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眼泪,更不知道极致的伤痛下其实是不会撕心裂肺的哭的。
颂因程一件件整理遗物,“这个是我们高考时候买的,你非说这个吉利,结果没进考场就疯狂报警,全考场的人都在看我。”
“这个是我们考上大学的时候拍的照片,你兴冲冲跑去系里借戏服,结果化完妆就通知要开会,弄得手忙脚乱差点儿出丑。”
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无比沉重的回忆,颂因程这三天里不知道数了多少遍,仿佛这么数下去他就会回来。
林让君死之前交代他替自己去看郁霈的演出,他去了,郁霈和他以往记忆截然不同,身段唱腔无一不是绝佳。
颂因程收好所有遗物,起身时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林让君病了这些年他一直有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天他才知道,再多的心理预想也会一样措手不及。
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空了,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房子被铲走了地基,总之他只想跟着林让君去。
“小林,你怎么这么自私。”颂因程看着他留下的遗书,无比痛恨地骂他“你怎么这么残忍。”
林让君死之前,用那么苍白的脸色和哀求的语气换了他一个承诺。
如果他知道是要自己在他死之后好好活着,他怎么都不会答应。
可颂因程舍不得让他失望,他必须活下去,尽管小林已经不会知道了。
郁霈没有先回清河班,等车时给郁颂安拨了个电话,他接得很快但没有立刻吭声,只有淡淡的呼吸声证明他在。
“郁颂安”
“哥哥,你你找我有事吗”郁颂安声音很轻,带着些小心翼翼。
“你在家”郁霈问。
郁颂安安静了很久,说“我在同学家,你找我吗”
“嗯,你给我个地址,我过来找你。”
郁颂安很快把地址给他,定在了市中心一个商场楼下,郁霈到的时候郁颂安就在门口,看起来比之前瘦了很多。
“去餐厅坐吧。”
三人坐下来,陆潮垂眸点餐,尽职尽责做一个陪衬。
郁霈看着瘦削单薄的郁颂安,思忖几秒,“你过得好么缺不缺钱用”
郁颂安有些局促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了郁霈一会,最终摇了摇头,“不缺的,我有钱用。”
陆潮眼皮都没抬“你有个屁的钱用,他俩被抓之后你家里的房产和资产全查封了吧,跟你哥哥说实话。”
郁霈不懂这些,微蹙了下眉。
郁颂安肩膀哆嗦了下,小声说“我在给同学补习,他让我住在他家里,开学之后就能住在宿舍了,而且我能拿到奖学金,养自己不成问题的。”
郁霈“住别人家”
郁颂安轻轻点头,实在是掐不准郁霈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哥哥说得对,他自己养自己虽然苦,却觉得每一天都很扎实。
只是他没想到,哥哥居然还这么关心他。
“哥哥,我现在能靠像你一样,自己的手养活自己了。”郁颂安沉默了一会,小声说“我去见了外公,林阿公很喜欢我,可是”
郁霈“告诉你妈妈了么”
郁颂安轻轻点了点头,把林让君死讯告诉她的那天颂锦呆坐了好几分钟,没说话也没哭,就轻轻“哦”了一声。
郁颂安不知道说点什么,两人对坐了一会颂锦就被狱警带了回去,到门口时郁颂安隐约觉得她脸上有泪痕。
“妈妈也许知道错了。”
餐食上桌,郁霈说“吃吧。”
郁颂安吃东西很斯文,小口小口的很拘谨,时不时偷看一下郁霈,在心里判断他今天找自己的目的。
郁霈“既然你觉得自己能养活自己,那就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了就来找我,这是求生手段,不丢人。”
郁颂安搁下筷子,“哥哥能,我也能。”
郁霈心里有些触动,轻点了点头。
陆潮指尖在桌上点了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钥匙丢给他“小孩儿,你住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儿,这是你哥哥的房子,你开学之前在那儿住,开学之后就住学校。”
郁霈一怔,回过头看陆潮,后者不动声色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
也许陆潮比他想象中更加细心,也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
郁霈心软了一刻,指尖微松,在桌子下张开五指让陆潮肆意摩挲。
“里面东西别乱碰,弄坏了把你卖了,听见没”陆潮轻声威胁,“只给你一个人住,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带回去。”
郁颂安看看钥匙,又看看郁霈,眼底藏着几分克制又不敢置信的惊喜“哥哥,真的给我住吗”
“嗯。”
郁颂安拿起钥匙,珍重又矜持地承诺“谢谢哥哥,我不会乱碰东西的,你放心。”
郁霈望着眼前少年尖削的脸,说“郁颂安,人要活一个风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丢掉气节,你明白吗”
郁颂安重重点头“我知道。”
吃完饭,陆潮帮郁颂安打了个车送他去自己那个房子。
郁霈看着远去的出租车,忽然别过头,“陆潮。”
“嗯”
“你为什么把钥匙给他”
陆潮虽然有钱但也不是爱挥霍的人,他又有洁癖,那房子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住过。
陆潮单手插兜,倦懒闲散道“还能为什么,日行一善呗,是不是觉得你老公善良的不得了,真想亲亲他”
“我不想。”郁霈眯细了眼睛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把钥匙给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住清河班了”
“哪儿能呢,我是那种人吗”陆潮无比正经地望向郁霈,教育他“别总把人想得这么阴暗,阳光点儿,郁大先生。”
“不说实话今晚不要抱我了。”
陆潮看着郁霈离开的背影,蹭了蹭鼻尖跟上去,“真要听实话说了晚上就给抱真不骗人”
“嗯。”郁霈话音一落就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你带我去哪儿”
“买抱你的必备措施。”
郁霈莫名其妙地被他拽进干净整洁的便利店,看他三下五除二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盒子。
定睛一看,当场听见一声闷笑。
“你”
郁霈在店员一副了然的笑意里头皮发麻,偏偏陆潮还在问他喜欢什么款式什么味道。
不知羞耻的东西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卖
郁霈实在是听不下去,扭头先一步出了便利店。
陆潮付完钱出来,勾着他的肩膀说“晚上试试”
“不试。”
“试一下。”
“不试”
郁霈快要烦死他了,拦了辆车回清河班,在他不断地骚扰之下终于忍无可忍,“你要试就自己试”
手机同时响了,郁霈稍微平复了下心情接起来,“凌小姐。”
凌娴开门见山道“这次演出非常圆满,有几家媒体想访问你,另外平洲电视台想做一档京剧类节目,想邀请你去做嘉宾另外也想在咱们清河班拍一期。我先问问你的意思,有意向的话我就跟他们谈。”
郁霈不太懂这方面,但他不太喜欢出风头,“访问就不必了,至于节目,你认为呢”
凌娴说“我觉得在电视上推广京剧对清河班还有您是有利的,录制周期也不算特别长,一周一期,一共十二期。”
郁霈思忖片刻,说“我能只录清河班这一期么”
凌娴微顿,“我想应该是可以的,只是做常驻嘉宾的话收益会更大一些,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
郁霈说“清河班有个小生叫肖听,和我一起参加过青京赛,你也见过的。”
凌娴有些意外这样的曝光率他居然选择去推其他人,“可您自己去不是更好么”
郁霈“京剧发展靠的不是我一个人,清河班也不能只靠我一个人,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京剧演员,不应该明珠蒙尘。”
凌娴“行,那我先跟肖听确认一下,如果他也愿意我就试着谈一谈,有消息我再给您答复。另外还有就是,下一次演出的时间我想定在一个月后,您觉得可以么”
“没问题。”郁霈挂掉电话,发觉陆潮一直在盯着自己,“怎么了”
“你为什么对肖听这么好”
得,又吃醋了。
郁霈面无表情说“哦,他不烦人。”
“我就烦人我怎么烦你了”陆潮拿过手机噼里啪啦打字,没一会把屏幕对准郁霈。
郁霈瞥了眼。
昨晚谁死死咬着我喊潮哥的谁求饶说不可以了的谁哆嗦着来亲我说不给了让我慢一点轻一点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郁霈就怒上心头。
床上的陆潮和平时简直像两个人,什么样的恶趣味都有,最喜欢的就是逼他求饶,让他用那个濒临极限失控痉挛的样子示弱。
郁霈额角青筋抽了抽,又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说“删了。”
陆潮一看他脸色,火速“删删删。”
郁霈无比头疼地闭上眼,盘算着今天晚上用什么理由把他撵滚蛋。
“在想什么”陆潮问。
郁霈眼皮没抬,淡淡道“想怎么休了你,找个听话的,不会乱买东西的。”
陆潮挠挠他的掌心,往他唇上按了按,郁霈睁开眼,垂眸瞥了一眼。
“张嘴。”
“什么”郁霈依言张口,被塞了一颗清甜的水果糖,含住了卷进舌尖。
“好吃吗”陆潮含笑问他,顺手在他唇上蹭了下,“好吃的话就留着呗我嫁妆那么贵。”
郁霈含着糖,淡淡说“明天再休。”
司机听了半天,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咳了咳忍住。
郁霈当即给了陆潮一个眼神你再说马上就休。
陆潮无声笑着,冲他一勾眼尾,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郁霈分明觉得自己被那个眼神扒光了。
两人回到清河班,郁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短短几天不见,肩背挺拔的刻薄老头变得肩背微弯头发雪白。
他顿了顿脚步。
颂因程望着郁霈,动了动嘴唇“你”
“请进。”郁霈推开清河班大门,知道这个人死要面子,肯来见自己一定是最大的让步了,于是开门见山道“林老离开之前跟我说,如果您愿意到清河班来,希望我收留您。”
收留
颂因程额角青筋跳了跳,“我不需要你的
收留,我今天来是”
“你现在还能去哪儿你难道要跟着林老殉情吗”郁霈眸光定定地看着他,用词非常直白“你会来找我就是想完成林老的遗愿,替他活下去,不是么”
颂因程让他拆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您到我这儿来也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京剧,为了林老。”
颂因程说“当然”
郁霈望着这个古板老头心想,跟这种人说话真累啊,“既然这样,明天开始您就到清河班来教学生”
颂因程丢下一个“嗯”就走了。
郁霈和他没有感情也没有深聊的必要,能完成林让君的愿望他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陆潮把东西丢在石桌上,郁霈看着袋子就喘不上气,“你能把这些东西拿回房间里吗摆这儿像话吗”
陆潮原本就是为了逗他才买的,理性上很清楚昨晚才做过,他怕把郁霈给弄坏了,无论如何也得忍忍。
但感性上,他真的很想把郁霈弄坏。
“郁兰桡。”
郁霈觉得他这么叫准没好事,立刻制止他的话“我一个都不喜欢,今晚不做,我一会要去直播。”
陆潮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要做了”
郁霈觉得他倒打一耙,但没证据,反而有些意外“你真不想做”
“哦,我想。”
郁霈简直要气笑了,“陆潮,到底是谁在说你高冷,你能去把他们告了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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