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再世相逢
民国十三年,京城。
三月的春柳刚抽出青嫩的芽,大街小巷都在传着一个消息,天水班的郁大先生要登台了。
“这都有一段日子没唱了吧你还别说还真怪想的,那身段儿那小嗓,真真儿勾得人茶饭不思。”
“别说身段儿嗓子了,就是那张脸,嘿,比女人都漂亮。”男人说着,见左侧靠窗的陆潮也不搭腔,就那么盯着楼下卖糖包果脯泥娃娃的摊位出神。
“你想什么呢半天了也没见你吭一声。”男人说着,和对面的青年交换个眼神。
“你可别招他不痛快,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小心一会儿犯性子把你从楼上踹下去。”
茶楼里人声鼎沸,杯盘碗盏碰撞,笑谈怒骂。
唱小曲的女嗓凄凄哀哀,夹杂着楼底下说书叫卖的,在三月的暖日春光里熏得人昏昏欲睡。
如今的京城,动荡中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和平。
有钱的觉得自己根基稳重,没钱的没处可去,只剩这些个堪堪长成却还没着手家业的纨绔们,整日的招猫逗狗,玩乐消遣。
陆潮就是这帮子招猫逗狗的头儿,论纨绔数第一,讲玩乐,他说第二没人敢往他跟前站,就一条,不爱听戏。
他瞧着戏子就烦,对那台上唱风月演情爱,娘们唧唧的男人没半点儿好感。
陆潮收回视线,瞥了对面的程惠一眼,懒洋洋骂道“去你祖宗的。”
程惠也不恼,往盘子里丢了两个饱满的花生壳,“我托人弄来几张天水班的戏票,晚上去不去”
“不去。”
“你不去我去,我可告诉你,郁兰桡的戏票可不好弄啊。”程惠比了两根手指头“花了我这个数呢,还是看在我老子的面子上求来的,别人想要还没那门道儿呢。”
陆潮神思倦懒,跷着二郎腿蔑笑“戏子而已,给他多大的名头也就是个扮女人的男人,能有多好。”
“你还真别瞧不上他,我可跟你说啊,这京城提谁都有不认得的,你这会儿朝底下喊一嗓子郁兰桡,我包管三岁的小娃都能给你数道数道。”
“可说呢,为了听他唱一出戏倾家荡产的都有。”
陆潮轻“啧”了声“祸国殃民。”
“你这是偏见,他十四岁出科,一场就红透京城,那叫一个绝艳,连”
程惠比了个手势,又说“去捧了多少次场、砸了多少钱,想请他回家给老爷子唱一场堂会热闹热闹,愣是请了三回,最后拿枪抵着脑门也没去,人清高着呢。”
陆潮眼尾笑意一勾,“故作清高。”
“怎么是故作清高呢,人是真有傲骨,那一身冷劲儿跟雪压的竹子似的,我还听说孤山上那个大当家的,带了几十个小弟把天水班围得水泄不通,让他给自己唱一场,你猜怎么着”
程惠说着,故作神秘朝陆潮一眨眼“猜猜。”
陆潮抬
眸望他一眼。
程惠神秘兮兮说“他愣是不肯唱,就是拧着手威胁把他废了也没开那个嗓,你瞧瞧这劲儿,这风骨,能是你以为的那种下九流吗”
陆潮反倒来了点兴趣,不唱是吧不怕死不折腰是把
他倒要瞧瞧这人能有多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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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去。”
程惠愣了愣,好半晌才回过神“真去啊那咱们可说好了,不爱听你扭头就走,可别砸场子啊。”
“不砸。”陆潮扫他一眼,“唱得不好我把他班子拆了。”
半月前就登报宣传的霸王别姬,整个京城炒得沸沸扬扬。
到了演出当天,戏园子外头挂满了崭新的红灯笼,到处都装点得活像大婚。
老板亲自在门口迎客,以表对郁兰桡这个名动京城的红角儿的重视。
“哟,陆公子真是少见啊,您也来听戏”
陆潮往剧目牌看了一眼,“怎么怕我给不起茶水还是赏不起角儿”
“这是哪儿的话,您上座。”
陆潮名声在外,整个京城的纨绔加一块儿都没他一个人出格,真要是得罪他,死活还好说,关键是他手段又多又恶心人,包管让人求死不能。
陆潮瞥了眼整齐摆放的大花篮,“啧”了声迈步上楼去了。
老板立刻招来小厮低声耳语“找人注意着,陆潮讨厌唱戏的,一旦有什么事儿立刻报我,快去。”
华灯初上,陆潮坐在二楼视野最好的位置,往下扫了眼。
入场门紧闭,他轻嗤了声,倒了半杯酒。
不知哪儿来的一声清脆鸣锣险些吓了他一跳,循着视线一望,饰演霸王的演员一通武戏铿锵,热闹又无趣。
陆潮正想说话,忽然瞧见那彩绣帘子掀起一角,一只白润修长的手先伸出来。
胡琴咿呀咿呀地扯,扯出一道被包裹在明黄披风中的娇娆身影,一头珠翠彩绢,兰指挽出柔媚漂亮的尖翘。
“自从我”
他一开嗓,铺天盖地的喝彩叫好声差点儿把戏园子顶给掀了,金子银子银元子不要命似的往戏台子上丢。
“真不愧是郁大先生,一开口我都酥了,别说是花点儿钱,就真是倾家荡产也值了。”
“你听说没有,他最近跟做药材的严先生走得很近,保不齐”那人留了个暧昧的尾音,陆潮偏眼扫过。
“那严世德都五十多了,家里头有七八房姨太太,郁兰桡那可是枪抵脑门都不唱的主儿,能答应吗”
三个男人有来有往地絮叨,话题逐渐走样。
陆潮收回视线,捻着酒杯看向台下嗓音娇糯的郁兰桡,似乎隔着空气被那个流转的眼波勾了一下。
披风褪去,露出纤细柔软的腰身来,配着行步背身旋腰,从骨子往外散发媚劲儿。
叫好声此起彼伏,郁兰桡好似没有听见,专注唱着袅娜幽怨的台词,演痴心
娇弱却刚烈无双的虞姬。
陆潮心让酒烧得痒痒的,他又倒了一杯,喝下去连嗓子也有点儿发痒,视线不知不觉又飘往台下。
“怎么样”程惠问。
陆潮丢开酒杯,淡淡道“难听。”
程惠觉得他不会欣赏,拍着手大叫了两声好,再回过神来时陆潮已经不见了。
一出戏唱了接近一个时辰,虞姬舞剑对体力身段有极高要求,尤其手腕上的功力要软要流畅,却又得有力道。
郁兰桡回到后台,看都没看那些献媚讨好的捧场花篮,无非都是请他唱戏或者觊觎贪图的无耻之流。
他喜静,戏园老板特地单独安排一个房间让他使用。
郁兰桡一支支拆掉头面首饰,脱掉戏服露出里头雪白的单衣。
“谁”他警觉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人勾着漆黑的眼尾望向自己,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审视。
视线从上到下描摹一遍,带着极度的张狂与不尊重。
郁兰桡扯过自己的长衫一遮,厉声问“你是何人”
“来听你唱戏的客人。”
陆潮听他唱戏心里酸胀冒火,极度的不舒服,本是出来溜达清醒一会,但绕着绕着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个房间。
他刚到不久就听见郁兰桡的声音,不知怎的,下意识躲在了屏风后。
他看着那只修长白润嫩生生的手一一取下首饰、卸妆,脱掉戏服。
一身艳丽褪去,换上一张清冷到极致的脸。
程惠倒没夸大,确实漂亮。
陆潮往他走了两步,看到他眼尾还有一小片没擦拭干净的胭脂,鬼使神差用手一蹭,“你知道做古董生意的陆家吗”
郁兰桡眉尖微微一动。
“你开个价,只要这世界上有的就没有我找不到的,说,多少钱给我唱一出。”陆潮低头看他,见他眼尾微微闪了下,忍不住勾起笑。
什么清高什么傲骨,钱不够多罢了。
郁兰桡看着他,嗓音冷淡“文思。”
陆潮一回头,瞧见一个跛着脚的小少年进来,毕恭毕敬叫了声“先生。”
郁兰桡转过身,“把他给我扔出去。”
陆潮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少年有那么大力气。
他翻来覆去琢磨了三天,连程惠来叫他出去玩都懒得搭理。
府里人纷纷以为他中邪了,陆潮也觉得自己中邪了。
他满脑子都是郁兰桡那张冷漠的脸,吃饭也想,睡觉也想,干什么都想。
他在府里又足足躺了小半个月,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指定会下蛊。
“少爷您又去哪儿啊老爷刚说您这几天老实点儿了您怎么又往外跑。”
陆潮往身后一摆手,“问起来就说我到铺子里了。”
“这谎话您自己信吗少爷”
陆潮随便抓了个人问了天水班的方向,宅子不算太
大但修整得还算别致,大门紧闭墙头结实,隐约能听见几声咿咿呀呀学戏的小嗓音。
陆潮打量了两眼,咬着根狗尾巴草利落翻过墙头,看到一院子的小孩儿和老头,以及,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冷美人。
陆潮蹲着看了一会,听他时不时指教两句,嗓音跟冰块儿似的没有半点儿波动。
没半点人味儿,陆潮想。
他在墙头蹲够了,主要是脚也有点麻,于是吹了声口哨提醒“郁兰桡。”
“腿不够直,明天多练半个时辰”郁兰桡话音一顿,望向墙头,面无表情地一瞥眼,文思立刻明白了。
陆潮望着手持扫帚一脸凶相朝他走来的少年,当场道“郁兰桡,你敢打本少爷,信不信我让你”
郁兰桡听见墙外一声哀嚎,眼皮都没掀,“继续练。”
陆潮摔得头昏眼花,恶狠狠望着路过的行人“笑什么笑,再笑眼珠子给你们挖下来”
陆潮淡定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无比潇洒地离开了天水班。
郁兰桡,老子不把你弄到手打一顿一雪前耻,老子跟你姓。
从那天开始,京城就传着一件怪事,陆家那个矜贵的纨绔少爷,好像看上这京城最红的角儿了。
“没听说他有这断袖癖呀,这不会是什么谣言吧”
“哎呀真的真的,前儿还有人瞧见那陆少爷往天水班里换着花样送东西呢,一会送金子一会送古玩玉器,什么稀奇古怪价值连城的都往里送。”
“哎唷,真是一腔热血,那郁兰桡怎么说”
“嗨,还能怎么说,全丢出来了。”
男人嗑着瓜子往天水班大门瞧,指头一点,“你瞧,这估摸着又是碰钉子了。”
“嚯,好大一个极品珊瑚,这得卖多少银子啊,郁兰桡连这个都看不上。”
小厮捧着一盆巨大的鲜红珊瑚盆景回去,苦着脸跟陆潮报告“少爷,这都一个多月了,郁大先生他是一样也不肯收啊。”
“不收换一个。”陆潮靠着窗边,嘴里咬着根画笔,随手一点“把那个汝窑瓶送去。”
“这个可不行啊,这个是咱们镇店之宝。”小厮放好珊瑚,小声说“郁大先生说了,您您要是再送这些东西去,他就”
“他就怎么”陆潮把笔一扔,看也没看墙上的画转身坐在窗沿上,双眸明亮地看小厮“他说什么了”
“少爷您先下来,坐那儿看着怪吓人的。”
陆潮跳下来,随手倒了杯茶喝了,“赶紧说。”
小厮咽了咽唾沫,小声说“他说他就当场砸碎。”
“砸呗,喜欢砸就让他砸。”
陆潮捋了把头发,随手一理自己的衬衫领子,出门之前往镜子一照,“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去会会他。”
小厮苦着脸叹气,连忙跟上。
“人已经撵走了”郁兰桡淡淡问。
文思沉默寡言,回
答也只有一个字,“嗯。”
“以后他再让人送那些东西来,就把那些东西全砸烂了,送到他爹跟前去,让他好好教教自己的儿子。”
郁兰桡在修剪一盆水仙,快开败了,洁白的球根如同白玉。
“师父他他他”外头进来个小弟子,慌慌张张指着大门。
郁兰桡瞥了一眼,小弟子被那个冷飕飕的眼神看得直打怵,小心翼翼地指着门外“陆少爷来了。”
郁兰桡放下剪刀,“文思。”
文思立即会意,“是。”
“干嘛呢”陆潮已经进来了,扫过文思将视线落在了郁兰桡脸上,大喇喇走进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啧,这什么烂茶叶。”
“放下。”
陆潮听他语气冰冷,跷着二郎腿问他“我送你东西为什么不收你是不是不识货啊那东西够买你十个天水班你懂么”
“文思,把杯子砸烂了。”
文思立即拿走杯子,陆潮怪异反问“就不要了”
“嫌脏。”
“你这是说我脏呢”陆潮一下子笑了,当即起身掐住郁兰桡的下巴狠狠拽起来又将他抵在桌上,“老子还没嫌你脏呢,你一个戏子”
陆潮话音骤停,看向抵着他脖子的剪刀,头皮麻了一瞬。
郁兰桡握着剪刀,淡淡命令,“放开。”
陆潮生性顽劣性子又野,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哪儿能被人这么命令,当即嗤笑一声低头吻住那张苍白的唇。
脖子一疼,温热的液体瞬间沾湿衣领。
“你他妈来真的”陆潮捂着脖子,气急攻心根本感觉不到疼,恶狠狠望着眸色淡然的郁兰桡“你没让人亲过”
“文思,把他扔出去。”
郁兰桡慢条斯理擦拭手指上的血迹,连眼皮都没有波动。
陆潮伤得不算太重,但在脖子上有些明显,他懒得出门让人欣赏,索性在家里躺了三天。
一想到郁兰桡给他那一剪刀,还是觉得气不过。
“你过来。”陆潮招了小厮,想了想还是说“算了我自己去。”
陆潮绕了大半个京城,终于找到一个培育水仙的地方,但三月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一盆还在盛放。
他捧着个瓷盆,在无数审视的眼神中穿越半个城回来。
天水班不对他开放,他倒是能翻墙,但花盆不会翻墙。
他想了想,把那大蒜头似的球根往怀里一塞,翻墙。
陆潮跳下墙头的一瞬间眼晕了晕,无比怀疑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
小弟子们不像文思那样凶,小心翼翼地看他大摇大摆往屋里走。
“郁兰桡。”陆潮从怀里掏出那三个大头蒜,花瓣全让他这一通操作揉烂了,只剩几个蔫头巴脑折断了的“韭菜叶”。
他有些尴尬,随手把东西往门后一扔。
郁兰桡正好下来,望他一眼“你在做什么
”
陆潮在伸手掸掸水,装作无事发生“没什么啊,你割我一刀,我来找你讨债,我差点儿死了你知道不我现在失血过多头晕眼花记忆力下降走路都打飘,你说怎么办吧。”
郁兰桡“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好什么好,我这是死撑。”陆潮坐在椅子上,看他刚写的一幅字,还没拿起来就被人抽走,“哎你小气什么。”
郁兰桡今天穿着件青色长衫,手腕纤细白皙,整个人看上去温润又漂亮。
陆潮莫名其妙咽了个唾沫,这才空下心思打量着这个天水班,以及墙上的水墨画。
“云烟蒙蒙,水天留白,好画。”
“您”文思端着饭菜一进门就看到陆潮,立即浮现全身的杀意。
陆潮活像是没看到,撑着下巴坐在桌边不打算走了,“郁兰桡,你把我弄伤了,负责。”
郁兰桡闻到清淡的水仙花香味,抬眸瞥了他一眼,“你喜欢自己出去,还是被文思扔出去。”
陆潮和他对望几秒,“算了,走了。”
他真正离开,文思的戒备才放下来,“对不起,以后我会更加小心,不会让他再来了。”
“嗯,去吧。”
文思出去,顺手将门关上,郁兰桡看到门口三个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水仙。
捡起球根,郁兰桡看了眼正在翻墙的陆潮。
原来如此。
陆潮的伤很快就好了,叼着笔画了一幅山水觉得还不错。
换了支小狼毫仔仔细细写上一首狗屁不通的赠言郁郁孤城闭,兰香动京城,桡声暗相许,知音何处寻,错落江天里,了了若深深。
陆潮晾干笔墨,随意一卷招来小厮,“送天水班去。”
“啊就送一幅画吗之前送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他都扔出来了,这次肯定会直接烧了的。”
陆潮扔掉笔,冷嗤一声“他敢烧,我就弄死他。”
小厮视死如归去了天水班,敲开大门的一瞬间大吼“别关门”
“这是陆少爷给郁大先生的画”小厮把东西往里一丢,语速飞快,说完就跑。
小弟子被迫捡起画,硬着头皮交给了郁兰桡。
画纸上沾了些灰,郁兰桡展开扫了一眼,画功布局都非常不错,大开大合潇洒落拓,只是这个诗
郁兰桡知错了
郁兰桡冷笑一声,把画丢在了桌上,片刻后,将它压在了戏本子下面。
画没被扔回来,陆潮也嘀咕到底是烧了还是收了,怎么也没个准信儿
第二日照旧带着花去骚扰郁兰桡,先发制人往花瓶里一插,回头问“你那打手呢”
“他是我儿子。”
“你有儿子了”陆潮一惊,心凉了半截儿“你什么时候有的儿子你生的不对你一男的怎么生”
郁兰桡觉得他脑子有病,“别人生的。”
“你
跟谁生的”陆潮一把攥住他的领子往自己一扯,眼底蹦出愤怒的火星子,“我问你跟谁生的哪个女的”
“放开”
“你不说跟谁生的我就不放”陆潮说着一甩手,连花带瓷瓶摔了个粉碎。
他难以遏制勃发的愤怒嫉妒,恶狠狠道“你不是洁身自好的吗你不是清高的吗你一天到晚唱女人戏,也会上床”
郁兰桡推开他,“滚出去。”
陆潮从吵架那天开始心情就差,偏生他还打听不出郁兰桡到底跟谁成过亲,愤怒几乎把他烧着了。
他一连半个月没去找郁兰桡,花倒是让人一天一遍的送,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顺着墙丢出来。
什么毛病,花不扔画不扔,价值连城的宝贝说扔就扔
陆潮不明白他什么破毛病,但发现他就喜欢一些不值钱的破玩意,便换着花样把整条街的小玩意儿都买了一遍。
糖葫芦、小灯笼、泥娃娃
郁兰桡好像挺喜欢这些小玩意,对他的态度虽然没有和颜悦色,至少不让他滚了,偶尔还能默许他在天水班吃顿饭。
陆潮也原谅他有个儿子的事儿,儿子而已,他把人娶了之后那也是他儿子,照样得喊他爹。
陆潮一怔,他什么想娶郁兰桡了
不对不对,他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瞧瞧,想折断他的傲骨,一雪前耻。
对。
他就是想报复。
六月十七,郁兰桡又要登台。
陆潮跟程惠打听了怎么捧角儿,他就说了俩字儿排场。
陆潮了然顿悟,大张旗鼓地让人弄了十几个大花篮摆在门口。
听戏也挑了个最好的位置,一会往台上扔一个金条,一会往台上丢个花丝镶嵌簪环,个个儿价值连城。
这排场够了吧
一片叫好声中,夹杂着几句“陆少爷阔气”以及“看来陆少爷对郁大先生是势在必得了”。
郁兰桡余光瞥了一眼,望到那张得意的脸,气得胸口疼。
陆潮一晚上扔的东西足够别人生活十辈子都花不完,心满意足地溜达到后台,往桌边一靠,“怎”
“滚”
陆潮笑意一敛,压着性子“你还上瘾了,别敬酒”
郁兰桡拿起盒子重重摔在桌上,“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陆潮被他这个语气和用词刺了下,脾气也上来了,“我警告你别不识好歹,你不就是个唱戏的吗,捧你你还不乐意”
他就奇怪了,别人的打赏他都收,自己的就换个“滚”
郁兰桡双眸微微颤动,指着门口“立刻,滚出去。”
陆潮一腔热血全部化成了冰块,怒极反笑道“怎么嫌我给的东西少了这些买十个你都买得起。”
陆潮说完发觉那双肩膀颤了下,发觉有些口不择言,但话已经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他狠狠抓住郁兰桡的衣领往
自己拽,“你还想要什么说,我给你。”
郁兰桡从头顶拔了一个簪子,尖锐的尖抵着他的脖子,aaadquo再不滚,我要你的命。22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陆潮知道他干得出来,也不是怕,只是觉得没意思。
“你这心是铁也该焐热了吧”陆潮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扭头离开往身后摆了摆手,“东西是赏你的,不要了。”
他没发觉,说完这句后郁兰桡的脸色更难看了。
陆潮出了戏园遇见程惠,招呼没打径直往前走。
“怎么样”程惠追上来,看他一身的怒意和烦躁就知道大概了,“没戏啊我就说郁大先生这人清高冷淡,你”
陆潮脚步一停,指着左边,“滚。”
程惠“得。”
陆潮喝了半夜的酒,第二天早上头疼的要命。
桌上放着熟悉的珠翠金条,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泥娃娃竹编蜻蜓之类的小玩意儿。
陆潮恍惚一会猛地翻身,“来人”
“少爷什么事”
“哪儿来的”陆潮指着桌子,看小厮迟迟不回答,厉声问“我问你这堆东西哪儿来的”
“呃郁大先生让人送来的,说”小厮小声说“还、还说你以后再去天水班他就杀了你。”
陆潮晃了会神,嘲讽地笑了笑,“行,不去就不去,老子稀罕”
小厮抽出一张画“还有这个,郁大先生说还给您。”
“放着吧。”陆潮没打算看,但余光瞄到那个画卷当即改口“还我什么时候给他送过这东西,拿来。”
小厮毕恭毕敬递过去,陆潮直接抢到手展开,发现是他之前画的那张画。
他居然没扔也没烧还裱出来了。
他为什么留着
陆潮“他为什么没烧这画”
小厮“我不、不知道啊。”
“算了,我自己问他去。”陆潮换上衣服,洗了把脸也不管憔悴和还未消散的酒气,径直往天水班去。
他轻车熟路地跳上墙头,蹲在那儿看郁兰桡教徒弟。
“郁兰桡。”
郁兰桡脊背一僵,没有回头。
陆了声口哨跳下墙头,“啪”一声把画拍在他面前,“什么意思”
“还给你。”
“我问你为什么没扔。”陆潮掐住他下颌硬生生转回来,当着天水班所有弟子的面儿把人拖进了房间,继而压在门上。
“为什么不把这画烧了你不是不收我东西吗你不是嫌弃吗”陆潮压着他的肩膀,欺近了逼问“为什么还给我”
郁兰桡“我告诉过你,再来我就杀了你。”
“随便你,你告诉我答案随便你杀。”
郁兰桡望着他的眼睛,别过头“没有任何原因,我不想收你的东西,仅此而已。”
“为什么收画”
“你强塞过来的。”
“我强塞也没见你还我,你被这画功迷住了我看你猜错了,这画不值钱,我随便画的,根本不是什么名家古董。”
郁兰桡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滚不滚”
陆潮灵光一闪,“你贵的东西一个都不收,这些破玩意就留着,你有病”
郁兰桡确实要被他气出病来,用力推开他,“陆少爷,这个世界不是什么东西都有价码。”
陆潮“什么”
郁兰桡眸色冷淡,面无表情地拉开门“我不是你想哄就哄两句的玩物,你再多钱与我无关,我不会给你唱哪怕半句,也不会跟你好,听明白了就请吧。”
什么跟什么
陆潮喃喃反问“我什么时候要玩你了”
郁兰桡简直要气笑了,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自己做过的事也忘了
陆潮莫名其妙“你觉得我打赏那些东西是为了玩你让你跟我好”
“不是么你不想跟我好”
“是,我是想跟你好。”陆潮发觉他脸色一变,立即改口“不是,我想跟你好跟玩你有什么关系喜欢你就是想玩你”
陆潮话一出口,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承认我混蛋,我当时是真想拿钱砸你,看看你是真清高还是虚伪,我想拆穿你的伪装,但是东西你不都让人扔出来了吗”
陆潮发现他脸色更冷了,伸手去拽他手腕却被冷冷甩开,那双漂亮的眼都要气红了。
陆潮耐着性子讨好“你也没给我好脸色对吧,咱俩扯平了”
“扯不平。”
“那我跟你道歉,我后来真没想用钱砸你,那你还捅我一剪刀呢,我也没怎么你啊对不对”陆潮抓住他手去摸伤疤,“你看,疤还在呢。”
郁兰桡抽回手,依旧不想搭理他。
陆潮“我昨晚也不是想羞辱你,我听人说捧角儿就是那么捧的,所以”
“我是你捧的角儿”
“哎不是不是,我”陆潮趁他不注意,直接把人抱在怀里,“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我以后绝对不干这种事儿了,你原谅我一回。”
郁兰桡“文思。”
陆潮“”
天水班外。
“哎,陆少爷真是百折不挠啊。”
“郁大先生又让人把他扔出来啦。”
“无妨无妨习惯就好,来嗑瓜子。”
民国十五年。
封箱一年的郁兰桡再次开唱,消息一出,震动京城。
陆潮从国外归来,一下船行李还没放就打算赶去天水班,听见有人讨论郁兰桡顺手也买了份报纸。
“郁大先生今天开唱啦,上午就开始了。”小报童笑眯眯说“陆少爷你现在去恐怕来不及听了。”
陆潮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即赶往戏园,却只来得及听见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的枪声。
“叮叮叮”
陆潮猛地惊醒,喘了两口粗气按掉闹钟,一看天才刚蒙蒙亮。
他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郁霈刚带着岑忧喊嗓回来,把早餐放在桌上走过去叫他“你醒了”
陆潮呆滞地盯了他一会,郁霈有些奇怪地伸手晃了晃,“怎么了你哪儿不舒哎你又发什么疯。”
陆潮猛地将他拽到床上,翻身凑到他颈窝里深深嗅了一口熟悉的清淡香味,感受软热的肌肤。
郁霈仰躺在床上,微微仰起头“怎么了你怎么在发抖”
陆潮却不说话,一个劲在他脖子里乱拱。
“你属狗的吗别闹了,痒。”
郁霈推着他的肩膀,清晰感觉到晨起的弧度,“你别大早上不许乱来啊,我一会儿要去去剪彩。”
陆潮用力在颈侧咬了一口,听见他的痛呼声才心满意足地抬头。
郁霈捂着脖子蹙眉,“你咬我做什么”
“疼吗”
“废话,你咬自己试试呢”
陆潮喃喃说“疼就好。”
疼就是真的。
郁霈不知道他在失落什么,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起床吧,一会跟我去给清河班剪彩。”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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