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九月初,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却无了炙热之感。刺史的尧城郡,只有些许树叶泛黄,常见的树木树叶依旧青葱翠绿。
马车缓缓驶过尧城郡城中,来往百姓虽穿得破旧,但脸上喜笑颜开,匆匆行走间都是在谈自家的稻子张得如何。
尧城郡主城区外的农家小巷,搭起了一栋栋低矮的屋子,这里是流民所在地,每日傍晚都能看到精装的汉子背着农具,从旁边的山上务农后下来。
百姓熙熙攘攘,尧城郡有了人声与希望便热闹了起来,这座城池似是活过来了一般。
马车向着郊外走去,然后停在岐山一处农庄门口。
林璇和卫恒一下车,入眼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稻谷,清风摇曳间鼻尖隐约能闻见稻香,眼前也似乎出现稻谷丰收时金灿灿的麦浪。
“呦——呦——”七八岁的稚童清澈的嗓音吓走想要偷吃稻穗的小鸟后,发出得意且单纯的笑声,他们的身后,正是来唤他们回家吃饭的父母。
转眼间,死气沉沉的尧城郡已然大变。
卫恒嗅了嗅空气间的稻香,欢愉的朝林璇道:“阿璇,若是卫国处处都能像如今尧城郡一般,百姓安定下来便好了。”
卫恒眼睛亮亮的,眼中全是欣喜之色,夕阳的余晖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留下一层阴影,另一半边白皙的脸颊仿若沾了金辉,有种温柔到极致期盼。
百姓安定,这是他的期望。
相处久了,卫恒很依赖林璇,他们身份界限就开始模糊了起来,听他现在这话,林璇才陡然想起卫恒也是卫王之子。
如今王后怀了麟儿,不久便要生产,若生下的是小郎君,那卫恒便成了挡路石。若生下来的是女郎,许后也会暗恨卫恒,除非有一日卫恒能登上王位,卫恒才能真正平安无虞。
林璇垂目叹气,其实若是卫恒能掌控卫国,便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得到卫国后,他还变法强国,就算最后这乱世不是由他统一,但只要卫国强盛,那他们也能苟得久一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最后逐鹿天下的反而是卫国呢。
察觉到阿璇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严肃而探究,卫恒不由歪头,然后抬手摸了摸侧脸:“阿璇,我脸上不干净吗?”
林璇挥退了一旁跟着的侍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只是想问问阿恒,你想继承卫王的位置吗?”
林璇向来守礼,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现在却用平平淡淡的语气问了出来。
卫恒怔了怔,抬眼只见林璇神色虽有些严肃,但眼神却是温柔的,放佛这个问题不是很大的事,就像平常她教自己读书识字时,询问他可否明白的眼神,平平常常却让人心里一暖。
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见的摩挲了下衣料,卫恒移开视线看向稻浪,故作轻松的问林璇:“阿璇希望恒当王吗?”
卫恒觉得自己当不当王上,其实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和阿璇一起求学,一起吃饭,一起相处,他就很开心了。
林璇没想到卫恒会这么问,不过既然话题开了头,她也实话实说:“若是那个位子上,一定要有一个人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阿恒。”
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考虑,也是为了卫恒考虑,只要卫恒一日是卫王之子,他便一日要活在夺位的险滩中,只能进不能退。
卫恒笑了起来:“这样的话,那个位置恒正好想要,如果恒有一日能成王,那阿璇能每日早晨都陪着恒一起进入崇明殿吗?若是阿璇可以陪着我,那我便无后顾之忧了。”
崇明殿是卫王宫中上朝之地,若是每天能和阿璇一起早朝,一起退朝,似乎也不错的。
果然还是孩子,小孩子心性就是去哪都要人陪,到时候她在不在他身边还两说。
林璇轻笑一声,嗓音朗朗:“如果那时阿恒真成了卫王,且不嫌弃阿璇的话,璇定一直奉陪左右。”
她早已是用男性的身份生活了,既然决定一辈子都是男性,那无论是为了隐瞒身份,还是为了能过得更好,她一定是要入仕的。只有入仕,同和她一样的世家郎君做一样的事,她才不容易暴露身份。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女郎竟能出入朝堂之内。
卫恒喜欢看这样似是带着熠熠光芒的林璇,他也弯了弯唇,露出与她相似的笑容:“阿璇,我想坐上那个位置!你会教我的,是不是?”
卫恒从前并未想过要成为卫王,但现在他想掌握一国之地,让卫国百姓平安喜乐,让阿璇一直像这样开怀。他相信如果阿璇在他身边,以阿璇的能力,一定可以让他夺到卫王之位的。
林璇看他神色间并无勉强,双目清澈干净的凝视着她,白皙的颊上带着乖乖的笑容,看上去便是个极乖巧的孩子。
林璇心里一软,拉住他的手边向农庄里走,边温柔笑道:“能教的就会教,毕竟璇是阿恒的师兄,我们是一家人。若是成功,阿璇会陪着你,若是运气不好失败了,阿璇依然会陪着你。”
一国之君的王位,被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用玩笑一般的语气谈论着它的归属。若有旁人在,定是会取笑他们大言不惭,但是此刻对于他们二人而言,这决定又是无比慎重的。
手背上是林璇温软的掌心,卫恒欣喜的笑着,任由她拉着自己进了农庄。
林璇今天来的农庄,是由卫王封赏给林知非的,这里也是最早把晚稻种下的地方。她今天来,主要是因为她说服林知非让她打理这个农庄后,便想现场来看看农庄有多大。
其实农庄外围绕的大片农田也隶属于农庄的范围,二人走进庄子,入眼的也是大片的农田,因之前的饥荒,院里原有的观赏性花草全被林知非下令拔了。现在这个庄子,除了有道长廊、几个乘凉的亭子、以及远处居住的院落外,其余便都是田地。
满眼都是稻子,田埂上两个老农正围着楚崖和何涣,用卫国的乡音说着话。楚崖和何涣时不时低头查看田间穗子抽条的情况,等一抬头便看到林璇和卫恒越走越近。
楚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高兴的扬声道:“小郎君怎么来了?”
何涣同两位老农闻言忙抬头,然后和跟着楚崖和何涣从田间走了上去。
陈进和赵已早听闻那个能加快耕地速度的器具是郡公家的小郎君画出来的,他们半辈子也都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耕地耕得这么快,这么好的。
自从林郡公到了之后,开仓把前任郡公贪走的粮仓打开救济,让百姓每天都能喝上白粥,要不是那碗白粥指不定多少人饿死了。现在稻子也长得好,人也饿不死,连流民也能安居下来。
分明是处在饥荒的时候,但尧城郡现在竟然比当初郡守在的时候过得还好。
陈进和赵已才见到林璇便真心实力地跪了下去:“老奴见过小郎君!”
虽然陈进和赵已身子骨看着还健朗,但林璇也不习惯老人家跪自己。她忙上前轻轻扶住两人的手:“二位老丈不用行此大礼,快快起来罢。”
如玉的手指白皙莹润,轻轻搭在沾了泥灰的袖子上,格外显眼。
陈进和赵已见了,怕自己惹了林小郎君不快,连忙想要缩回手,却见她笑得温和,压根没有半点嫌弃。
赵已看着白白净净,笑容和煦的林璇,突然想到自己差点饿死的小孙子,眼眶不由发红:“拜小郎君是应该的,若不是小郎君大才,想出了那‘曲辕犁’让我们赶紧把粮食种下,老汉还不知能不能活过这灾季。”
“依小子看,老丈吉人天相,将来是会福寿绵长的。”林璇看着赵已同陈进脸上的皱纹沟壑,柔笑着安慰道。
人活七十古来稀,两位老人本就喜欢林璇,听了她的话,更是喜笑颜开:“小郎君貌若仙人座下的童子,说的话也一定准!”
陈进轻轻拍头,忙道:“对了,天气炎热,今晨我家老妻去山间采桑采了些桑子,可甜了!若是两位小郎君不嫌弃,我去拿来给你们解渴!”
林璇和卫恒闻言连忙拒绝:“不劳烦老丈了,那桑子留给家中孩童甜甜嘴也是好的。”
桑葚在此时算是农家孩童的小零嘴,但百姓一般都不舍得吃,而是采了去沿街叫卖,换点钱粮。
“不劳烦,不劳烦!”陈进看林璇没有嫌弃这桑子的意思,就连忙朝她和卫恒拜了拜,就和赵已急急忙忙回去拿桑葚去了。
两人干多了农活,走路很快,不多时就走远了。
“两位老丈真是太客气了。”林璇无奈一笑,看向何涣和楚崖:“不过,先生和楚大人怎么一起来了?”
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羽人,都一起来了林庄也太巧了。
何涣道:“老朽上岐山采药,下山时遇到楚大人,他言要来此瞧瞧稻种涨势,老朽便跟来了。”
楚崖摸了摸胡子:“只是不知殿下和小郎君怎的来了此处?”
卫恒浅笑:“恒同阿璇来庄里看看稻谷长势如何,顺道来认认门,以后才好常来。”
“殿下心系百姓,乃是百姓只福。”何俭和楚崖心里欣喜一国王子如此关心农事 。
林璇同他们寒暄过后,便带着卫恒到了田间,亲自去看、去摸那些稻子。
少有王候之子愿意主动来查看农事的,何涣和楚崖看着卫恒来到田间也不摆架子,甚至卷起了袖子把稻田中的杂草出去,他也不嫌衣服上不甚沾了泥土,反而津津有味地听着林璇说稻谷什么样的涨势算好。
两人像大人似的转来转去,偶尔见到稻谷上停着的小虫,便主动捉去。
楚崖和何涣一路听着,他们看卫恒和林璇眼神便越发慈祥。
殿下年纪虽小,却是一片赤子之心,如此心系百姓,若是以后他成一国之主,定是百姓之福,而林璇悉心说教,循循善诱,已有些肖似朝堂上的朝臣。
等卫恒和林璇把几处稻田走了一遍时,庄中早围了许多林庄的农人农妇,他们有拿着桑葚的,有拿着一两个自己节省下来打算卖掉的鸡子的,有拿着刚缫好的蚕丝的,他们见林璇和卫恒要走,都想把东西送他们。
这是百姓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林璇和卫恒不敢收,他们一一拒绝,实在抵不过百姓热情,两人最后便抓了两把洗的干干净净的桑葚,坐上马车边走边吃。
雨水过多的桑葚甜度不够,口味微酸,想起农庄里的农户殷切感激的眼神,卫恒和林璇把所有桑葚吃下,然后相视一笑。
此行最大的收获,对于林璇而言,便是她坚定了要助卫恒得到卫国天下的决心,对于卫恒而言,他却是清晰地明白了自己想要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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