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哒”
水珠在管道裂隙逐渐盈得饱满,接连坠堕,沉沉敲在地面,接连不绝。
隔间灰白的挡板充填在视野,翻腾着令人作呕的惊惧,过于逼仄的空间,气息被掌心烘热。
纤细白皙的手指剧烈地颤着,一点点触上隔门,贴合,试探性推开。
“咔——”
隔门发出一声轻响。
手指的主人似乎受到了鼓舞,可没等蓄起些许喜悦——
“哐”
隔门狠狠拍击,连一丝反弹都不得,碰撞之后随即爆发出尖锐的嘲讽笑声。
“哎哟……”隔门外,有人用脚尖玩弄性地踢着门板,故作惊呼,“这门……怎么开不开啊。”
“就是,谁来救救咱们的棠糖,人家可吓坏了。”应和的女声,夸张而恶劣,“哪来这么多坏人,放学也不回家,就想着把她堵厕所欺负她。”
“还不是因为她……”
诡异的默契消音,只以口型相示。
比起正大光明的宣之于口,更多了几分难掩的浓重恶意。
放学后的洗手间爆发出欢快的笑,志同道合的正义之师守在隔间外,决心替被蒙蔽的人出一口气。
“操,我都快要被她恶心死了。一天到晚只会扮可怜,缩在座位上好像谁都对不起她似的。”
“还装清高,之前姜昊宇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心里指不定多高兴,表面上还躲姜昊宇躲得像真的一样。”
“别这么讲,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呢。没爹没妈的东西,又没人教她怎么做人,可不得婊一点故意让人心疼她。”
“哦哟,这样说我倒是理解了。”
贴合在隔门的手指蜷了蜷,终是徒劳地慢慢收回。
“欸,棠糖。”脚跟随意地碰了碰隔门底部。
她们自说自话了一会,大觉没劲,打算将主人公拉入舞台。
那人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偷你叔叔的钱,所以他不肯让你回家,赶你住宿舍……是不是真的?”
“嗯?”她把话音扬高,盛气凌人地逼迫。
“说话呀。”
恶意如黑色的潮流般漫过脚踝,上涨、逐渐粘腻,泛着阴毒湿冷,一圈圈缠绕发着抖的细直小腿,在瘦削的骨重重舔舐——
棠糖的眼前晕开潮湿的水汽。
“哈,这个小婊.子还是小偷?”
“可不是,她舍友说的,还能有假。不然,你以为开学的时候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来?”
“诶,棠糖?”她们向主人公求证。
“棠糖?”
“棠糖,你告诉我是不是呀?”
隔门不断传来踹击。
棠糖把手指放在膝盖。
雪白的指侧,牙印清晰如刻,瘀出青紫的痕迹。
棠糖知道安静是必要的,她的开口并不会使事情平息,只会激发出更疯狂的报复性发泄。
也许,等她们觉得无聊了,就会放过她……像之前一样。
“你死了?”女声冷了冷,显然是觉得棠糖不给面子。
棠糖闭上眼睛,眼睫畏怯地颤动。
校服很粗糙,深蓝的布料被攥在白皙的指尖,带来针刺般的细痛。
陆千兰和她的几个朋友是在放学后,将她往洗手间推,并且把她关在隔间的。
棠糖完全没有任何能力阻拒。
“陆姐。”
棠糖听见嘘声。
这个时间段,洗手间的来往学生并不少。
棠糖起初还会心存期待,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角落的隔间里正在发生一场暴行。
又或许,是他们视而不见。
只是几个女生的私人恩怨罢了,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而已,又会造成什么伤害呢?
棠糖听见陆千兰扬声道:“棠糖,别躲嘛,出来和我们玩。”
脚尖警告性地踢了踢门板。
棠糖攥着校服。
指节因为用力而青白,掌间的布料触之湿润。
陆千兰的这句话或许让原本还在犹疑的旁观者松一口气。
尽管之前的话过分了些,但现在看来,只是在游戏。
所以,不用关注也没有关系。
“陆姐,真没劲,半天了,她连屁都不放一个。”
“就是,还没去年那个好玩。”
陆千兰站了半天也有些不耐烦。
时间推移,学生们大多收拾了书包,朝校门口聚集。
无人旁看,她的那么一点表现欲也消耗殆尽。
“以后有的是机会搞她,今天我累了。”陆千兰踹了隔门一脚,包漆因而剥脱。
棠糖手背覆了些灰烬般的屑。
她顾不得揩拭,只是提着心凝神听陆千兰的动静。
陆千兰似乎打算离开了,那她——
“啪”陆千兰关了灯。
本便不算亮堂的视野被猝然而至的黑暗侵占。
棠糖的心狠狠一跳,又在空茫的恐惧中下落、沉底。
“叫吧。”陆千兰的声音隔着门板,像被蒙上一层水膜,变形扭曲,“大点声,这样,等会就有人来帮你了。”
“这栋楼的教师办公室已经熄灯了,对面楼的倒是还亮着,巡逻的保安刚刚去了宿舍区。”陆千兰笑,“叫得惨一点,不过别吓到别人。”
隔间里,单薄的肩僵硬地定了定,又慢慢往下垮。
.
陆千兰自讨没趣地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十分钟。
棠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哭声、求救……她就像真的死在了里面。
陆千兰之前和棠糖这样玩过几次,那几次,棠糖的表现都很令她满意。
“有病。”她冷哼。
“陆姐,还等吗?”
“不等了,走。”
教学楼只有楼梯口还亮着几盏小灯,暗黄的光铺陈在地面,灰暗、肮脏。
陆千兰下楼时与一个手里捧着书的女生擦肩而过。
只来得及瞥一眼小半张白皙的侧脸。
浑身书卷里泡出的气质,文静、端雅,眉眼温润,肌肤薄而白透,每一处线条都像是经过细细描画。
她比陆千兰高了一个额头,却只显得纤细白净。
过于出挑的气质,疏离的矜贵。
陆千兰呼吸一滞,久久才缓过神。
.
“扑通”
“扑通”
棠糖的手按在胸腔处,骤急的心跳在逼仄的空间愈发显得清晰。
这下……陆千兰是真的离开了。
高度紧张之下的小小松懈,压抑多时的恐惧,被敲敲打打,衍出难以平息的委屈。
这种委屈来得迟钝而和缓,卷着细小的浪,也是怯怯地,与独身处于黑暗的惊惧惶乱一起、小心叩在心腔。
棠糖把脑袋埋在臂弯,眼睛蹭了蹭外套。
这是她来到一中的第二个月,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年。
她还没来得及熟悉与乡下迥异的城市生活,便被迫面对全然陌生的漠视和冷待。
学生应该已经尽数离开,十点半时,门卫会一层层地检查教室门窗。
到那个时候,她会被放出来的。
棠糖这样安慰自己,却听得规律而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压抑的无声啜泣中,最终停在了洗手间门口。
棠糖捂住了嘴。
“啪嗒”灯亮了。
棠糖慌乱地睁开眼睛。
光线重新收纳入视野,带着轻蒙的温煦。
“哒”“哒”
鞋底轻轻磕在地板,脚尖起落,带着某种固执的端谨与克制,莫名令人信服。
棠糖听见水珠迸溅在洗手池底时发出的清脆碰撞。
奇妙的空灵、抓耳。
对方似乎很困扰,水声久久未歇。
又像是刻意地留出时间,等待着什么。
对方很安静,除了水声,入耳只有轻微的衣料摩挲,向棠糖宣告,在她不远,有一个人可以满足她的祈求。
棠糖抬起手指,在颤抖中一点点触在隔门,指节敲了敲。
“请问……”
她压抑着哭腔,努力将每个字说清楚,“我被锁在了隔间,请问可以帮我打开吗?”
棠糖的普通话不标准,说的句子长了,尾音便柔柔地上扬,像是可口的糖酥,绵软黏牙,是南方常能闻见的清甜。
棠糖屏住呼吸。
她不想错过对方的任何回应。
水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纸巾抽拿时与包装相蹭的细碎声响。
脚步先是顿了顿,随后向棠糖的方向而来。
没有惊呼,没有反问。
对方平静得令人心悸。
棠糖盯着脚底的一小块地面,两三根头发蜷在那里。
她垂着纤细的颈,脊背的蝴蝶骨在单薄的衣物凸显出线条,像极了羸弱的、引颈就戮的小天鹅。
脚步停在了棠糖的隔间前,站定。
棠糖看见一点点鞋尖,棕褐色的。
“咔哒”隔门的锁传来响动。
一只纤长柔腻的手,扶在了隔门板,将更多丰盈的光线一点点、放进棠糖的视野。
.
唐青亦注视着紧闭的灰白隔板。
洗手间角落的隔间,装置的是坐便器,隔门设了外锁。
此刻,外锁被人恶意地扣合。
她盯了会,垂下眼睫,打开水龙头。
水流冲刷在池壁,唐青亦将指尖放进那注透明,柔和的阻滞感碰在指腹,微细的水粒淌过她的指节。
她在等。
唐青亦知道水声之下,有脆弱无辜的一团在发出让人不忍的细小呜咽。
她在等那个小可怜,带着哭腔,用惊惶的声线、无措地向她乞求。
“……请问,可以帮我打开吗?”未完全摆脱乡音的女声,细细软软,打着微颤,像是风中孱弱的柔嫩细叶。
唐青亦的唇线抿了抿。
她慢条斯理地净手。
她一步步走向隔间。
她想象她会看见什么。
应该是庆幸、惊喜、感激……
唐青亦的手指搭在门锁,她打开了隔门——
她撞进一双颤巍巍含泪的眼。
似乎是被惊吓,女孩的视线在她的面颊稍作停留,又战栗地阖了眼,眼睫颤动着垂落。
眼角也渗出些湿痕。
不多时,女孩重新仰了头看她。
那目光安静温软得像水流,透明而干净,柔和而不容拒绝地将她包裹。
与这种柔软相对应的,是漂亮到极具攻击性的眼睛。
圆润的眼型在尾梢细致地收拢,聚成小小的勾,极浅的水光潋滟在浅色的瞳,眼尾因而透着轻薄的红。
唐青亦沉寂的胸腔在短暂的麻痹后,鼓噪着搏动,愈演愈烈。
她看见错位的时光。
耳边是轰隆隆塌陷的回忆,皲裂风化,汇成薄沙。
她被掩埋,像是迎接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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