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十年冬,一夜静谧无声。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落了一整夜,扑簌寂寥,毫无声响。
舒清妩迷迷糊糊醒来时,竟不记得今夕是何夕。
若不是伺候她的小宫人及时打开雕花隔窗,她还不知已是深冬。
舒清妩轻轻吸了口气,一阵微凉冷风吹来,带来淡淡的清香。
那是落雪的味道。
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
是了,人人道她喜竹,这坤和宫中,里里外外皆是翠竹。
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舒清妩无声笑了笑:“娴宁呢?”
一说话,她才发现自己喉咙干哑得很,似乎许久都未曾言语了。
小宫人凑上前来,满面青春,笑意盈盈:“回娘娘话,宁姑姑去了药房,给娘娘盯着药。”
舒清妩不知为何,竟是特别想见一见她。
“且叫回来吧。”
她如此说了几句,只觉得今日精神竟是比往日要好上许多,是这些时日来不曾有的。
小宫人福了福,匆匆退下。
舒清妩歪着头,自己盯着屏风上的层峦叠翠瞧看,那江河山峦四季黄花梨屏风据说是前朝旧物,殊为贵重,是她封后那年陛下特地从私库取出赏赐给她的。
好看是极好看的。
可是太压抑了,暮气沉沉的,一点鲜活气都无。
舒清妩今日也不知怎么的,竟是又看笑了。
不多时,外面响起一阵热闹喧哗声。
那声音仿佛在坤和宫四周回荡,竟是让深处于寝殿中的舒清妩也能听清。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又进来一个面生的小宫人,似是从未见过。
自打她病了,坤和宫的宫人换了又换,她除了身边的娴宁,其余皆不太认得。
“娘娘,姑姑一会儿就到,您可要吃些蜜水?”
舒清妩摇了摇头,突然问:“外面怎的这般热闹?”
她病了许久,久到不识岁月,久到不辨年轮。
那宫人行至前来,轻轻给她温茶,只倒茶的手略有些颤抖。
“娘娘,外面有祭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舒清妩心头一紧,莫名有些慌张。
她努力压下心口的疼痛,又问:“你且说,到底是何事!”
那小宫女脸上一白,手里一抖,满杯茶水便抖出白瓷骨杯,星星点点撒落在木盘中。
“娘娘……奴婢,奴婢不敢说。”小宫女犹豫片刻也没说出口。
舒清妩以为她害怕自己生气才不敢说,突然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她轻声问:“这样的大日子,我家里人都进宫来了吧?现在在哪里?”
小宫女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您好好养病就是,旁的事不用您操心。”
“你告诉我,到底在哪里。”
到了今时今日,舒清妩已经不再去奢求陛下的心软,也不再奢望太后的关爱,她只求至亲家人能替她想一想,能顾念她这么多年的付出。
小宫女一下子有些难以启齿,她声音很轻,仿佛一缕烟尘,钻进舒清妩的耳中。
“娘娘,安国公及夫人还有两位公子皆往奉先殿。”
舒清妩突然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响。
她空茫茫躺在那里,听不到烟花、听不到礼炮,听不到熙攘与热闹,听不到欢声与笑语。
她似乎只能听到自己,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这一辈子,还是失败了。
她为之付出一生的家人,到了最后也依旧舍弃了她。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淡淡开口:“是不是陛下立新后了?”
是啊,她被罚闭宫思过半年,又一直病着,这个皇后也没尽到责任,到底不是很称职。
宫中能有如此大的热闹,还要文武百官去奉先殿观礼,一定不是小事,此时既不是年末新春,也并非储君新立,除了新立皇后,还能有什么事呢?
那宫女猛地给她行大礼,头磕在地上,发出“嘭嘭”声响。
听着这声响,舒清妩一下子就淡然了。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觉得自己已经飘出躯壳,淡淡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
原配皇后还没死,新后就迫不及待准备主位中宫了吗?她病糊涂了,连陛下是什么时候废后的都不知,如今还留着父亲安国公的爵位,想来已经是给足了她脸面。
可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舒清妩笑着笑着,眼角的眼泪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那晶莹的泪带走了她所有的累,所有的倦,所有的遗憾与落寞,所有的伤心与难过。
大病一场如同痴梦一生,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又似已尘埃落定。
泪水冰冷冷滑落,带走了旧日的光阴,带走了一生的奢望与幻想。
舒清妩长叹一声:“这样也好。”
她这么说着,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那些压在她身上的重担全都消失不见,最后剩下的,大抵只她自己这个人。
她十八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光阴。
从下三位的才人一路成为至高无上的中宫皇后,也不过只走了六年时光。
行至今日,也不过才二十九岁而已。
未及三十而立,便满头华发生,心力枯竭病魔缠身。
这十一年,她走得太艰难了。
为了皇后这个凤位,她用尽了后半生的健康与寿数,耗尽了自己后半生的运气。
为了家族的荣耀,她也曾满手鲜血,浑身陷于污泥之中。
她的眼盲了,手脏了,就连心,也再无少时的干净。
既便如此,而至今日,也不过两手空空。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陛下的恩宠早就如过眼云烟,一瞬不见,亲人的挂念也如同空中楼阁,虚伪不堪。
她自己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
行将就木之时,身边只有这个陌生的小宫女,却没人真心为她哭。
舒清妩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挂着恬淡的笑,仿佛身边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她听到人世间最后一声。
寝殿的门扉,突然被人推开。
是谁来了呢?
外面似乎有了说话声,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是那么的陌生。
可舒清妩已然不在意,她也没有心力再去在意。
这时一只彩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晃晃悠悠落在她枕边,乖巧又安然。
舒清妩看着这漂亮的彩蝶,嘴角是释然的笑意。
苍天垂怜,到底没有孤零零一个人走。
就让自己沉浸入甜美的梦中,不再去管这长信宫中一切是非。
就这样一睡不醒,似乎也是极好的。
窗外,依旧落雪无声。
………………
似雾非雾,似梦非梦。
这一夜舒清妩睡得极沉,待朝时,还是殿外细碎的说话声吵醒了梦中人。
舒清妩缓缓醒来,只觉得通身都是轻快的。
那些沉疴与旧疾都如一夜飞雪,被带至不知名的昨日光阴中。
舒清妩轻轻动了动身,就听门外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很快一道柔和的嗓音便在帐幔外响起:“小主,您可是要叫起?”
小主?舒清妩有些迷糊,她怎么就又成了小主?
莫非陛下废后之后,还给了她下三位的位份?没有直接打入冷宫成为庶妃?
舒清妩随即有些不确定:陛下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吗?
不过,不管陛下是什么样的人,舒清妩也都不甚在意了。
她道:“起吧。”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惊讶,她这嗓子似乎比病中要清澈许多,也没那么嘶哑,倒是难得的有了些往日的清亮与淡雅。
就在这时,外面伺候的宫人打开床幔,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帐幔缝隙里飘入,带来今晨的好天气。
一个瘦脸长眉,高个儿宫女笑意盈盈站在床边,瞧见她醒来,立即欢喜道:“小主,外面落雪了。”
且不提她是如何欢喜,躺在床上的舒清妩却是万分吃惊。
“云雾,是你?”舒清妩喃喃地问。
云雾瘦脸上笑容更浓:“奴婢是小主的贴身宫女,自然是奴婢。”
舒清妩躺在那,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早年进宫时,就是云雾和云烟伺候在身边,只后来发生许多事,云雾早早去了,云烟离宫嫁了人,便就再无联系。
如今再一见,恍惚间以为是在梦中。
“我还在做梦吗?”舒清妩轻声说。
云雾扶了她起身,先伺候她喝了一碗温水,再又帮她穿好鞋袜:“小主昨夜定是睡得好,还未清醒过来。”
云雾扶着茫然无知的舒清妩绕过屏风,一路来到隔窗前。
“小主瞧,今岁新雪已落成。”
舒清妩刚从屏风出来,顿时觉得眼前一片陌生,等她被丝丝缕缕的晨风吹拂面容时,才略清醒过来。
这里,是她刚进宫的住处,锦绣宫后殿东配殿。
舒清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想到这里,她顾不上看雪,推开扶着她的云雾,转身去寻妆镜。
转瞬之间,一个清丽娟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铜镜中。
那镜子影影绰绰,并非营造司御供,其实瞧不太清晰五官,却能让人一眼看穿镜中人的神韵与姿态。
舒清妩摸了摸脸,镜中人也如此而为。
入手是一片细腻光滑,她轻轻摸着年轻十一岁的面容,突然觉得一切压力和滞涩都消散开来。
现在的她,仿佛脱胎换骨一般,重新立于长信宫中。
舒清妩猛地回头,目光灼灼看向云雾:“一会儿去取朝食时,记得多要一壶青梅酿。”
云雾愣在那:“青梅酿?”
舒清妩点点头,又想起曾经做舒才人时的过往,补充一句:“银钱从份例里取便是。”
云雾一向对她百依百顺,倒也不多问她为何要酒,福了福便去吩咐云烟,自己回了寝殿伺候舒清妩洗漱。
待用完勉强过得去的朝食,舒清妩便去了院中,仰头看了看天际的纷纷飘落的玉沙。
鹅毛大雪落了一整夜,让世间万物都成了纯净的白色,就连寂静肃杀的长信宫,也增添了几分暖意。
舒清妩伸出手去:“年根了。”
云雾给她系好斗篷,笑着说:“是了,再过十来日,便是新年。”
就在这纷纷扬扬的落雪里,一只彩蝶扑着翅膀,落在了她伸出去的纤纤玉指上。
那蝶儿轻轻动了动,却没有飞走,安安静静在她指尖站立。
一夜醒来,斗转星移,梦蝶依旧在。
舒清妩长舒口气,手一动放飞蝶儿,一扬斗篷,转身回了寝殿:“烫酒去。”
“现在?”云雾有些吃惊。
舒清妩微微一笑,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肆意和潇洒。
“对,就是现在。”
大梦一场,不醉不归,才是人生极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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