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妩弯腰爬伏在地上,优雅得如同卷颈休憩的天鹅,又好似弱小可怜的白猫儿,浑身透着怜弱与孤苦。
太后扭头看向淡然的皇帝陛下:“皇儿,你待如何看?”
萧锦琛垂眸喝了口茶,然后把茶杯轻轻放回玉桌上:“母后若想查,那就去查。”
他说罢,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长信宫立宫百年,最是赏罚分明,规矩不可废,”萧锦琛顿了顿,道,“惠嫔、端嫔,以后若无查证便随意检举她人,定要重罚,此番便由母后做主。”
他说着,目光最后停留在舒清妩身上:“至于舒才人,倒是一片慈爱之心,甚好。”
萧锦琛的声音低沉,听之似金玉之声,又如泉水淙淙,寂静流淌心田。
他语毕起身,同太后再次告辞,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百禧楼。
皇帝陛下一走,殿中的气氛顿时就松快一些。
大概是因被舒清妩打了脸,又讨了个没趣,端嫔坐在那脸色煞白,倒是一点都没有欢喜气。
太后垂眸看了看舒清妩,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好心,起来吧。”
舒清妩利落起身,冲她福了福,然后便规规矩矩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太后清了清喉咙,这一次倒是严肃许多:“以后若是宫事,你们之间若有不谐,务必去哀家的慈宁宫,同哀家商谈一二。这样的场合本就是一家团圆,弄得如此尴尬到底不妥。”
这回端嫔和惠嫔就没办法再继续坐下去了,两个人起身默默跪了下去。
陛下都开了口,太后到底不能轻拿轻放,心里思量片刻,最终还是道:“端嫔,惠嫔,你们也是好心,一心为大齐、为陛下考虑,只到底年轻气盛,凭着一股子冲动便办了事,未曾查清便禀报,冤枉了舒才人。”
太后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舒清妩:“但犯了错便是犯了错,认人不清冲动无能就是你们的错,回去后闭门思过五日,抄女戒经书百遍,以儆效尤。”
端嫔一听,立即就急了,她张口就叫:“姑母……”
太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声音越发低沉:“思过之后还得同舒才人道歉,以示真诚悔过。”
从小到大,张采荷从来都没这么丢脸过,这会儿急得脸儿通红,眼中也是泪光闪闪,显然委屈极了。
谭淑慧匆匆抬头看了看沉着脸的太后,小心握住端嫔的手,低声说:“姐姐,忍下,接旨吧。”
张采荷咬紧牙关,弯腰给太后行礼:“臣妾,遵旨。”
太后看殿中众人都很拘谨,歌舞也不敢再继续唱跳,只得道:“你们也累了,便散了吧,待年节时咱们一家人再聚一聚。”
闹了这么一出,谁都没心思再继续享宴,太后在这一点上也还算果决。
待把她送走,宁嫔凌雅柔也不再继续跟她们多废话,直接点点头走了。
舒清妩跟在冯秋月和齐夏菡身后,一起送张采荷和谭淑慧,她们两个现在的脸色看看到了极点,当着所有妃嫔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便是谭淑慧也绷不住了。
行至殿门口时,张采荷回头看了一眼舒清妩:“舒才人你且先等着,改日有空,一定找你道歉。”
她把道歉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要咬一口舒清妩那般,听着是一耳朵的咬牙切齿。
舒清妩福了福,但笑不语。
等主位娘娘们都走了,冯秋月也就跟有人在后面催着那般赶紧走了,舒清妩跟骆安宁对视一眼,笑道:“骆妹妹,有空寻你玩。”
骆安宁羞涩一笑,倒是没有应下。
舒清妩领着宫人往外走,直到出了百禧楼,前后左右都瞧不见人影时,才浅浅吐了口气。
云雾低声道:“小主怎么想到要去捐银钱?”
舒清妩特地叫来迎竹吩咐的时候,只有她伺候在身边,旁的宫人都不知晓,不过便是知道了,舒清妩也不是很怕。
“逼着我换件衣裳,到底不是多要脸的事,这要是我,一定提前准备好后续,虽我不惧怕她们,也不能叫她们最后干干净净挥手离开。”
舒清妩看着前方幽深的宫巷,看着行色匆匆的年轻宫人,缓缓道:“若我不还击,她们定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好欺负,我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
云雾把今日殿中的情景仔细回忆一遍,最后轻吐口气:“小主聪慧。”
舒清妩摇了摇头,声音倒是很清淡:“我不聪慧,也不够谨慎,只是知道对方的性子,也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罢了。”
谭淑慧最喜欢的,就是给人强按罪名,但她又不能事事都靠自己出手,其中牵涉到张采荷,那办事就不会那么严谨仔细。
这么一来,舒清妩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了。
小小露一手,让她们老实几天,起码度过这个年节,舒清妩就很知足了。
待回了锦绣宫,舒清妩刚想让宫人去取些茶点回来,就看到云烟站在那踟蹰不前。
“怎么?”舒清妩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谁惹你了?”
云烟撅嘴:“小主!别闹奴婢。”
她说罢,转身取来一个雕漆的方盘,上面赫然就是之前拿去织绣所陈宫女那做的繁花缎。
“小主,您跟云雾姐姐前脚刚一走,后脚陈宫女就亲自送了来,”云烟声音越说越低,“她说自己身子不好,以后怕是不能伺候小主了。”
这意思一听就很明确,她以后再不会为舒清妩做针线,拿钱的那种都不能做了。
云烟就是为这事不高兴的。
毕竟她们合作了那么久,她之前还替陈宫女在舒清妩这里说过话,转头陈宫女就驳了小主的面子,这也太让人意难平了。
再一个,陈宫女不出手,肯定是上面的意思,但舒清妩以后想做些新鲜花样,怕是不太容易。
舒清妩倒是不太担心,她淡然听完,就对云烟道:“你啊,还是太年轻,许多事都不明白。”
云烟抬起头,红着脸看她。
就连云雾也张了张耳朵,显然是准备接受舒清妩的教诲。
舒清妩就说:“我如今也算是能侍奉陛下,回回都有重赏,只要我一日不失宠,总有人愿意踩高捧低,顶着压力烧我这热灶。”
“再说,你们觉着赵素莲很傻吗?若是我这里的份例出了问题,你看我会不会跟陛下哭诉?这枕头风一吹,赵素莲这尚宫的位置就别想再要。”
她说得很有道理,两个小姑娘立即转危为安,脸上也是雨过天晴,有了些笑模样。
舒清妩今日这一场百禧楼“辩论”看似轻松沉稳,实际上还是颇为费神,舒清妩在贵妃榻上略歪了一会儿,还是到罗汉床上安置下来,不多时便沉入梦境。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只觉得自己一直在云端上飘着,飘啊飘的就飞到了乾元宫,飘进了皇帝陛下的御书房里。
前世其实她是进过御书房的,只最后万念俱灰时,她不顾一切,抛去上下尊卑,不顾皇后的体面与身份,急匆匆闯入御书房,为的就是问萧锦琛一句话。
在这里,她又看到二十九岁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总是凤冠华服,总是端庄优雅,可在厚重的面脂之下,是一张疲惫而沧桑的面容。
她看到自己如同一个疯妇,站在皇帝御桌前,嘶声竭力地质问他:“陛下,您可曾信任过我?”
那声音如同凤凰泣血,哀婉至极。
舒清妩看着过去的那个自己,还是会为她曾经的伤痛而难过。
那个时候的她,不过想要一句萧锦琛的安慰而已。
说是只为家族,说是一心为了父母兄弟,可在娇羞女儿心里,到底也曾期盼过琴瑟和鸣,期盼过相敬如宾。
陛下对她的种种特别,都让她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在心底深处,她也曾有过动摇。
陛下是否对我有更深的感情?他力排众议立我为后,是否因为喜爱我?
这种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可从来不敢问,也不敢说。她甚至不敢让自己多想,就怕自己深陷其中,那一天现实的残酷摆在面前,令她生不如死。
可她便是如此小心翼翼,打击也飞快呈现在她面前。
舒清妩漂在云端,看着萧锦琛放下朱笔,看着他起身走向自己。
他站在了过去的自己面前,面容依旧冷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那股威仪越发深重,令人无法直视。
可舒清妩记得,她当时是盯着萧锦琛的眼眸的。
那是第一次,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祈求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萧锦琛却又那么吝啬。
他甚至连一句谎话都不肯说,只对她低声道:“清妩,你这些年太累了,回去歇一歇也好。”
也好。
就是这句话,击碎了舒清妩内心所有的坚持,也击碎了她伪装的坚强。
舒清妩看着自己无声垂泪,看着自己从忐忑到失望。
那一刻,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
舒清妩看着过去的自己转身跑出乾元宫,追过去想要抱抱自己,安慰自己,一阵云雾飘来,她却又突然惊醒过来。
冬日里的寝殿里很是暖和,她盖着不薄不厚的锦被,却也是出了一头的汗。
舒清妩躺在那,突然自嘲一笑:“原来,你还是没有忘。”
她嘴里说着洒脱,说着不介意,说着忘记。
可心底里,旧日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印刻在她脑海深处,从不肯轻易消散。
舒清妩自嘲一笑,想起刚才百禧楼中萧锦琛的那句夸赞,突然觉得有些事特别没意思。
“我自己过好自己的人生便是了。”舒清妩呢喃自语。
何必祈求旁人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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