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丹心坐在开往首都的飞机上,偷偷看着坐在身旁闭目养神的顾长修,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就在半个小时前,顾天师亲口认下了自己这个“小徒弟”。
他还清楚地记得,话一出口,万物好像都静止了。风声、蝉声、人声,连同自己的心跳声,一切都停了半拍。
顾天师为什么会突然收自己为徒?
这对于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而言本该是天大的惊喜,他也确实惊喜,可是惊喜之余,季丹心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但彼时顾长修传音了一句“这里人多眼杂,有话回去再说”,因此他便没再多言。
同样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当时在场的一众特卫队成员在听完顾长修的话后,居然真的放行了。
顾长修也没跟他们客气,带着季丹心扬长而去。先是亲自送新收的小徒弟到了机场,转而又去接上了还在昏迷中的大徒弟,师徒三人就这样连夜坐上了回首都的飞机。
“看了我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吗?”顾长修忽然睁开了眼,转过头来逗他。
季丹心忙低下头:“对不起。”
顾长修扫了眼他的手上的小动作,轻笑道:“你手指再掰就要断了——别紧张,先好好睡一觉吧。这一天下来不累吗?”
累当然是累的,只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结束得又太过意外,以至于季丹心还没有停下休息的时间。这会儿顾长修一提,疲惫感突然席卷了全身,季丹心强撑了一会儿,便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顾长修看着眼前呼吸渐渐沉重的小弟子,目光中是包含着怜惜、喜爱、惆怅、感慨等的诸多情绪。半晌,他拿起一旁的毛毯,轻手轻脚地给季丹心盖了上去。
季丹心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在泥潭中挣扎着,想向前奔跑,四肢却灌了铅般沉重。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他的头顶、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不停下来歇一歇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季丹心忽然僵直了身子。
心底腾升起一团彻骨的冷意,冻得他牙齿都在打哆嗦:“怎么是你?”
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是我,你还想着我。”
“滚!”季丹心咬牙道,“我不会再信你说的半个字了。”
那人笑了:“是吗?那你为什么还在挣扎?我说过,寒龙帮就像个泥潭,你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被同化,也会被吞没,我不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
“最先被同化的不是你吗?你这个骗子!”季丹心忍无可忍地抄起一块石头,回头朝身后砸去。
可是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季丹心忽然卸了力一般,精疲力竭地跌倒在了泥潭中。他挣扎了那么久,实在有些跑不动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后领。
季丹心惊讶地抬起头,只见君止拎小猫似的把他拎出了泥潭,皱着眉头打量了他片刻,然后偏过头道:“师父,这就是你给我新收的小师弟?怎么脏兮兮的?”
顾长修笑着走了过来:“看着是脏了点儿,不过是个好孩子。”然后问季丹心,“你想不想跟我们走?”
季丹心立刻点头如捣蒜,刚要开口,大地却突然颤动起来。
紧接着,一座小山似的、满身泥泞的大怪物从泥潭中钻出,张开血盆大口对他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说罢,举起一只巨掌,猛地拍了下来!
季丹心突然从梦中惊醒,入眼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淡淡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室内静谧无声。
他做了两次深呼吸,突然发现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胸口的确有什么东西压得慌。
低头看去,一只橘色的小猫团子正在自己胸口睡得正香。
季丹心抬起仍在酸痛的胳膊,将那小东西拎了起来。
“咪……”睡梦中的小奶猫不满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却没有睁开眼。
季丹心则惊讶地睁大了眼:“怎么是你?”
记忆力过人的少年一下子认出了这只在A市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奶猫。他将小猫放了下来,用手指摸了摸那颗橘色的毛绒脑袋,感叹道:“真是命大的小家伙。”
借着微弱的月光,少年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陌生环境。
他被安排在一间安静整洁的小屋内,屋内家具多是木制的,窗边还摆着几盆小植物,看起来十分温馨。
床头放着一个电子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一刻,他居然才睡了两个多钟头。
自己这是已经跟随顾天师来到首都了吧……
季丹心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被褥,过去十八年来,他几乎从未睡过这样柔软干净的大床。
也正因如此,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少年突然生出一种患得患失的惆怅来。
自己真的成为顾天师的徒弟了吗?
他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
并非不惊喜,并不不期盼,只是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仍然在担心这绚烂的泡沫随时都会破碎。
季丹心迷茫地发了会儿呆,忽见一只小鸟从窗口飞了进来,落到了他的枕边。
季丹心侧头一看,那鸟居然是纸叠的。
他惊讶地用手碰了碰纸鸟:“是顾天师让你来的吗?找我有什么事?”
纸鸟对着他歪了歪头,然后再次挥动起了翅膀,飞到了窗边,停下来回头看他。
季丹心心中一动,起身下了床。
全身肌肉立刻发出了抗议,膝关节也再度疼痛起来,少年却咬牙忍住了,跟着纸鸟走出了屋。
纸鸟引着他一路向东,季丹心这才发现这地方比他想象中大得多,是由好几个院落连在一起组成。
每个院子的建筑风格也各有不同。有的院子像是照片里的老北京四合院,有的院子则像那种动漫里的日式庭院。所有屋子都是单层小平房,目之所及没有超过两层的建筑物。
他由于腿脚不便,走了有将近十分钟,才终于来到了最东边的庭院。纸鸟振翅飞入院门,停在了树梢上。
顾长修正坐在庭院中央一颗未开花的树下,独自一人喝着小酒,见季丹心来了,回头笑道:“本来想去看看你怎么样了,见你也睡不着,就自作主张把你叫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没有,我确实睡不着了。”面对顾长修,季丹心还是显得有几分拘谨,“顾天师怎么也没睡?”
“来。”顾长修一边朝他招手,一边笑道:“怎么还叫顾天师?”
季丹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低着头走了过去,却并没有坐下。
顾长修放下了酒杯,微微一叹:“也是,事发突然,我还没有好好问过你的意见。”他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吧。你是怎么想的,愿意当我的徒弟吗?”
季丹心没有像梦中那样立刻点头,反而迟疑了一下:“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收我……我这样的人为徒。”
顾长修笑了:“你是怎样的人?”
“我……”季丹心咬了咬嘴唇,“我的出身,已经大致都跟您说了。”
“你自幼被拐走,有些事不是你的错。”顾长修抬眼打量着他,“说到这,我还有些好奇,正所谓‘性相近、□□’,你这性子,其实不像是一个从小生长在那种地方的人……”
他话中有话,季丹心的背影忽然僵住了。半晌方才闷声道:“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早一点遇到顾天师,我会不会长成像裘老大那样的人。”
“嗯?”
“是您让我知道,我的名字原来有特殊的含义。也是您告诉我,我父母一定希望我成为一个善良正直、坚毅赤诚的人……这些话,我至今都还记得。”
顾长修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我当初要是能早一点……”顿了顿,又自顾自地摇头,“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不过你那会儿才多大,知道‘丹心’二字的含义吗?”
季丹心扣在一起的手指陡然一紧。
是啊,他那会儿其实不知道,何谓“碧血丹心”。
那么第一个给他解释何谓“丹心”二字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那个教他读书识字的人,是那个仅仅大他六岁,却告诉了他何为是非对错、善恶好坏的人,是那个被裘老大打得奄奄一息却依然说“我不做”的人,是那个和他一样不幸地跌落泥潭,却身不染尘的人。
是那个,说要带他走,但最终背叛了他的人。
季丹心咬牙道:“后来长大了,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
有些事,他虽然记起来了,但终究不愿意承认。原来那人的一言一行,时至今日仍在影响着自己。
顾长修看季丹心的神情,知道少年自有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他也无意对小徒弟的私事刨根问底,于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所以,愿意当我徒弟吗?”
“我愿意。”这一次,季丹心迎上了顾长修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顾长修却笑道:“答应得这么干脆,知道入我门下后会发生什么吗?”
“不管会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季丹心终于说出了九年来他未曾说出口的话,“因为,我想成为您那样的人。”
顾长修笑了,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认真道:“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人。”
说罢又拍了拍季丹心的后脑勺:“现在叫我什么?”
“……师父。”季丹心鼓足勇气,终于把这两个字说出了口,声音却弱得跟蚊子叫似的。
顾长修却仍被这一声“师父”叫得心情大好,他变花样似的翻出两个酒杯,道: “来,陪师父喝两杯。”
季丹心肠胃不好,因此极少喝酒,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欣然伸出了手,打算接过杯子。
不料顾长修却没让他接,反而道:“爪子收回去,成年了吗你?”
“昨天刚成年。”季丹心满头问号,心道:不是您让我陪着喝两杯?
顾长修举起了酒杯,左右手自己对碰了一下,然后抬头对季丹心道:“陪为师喝两杯的意思是,为师喝,你看着就好。”
季丹心:“……”
天幕仍是黯淡的蓝灰色,唯有东方隐隐浮现出一抹鱼肚白——破晓即将来临了。
季丹心望着天际,眼中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至此,他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顾长修两杯酒下肚,问季丹心:“你以后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季丹心说着,脑中却无端浮现出君止那挺拔的身影,他补充道:“听您吩咐。”
顾长修摇了摇头:“你只是在我这里拜师学艺,又不是签卖身契,干吗听我吩咐?”然后想了想:“你这个年纪,书还是要读的,通灵之术我也会慢慢教你。只是我平时比较忙,一年到头能有一两个月待在这里就不错了,剩下的时间我会让小百教你。小百是一只怪,你以后就会见到它了。还有你大师兄君止,他休假期间一般就住在这里,有时也会帮我教教你们。至于其他的师兄师姐,他们大多有自己的事业了,全国各地到处跑,你一时间可能见不到人,不过以后有机会总会见到的。”
顾长修大概介绍了一下师门的情况,然后对季丹心说:“我不会过分干涉你们的选择,当初阿止想去特卫队我都没拦着,即便——你也看到了,我和特卫队的人关系其实并不怎么好。等到日后你出师了也一样,天大地大随你去闯荡,逢年过节有空回来看看就行。”
季丹心问:“什么算出师?”
“就是学有所成,道有所成,出师之后,你就是一名真正的通灵者了。”顾长修说,“你知道什么是通灵者吗?”
季丹心反问道:“不是能使用灵力的人吗?”
“对,也不对。”顾长修望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缓缓说道,“所谓通灵者,通天地之灵脉,聚寰宇之灵气,降妖除魔,捉鬼伏怪,以保人世安稳,天下太平。”顿了顿,又道,“这些你现在不懂没关系,终究一天,你会明白‘通灵者’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的。”
季丹心没有说话,只是和顾长修一起呆呆地望着天边弥散的曙光。
顾长修见他已有了困意,起身道:“好了,天都要亮了,你回房补个觉吧。”
“师父。”季丹心临走前又一次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以后,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当然。”顾长修笑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就算等你出师了也一样。”
季丹心于是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再睁眼时,耀眼的阳光已经洒满了屋子。
季丹心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回头一看电子表,居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陌生而年轻的声音:“你就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我是你五师兄,涂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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