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抬眉,瞧了面前站着的人片刻,才缓了些恍惚,一手把裹着《江山妩媚美人谋》的竹简反扣在榻上,手指按了按额头,“好了?背与孤听听。”
霍无恤看一眼那微隆的竹简,收回目光,朗声背诵,谢涵就那么支着额头看着面前的人,心头一种错综复杂的荒唐感:
现在这个连字都认不全的白目,有一天会统一中原各国文字;
现在这个一头老虎就能撵得如丧家之犬的东西,有一天会率雄师铁甲摧枯拉朽般踏破七国;
现在这个被囚禁一隅遭君父厌弃的小小质子,有一天会封泰山而禅梁父,号称功盖三皇五帝,自封始皇帝。
而他,现在正在教对方文字武艺。
谢涵垂眸,凝视自己右手掌心。
世间正道,一念善,一念恶,一念胜,一念负,他反抗不了系统的任务,却可以教坏对方啊:教对方武艺时,把那些虽然激发体能,却在未来折损阳寿的武功给对方;教对方文字典籍时,把那些刚愎暴虐的思想慢慢植入对方脑海,那……本来就是个暴君,说不得来不及有雍朝,雍国就在对方过度残暴统治下自取灭亡了。
终于没了那看得人心里毛毛的目光,霍无恤心下松一口气,又暗忖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刚刚在看什么?
密报?谍函?调查他的东西?
两人各怀鬼胎中,霍无恤今天背诵的课文渐渐到了尽头,谢涵收敛情绪,抬头笑道:“很好,比孤预计的还要好。”
“以己度人要不得。”霍无恤得意洋洋道。
“孤之前是拿你与孤五岁的七弟比。”谢涵莞尔一笑。
霍无恤:“……”
“好啦。”谢涵起身,“日头还早,出去松松筋骨罢。”衣袂翩飞、环佩叮咚间,他已几步至门口了。
霍无恤快步跟上,“去哪?”
“当然是……骑马、射箭、击剑。”谢涵来到马房挑了匹温驯的小马驹,把弯弓、箭囊、木剑都搭马上后,便着人牵出去,然后……自己拉着霍无恤一起坐进马车里。
霍无恤看着已经没骨头似的靠着软垫的人,“你不只身体比女人还娇弱,行为也比女人还要娇滴滴。”
闻言,谢涵笑道:“可如果你与孤二人在街上,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女人,孤是男人。”他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对面人胸前圆润的隆起划过。
霍无恤:“……”他撇开对方戏谑目光,“我们现在去哪?”
“孤还没有想好。”谢涵食指抵在下巴,认真道:“你知道的,孤初来乍到,不太认路。”
霍无恤:“……”他没好气道:“那你还出来?在驿使馆练武场不行吗?”
谢涵以一种“那怎么行呢”的口气道:“那里鱼龙混杂,怎好让人专心致志的练习?而且你能练习吗?”
霍无恤按了按自己胸口的伤,确实不能,他眉目一沉,“那你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能练习,讲讲基本道理方法还是可以的,然后坐上马不要跑,就感受一下也是可以的。但这不是很奇怪吗?所以还是别让别人瞧见,免得引人怀疑。”谢涵娓娓解释道。
霍无恤愣了一下,点头,“是你顾虑周全。”
谢涵一笑,不以为意,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教你的导引行气法,今天教你第二步。”
一听这个,霍无恤立刻来了兴趣,凑过来抬头睁大眼睛,谢涵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胸口,“昨天是走了足臂十二脉,气血运行一圈重回中焦。现在,再入膻中,走任脉,至唇下承浆穴,上走兑端穴,入督脉……”
他边道,边顺着话语内容,伸指一一点过对方身上重要穴位,指引对方行气方向。
霍无恤连忙抱神守一,随对方言语进入状态,等运行一周天后,只觉胸中经脉像被忽然打通一样顺畅,睁开眼,喜难自抑,“这行气方法好厉害,我以为昨天浑身舒适就很好了,没想到今天竟然有种使不完力气的感觉,是这感觉,对罢?”
“不错。”谢涵赞道:“你的确聪明。”
说完,便掀开帘子,“好了,到了。”
霍无恤后知后觉反应回来,才知道定是在他刚刚入定途中马车就已经停下了,他随着对方下去,入目一片郁郁葱葱、山水相依、蓝天白云,叫人见之忘俗。
“忘忧山。”他道。
谢涵点点头,“这里景色很好。”
说着,他拍拍手,后方便牵出来两匹白马,一匹五尺长的温驯小马驹,一匹长近丈的照夜玉狮子。
霍无恤的目光第一时间被发着光的照夜白吸引过去,男人与宝马之间,天然有一种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没有学过相马,甚至没有看到过几匹马,但他丝毫不怀疑这是一匹宝马,他目中油然升起一抹喜爱,甚至带点感激地对谢涵道:“多谢。”
谢涵:“……”不等他纠结片刻,照夜白已经撒丫子朝他奔来,顺便甩了他身边的霍无恤一尾巴灰尘,似乎在指责他又有“新欢”。
谢涵边摸马耳安抚,边另一手指着牵马人手里的小马驹对霍无恤笑道:“那匹马温顺,最适合初学者。”
刚抹了抹脸的霍无恤:“……”
谢涵牵马往之前瀑布飞流的山谷走去,让随行人马守在外围。
“人马”又是一阵挤眉弄眼:教骑马,肢体动作最多了,他们懂的。
霍无恤蔫蔫地牵着小白马,晓得对方说的对,大多数初学者当然是越温驯的马越好。可他怎么会和那些凡俗碌碌的“大多数人”一样啊,奈何对方不听他的。
忿忿不平间,耳边冷不丁一声:“你现在是不是处/男?”
霍无恤:“!”
其他情绪全部飞走,他张了张嘴,“刚刚风有些大,我好像没听清你说什么。”
谢涵侧过头,用那种非常正经,像商讨国家大事一样的表情与口吻道:“孤在问你,你现在是否元阳已失。”
他问得这样严肃,霍无恤在一瞬间不禁对他的问题做了丰富的联想,随后道:“是不是好功夫一定要童子之身练才行?”
谢涵:“……”他迟疑道:“民间似乎有这种说法,但孤并不清楚其中是非曲直。”
霍无恤:“……”他不无尴尬地仰头看了眼飘飘的白云,嘴上恼羞成怒道:“那你问这做什么?”
“问问不行么?”
“你都晓得我用过多少女人了,还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你也说了,这是梁君派来掏空你身体、击溃你意志的法子,你难道明知这些,还会放纵自己沉溺于温柔乡之中?”谢涵一点儿也不信。
霍无恤嗤嗤一笑,“难道知道就一定要忍得住?难道那些亡国之君不知道沉迷酒色不对吗,可他们还是这么做,不正是‘心中知道’与‘行为达到 ’的不统一吗?再说,我就算能忍住,那我还能反抗吗?”
“如果你没有反抗,为什么要杀了那些女人呢?”
“我恨透了梁国的禁锢,恨透了梁君的控制,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弄死几个他派来的梁女泄愤。”随着言语,他面上染上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阴鹜与冷厉,哪怕日中阳光照在头顶,也丝毫驱散不了他周身的冷意。
谢涵分不出他话中真假,最终如实道:“如孤没猜错,梁君恐怕属意梁七公主嫁你为妻。没错,就是刚刚你见到的孤的那位表妹。虽然只有隔帘的几句话,但你应该感觉到她的厉害了,恐怕她不日便会派人来观察你。”
霍无恤挑眉,“那又如何?你怕我露馅?”
谢涵叹一口气,“如果她派人来观察还好。最怕她乔装亲自过来。孤告诉你,只需一眼,她便能看出‘男孩’与‘男人’的区别。”
霍无恤:“!”
他脸上露出了当初和谢涵被姬倾城揭露“元阳未失”时一样的表情,混杂着震惊怀疑与纠结欲死。
谢涵……谢涵心里有些微妙的平衡。
并且,再细心掩饰,此时也露出了异样,谢涵终于确定对方的确如他猜测的那样――没碰过那些女人,杀人只是为了灭口。
这可不行,要是真被姬倾城看一眼,后续他不敢想。
虽然他不想让对方好过,但也绝不希望对方现在就出点什么事,让他因为任务失败给他陪葬。
“你可以现在就找个女人欢愉一场。”谢涵给出中肯的意见,“想来她也不至于能看出你究竟御女多少。”
霍无恤:“……你的语气为什么这么不确定?”
谢涵跳过这个问题,直接道:“孤现在就安排人替你找个干净的过来。”说着,他像是就要回头叫人,霍无恤一惊:“等等!”
“嗯?”谢涵疑目看他,就见人憋红着张脸,他迟疑道:“你莫非害怕?”
“哈?怎么可能?”霍无恤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随后不屑道:“我要找个女人,难道还要你帮忙,你是老妈子吗?”
谢涵目光在他芙蓉面、樱桃唇上逡巡,“你确定?”
霍无恤:“……”他慢吞吞道:“我回质子府后,随便拉个侍婢就是,有什么难的?”
他这样说,谢涵自不勉强,免得真像对方口中的“老妈子”,想必对方也知其中利害了。
他拍拍手,“好,时间不早,我们先学射箭,从平地射开始。”边说边从马上解下弯弓和箭囊下来,“你先看孤演示一次。”
一听这个,霍无恤立时把杂思都抛了,聚精会神地看对方。
谢涵在距前方一棵大椿树十步远处停下,左手拉弓搭箭,右手推弓。
霍无恤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之前右肩被老虎抓伤的事,之前对方都像没事人一样,叫他都忘记了,还嘲笑人像个女人一样终日窝在马车里。
见人拉开弓弦,他忙喊道:“摆个姿势就行了,我天资聪颖,一看就会。”
谢涵并没理会这句话,而是道:“两脚平行叉开,与肩同宽,头和两脚中点在一根竖直线上,躯干保持正直,推弓的这只手臂,肩膀不要耸起,上臂旋内,大鱼际推弓,手指不要发力……”他边解说,边缓缓拉开弓,气息也随着发力渐渐不稳起来,放缓了声线,霍无恤不禁也跟着他的话语小心翼翼起来,屏息凝神。
“拉弓时,尽量用背部的力量,拉弓的这只手,肘部微微抬高。勾弦手的位置要和脑袋、两脚中心在同一条直线上,靠位点在下巴底下,要靠实。”说完,一声低喝,“孤要射椿树第二根枝丫的第二片叶子。”
话音一落,他手蓦地一撒,箭矢霎时如流星划过苍穹一般撕裂空气射出,正中十步开外的椿树第二根枝丫的第二片叶子。
霍无恤拍起手来,“好!”
谢涵转头看他那喝彩的样子,眉梢一挑,把弓往对方一递,“你来试试。”
霍无恤快步过来,接过弓,抽出一根箭,摆开架势,“你看这样对不对?”
“别太用力,小心你的伤。”谢涵见他浑身笔挺,又道:“不要挺胸,要微微含胸,压紧肋骨,像你经常做出来的那个贱兮兮的混混样。”
霍无恤:“……我觉得你在趁机骂我。”边说边调整姿势,他的确有天分,稍加点拨,便像模像样,手一撒,箭离弦,往椿树的第一根枝丫上的第一片叶子射去。
却是才穿过叶片,还没钉进木里,就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滑落下来。
霍无恤皱了皱眉,几步过去,捡起那根羽箭,又揭下那片树叶,瞧着叶后毫发无伤的树干,眉弓拧起个疙瘩。
“你有伤,发不了力,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准头非常好,全然不似初学者。”谢涵走过来,看一眼那树叶,拍拍对方肩膀,诚心赞美道。
“不――”霍无恤摇了摇头,“我有用力的。”说完,他从衣里掏出把小弹弓,弯腰捡起颗碎石,“嗖”地就射过去,那碎石直嵌入树干内有一食指深。
谢涵不禁瞪大眼睛,又看一眼对方手中“娇小”的小弹弓,难以想象这巴掌大的东西里蕴含的力量。
“我刚刚就是用这么大力的。”霍无恤放下小弹弓,又重新拿起重弓,摆开架势,“你看看我有什么问题。”
谢涵粗看一眼他站立和拉弓的轴线,呈漂亮的“十”字形,姿势基本没问题,他又凑近了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便来到对方身后,环着人,双臂贴过对方双臂,“孤来带你一次。”
他才说完这句话,手正好滑过对方小臂,触感坚硬,像块铜板,他恍然,“孤知道了。”
耳边正被对方呼出来的气弄得痒痒的,闻言,霍无恤立刻回头,“什么问题?”
谢涵按了按对方两个前臂,“这里要放松,不要紧绷,再试一次。”
一听这个,霍无恤也不废话了,立刻抓起弓箭,若有所思一会儿,再次射出一根箭,这回“嗖”的一声,羽箭没入树干只剩半截在外。他眼睛亮起,又掏了一根箭,射中大椿树第三根枝丫的第三片叶子,再掏一根,射中大椿树第四根枝丫的第四片叶子……都深深钉进树干里。
谢涵看了一会儿,扬声制止对方,“好了,小心你的伤,等会儿还要习马呢!”
【叮,男主愉悦度-5】
霍无恤恋恋不舍地收弓回来,“好。”
谢涵拍拍他肩膀,“骑马前,咱们先去个地方休息一下。”
霍无恤疑惑,谢涵已摸了摸照夜白的马耳,“先待着自己玩会儿,管好你旁边的小妹妹。”
“咴――”照夜白拿耳上绒毛蹭了蹭谢涵掌心,然后甩了甩马尾点点马头。
“它好灵性。”霍无恤不禁赞叹,发出了和赵臧初见照夜白时一样的疑问,“难道和宋侯的紫金赤兔马一样成精了?”
谢涵:“……”他静默片刻,飘忽道:“等孤成亲以后就知道了。”
霍无恤:“……”他敏锐地找到这话里隐藏的漏洞,像发现什么大奇闻似的,一下子又是震惊又是得意起来,似乎找到了一种迷之平衡感,“等成亲?你也是个处/男?你还比我大一岁!”
谢涵:“……”他波澜不惊地轻轻一哂,“所以呢?”
那么轻描淡写、蜻蜓点水,显得他的惊奇跟有病似的,霍无恤一卡,然后抓起谢涵一只手,心疼道:“我听说,你从六岁到十岁,都是在楚国当质子的,是不是那个时候也像我这样?所以一直不想碰女人。”
“不,孤在楚国啊――”谢涵看天边浮云,悠悠道:“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想骂谁就骂谁,舅舅都会帮孤的,就连整人还有表哥帮孤收拾残局,哪像现在,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他幽幽一叹。
霍无恤:“……你说的质子和我说的质子是同一个意思吗?”
“不然呢?”谢涵眨眨眼睛。
霍无恤:“……”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同是质子为什么要互相伤害#
“难道你不知道你的‘惨’是列国质子里独一份的么?”谢涵却还不放过,继续释放“会心一击”。
“现在知道了。”霍无恤虚弱道,又忽然振作起来,挑眉道:“所以我的齐太子殿下,你一把年纪了,怎么现在还保持‘处子之躯’呢?”
“都怪孤那表哥,他曾对孤说过一句话――”谢涵拖长了尾音,还微微垂下头,耳尖疑似发红,至少在霍无恤看来。
这话听起来信息量有点大,霍无恤一瞬间对它进行了丰富的解读。
他自觉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奈何对方话偏偏说一半没下文了,这就把他一颗心勾得上不去下不来,然后对方只是垂着头、垂着头、垂着头,就是不说话。
“你说的表哥是楚太子子般?”霍无恤旁敲侧击。
谢涵螓首,轻轻点了点头,细如蚊呐地“嗯”了一声,又温柔道:“虽然各国联姻不断,算得上是孤表哥的人很多,但在孤心中,始终只认他一个人是表哥。”
“那你们关系那么好,他还拦你找女人不成?”霍无恤假装什么都不懂的清纯样子。
“到了。”谢涵忽然抬头道。
“哈?”霍无恤一时没反应过来,定睛看时,才发现二人已行至一个山洞前,而这山洞……不是他的吗?
“孤记得当初你就是带孤在这里过了一夜的,这里收拾干净又物品齐全,是你的罢?”谢涵推开堵在山洞外的石块,里面铺着干草、挂着蓑衣,壁上还有一盏破油灯,看起来竟有几分温馨。
霍无恤有种被侵犯了领地的不悦感,尤其是想起对方在此刺出的一剑,低头还能看到斑驳血迹,那濒死的恐惧与疼痛,绝不好受,更让他无法遗忘。
“哦,对了,你刚刚问孤什么来着?表哥拦着孤找女人?谁和你说的?”谢涵觉得有些好笑,“孤不找女人,只因表哥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不悦与死亡阴影霎时被转移了一半,霍无恤竖起耳朵。
“‘找的女人一定不能比自己丑,否则究竟是谁比较爽啊?’孤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一直保持着‘处子之躯’。”
霍无恤:“……”他究竟为什么还没看清对方的套路!为什么总是白白送上去给人耍?
心里这么想的,面上他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那可完了,您齐殿下长得多美啊,霞姿月韵、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长这么大,所见过的所有人里,包括梁公送来的十几批绝色舞姬,还没有哪个比得上你的国色天香,我看啊――你怕是注定要孤独终老,到死还是个老处/男。”
谢涵:“……”
霍无恤抬头看他一眼,“你也觉得这很可怕对不对,我给你支个招。”他拍拍胸脯,“不说找个比你还美的,至少能和你齐平。”
谢涵直觉得对方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果不其然――
“你呢,可以在床上摆一张等人高的铜镜,侧躺下来,抱着镜子就……啊嘿嘿嘿……”霍无恤嘴一咧,发出声有尽而意无穷的笑。
谢涵:“!”他有些被这画面恶心到了,随后一咏三叹道:“雍公子真是妙人,竟然能想出这种寻常人绝想不到的厉害法子。”
“过奖。”
“可孤现在却已经遇见一个比孤长得还美的人了。”
“谁?”霍无恤扬眉,倒要听听对方要说出什么来。
“絮儿容色,孤心甚悦之。”谢涵侧头,一手抚上对方侧脸,饱含柔情地凝着对方侧脸。
霍无恤:“……”他觉得侧脸上根本就是一只魔爪,让他毛骨悚然想立刻甩开,但他还是忍住了,低头道:“絮儿之于齐殿下,恰如萤火之于日月,在殿下面前,絮儿只有自惭形秽的份,有眼睛的人都会晓得殿下比絮儿可美上太多了。”
“絮儿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霍无恤话没说完,忽然耳垂一阵痛意,谢涵正低下头,轻嗫了一下,“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霍无恤:“……”他连忙后退半步,捂着耳朵,不敢置信对方居然……
哪知顶着他的怒视,对方却只伸手擦了擦粘着白/粉的嘴唇,“唔,米粉好像敷太多了。”
霍无恤:“……”
然后对方就像没事人一样,转身把背上的大弓和一袋箭搁在一边的矮木桩上,“什么时候伤好了,继续练。”
霍无恤愣了一下,方知对方来此的目的,可要他此时道谢……他闷哼一声,且当回应。
“走罢,最基本的还有骑马、击剑,有时间最好能加上御车、挥刀……还有明天一天,后天就是梁公寿宴,大后天孤便要回国了。”谢涵边算着边踏步出去。
霍无恤盯着他修长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憋着火跟上去。
“是不是有人啊――救命啊――”
二人才一出山洞,谢涵忽然脚步一顿,“孤似乎听到人声。”
“救命啊――”虚弱、渺远。
霍无恤也停下脚步,“我也听到了。”
“有没有人啊――”又是一声,像是积攒了力气,比刚刚重了许多。
二人分辨出方向,蓦地回头,后方一片密林,松树、樟树成荫,一片绿海似乎看不到尽头。
“要救吗?要救的话,你喊你的卫队进来,忘忧山外围是比较安全的,但腹里人迹罕至,也是很危险的。”霍无恤提建议道。
谢涵还在倾耳听着,不知为何,这嗓音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哪里听过。
他吹了口哨音,霍无恤正想问他干什么,照夜白一个奔跃已从灌木丛里跑出来。谢涵一跃上马,伸出一只左手,“上来。”
哪知才做这一个动作,照夜白立刻甩马尾踏蹄子,一副像受到□□的黄花大闺女样子。
刚把手搭对方手上的霍无恤:“……”他有点尴尬。
谢涵想了想,往后挪了个位置,握着对方手一拉,就把人带自己怀里来,随后一捏马耳警告道:“你再闹,就别想孤再喂你吃草。去前面。”
照夜白委屈地咴咴几声,到底没再乱动把霍无恤甩下来,化悲愤为动力往前飞奔而去。
“照夜白速度快,且凶悍不惧猛兽,就算有,我们也来得及逃。”谢涵解释道:“你可暂且感受一下在马上的滋味。”
霍无恤本来正享受在马背上驰骋的快感,大风拂过长发,两侧景色极速倒退,有种逍遥无极的舒爽,自由,久别的自由。
但对方一开口,喷洒下热气,他就立刻想起刚刚耳垂的触感,心里就涌上一阵气愤,偏偏对方波澜不惊,恍然没这回事。
“救命啊!救命啊――壮士救我!”大概听到马蹄声,又或者是距离近了,那呼救声瞬间重了一倍,还充满喜悦希冀。
谢涵勒马止停,只见前方一个方圆三尺的土坑,两边还有虚虚的草皮枯枝落叶,他带着霍无恤下马,只见土坑底倒着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正扒着土叫唤。
他衣上全是污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东一块西一块的蹭着泥灰,但依昔能看清五官。
谢涵瞳孔一缩,搭在霍无恤肩上的五指一瞬收紧。
霍无恤转头奇怪看他。
坑下的人已经惊喜地大喊起来,“壮士壮士――哦不,两位小兄弟,救命。”
――王后大恩,蔺缼没齿难忘。
――随她去罢,左右出不了宫。
――王后娘娘,按您性格,如果真想砸它,它早就碎了,敢问您有何要求?
谢涵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听对方声音耳熟了――伐齐大将军蔺缼,蔺大将军啊。
蔺缼叫唤一阵,上面的人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上面,他头痛、脚痛、屁股痛、全身痛,根本没法好好思考,只觉得好不容易喊来的救星居然半点不起作用,忽然生气,“喂――你们两个有没有人性啊,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要眼睁睁看着我这种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失血而死、香消玉殒……呸……英年早逝吗……”
“绳子在你脚边。”
“国家兴亡多少事――悠悠――尽毁尔等无心人手中,冷漠的你、冷漠的心、冷漠的天下……”他不只骂,骂着骂着还唱了起来。
旁观全过程的霍无恤:“……”
一直听在耳里的谢涵:“……”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认错人了,这可能只是一个长得很像未来雍国大将军的人,但他还是再次提醒道:“绳子在你脚边,要上来就快上来。”
“咿呀――诶诶诶?”坑底已经半眯上眼的人忽然瞪大眼睛,看脚边,果然一条长麻绳,他顿时眼疾手快,双手一个虎扑抓住,抬头眼睛亮晶晶道:“我准备好了,可以拉我上去了。”
谢涵颇觉伤眼地移开目光,双手卷着麻绳另一端把人往上拉,但别看人清清瘦瘦的,拉起来却颇有份量。
霍无恤见他双手青筋都暴起了,连忙也伸手一起拽麻绳,小声道:“你小心你肩上的伤。”
谢涵这时才觉得右肩果然有些疼,“嗯”了一声,“你也是。”
霍无恤想了想,“我们都有伤,不适合用大力,不如把绳套在照夜白上,让它后退几步把人拉上来。”
谢涵顿了一下,“聪明。”便打了个响指,一边照夜白抬蹄过来,他就脱下外袍垫做内衬把麻绳绕马腹、马背一圈打了个结。
照夜白抬蹄往后跑了几步,蔺缼就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被甩出坑摔地上,扑腾起起一片灰尘,“咳咳咳……”
谢涵解开麻绳,拿水袋给他喂了些水,边擦了擦人脸,清晰地露出对方真容――鹅蛋脸儿,浓粗的眉,圆圆杏眼,虽无日后峥嵘,却是那副容貌无疑――除非蔺缼有个孪生兄弟。
他正这么想着,那人已放下水袋,拿袖子胡乱擦了下嘴,躺着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兄台今日救命之恩,蔺缼没齿难忘。刚刚蔺缼的胡言乱语,兄台千万别当真。”
谢涵:“……”他淡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知蔺兄家住何处,谢某可送蔺兄一程。”
蔺缼……蔺缼挠了挠头,“就在前面一里的竹林里,只是……只是我现在站不起来了。”
谢涵注意到他脚上血迹,有贯通脚背脚底的伤口,他不由抬眼仔细看一眼坑底,只见那儿竖着几把尖刀,按五行走位放置,让人避无可避,“好厉害的布置。”
闻言,蔺缼嘴角一咧,一拍谢涵胸口,“好眼光,兄弟,我布置的捕兽坑向来例无虚发。”他言语之间满是得意,只是――
霍无恤:“……”
谢涵:“……”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一段话――六年前,将军遭人陷害,是涵和姬夫人一起求的情;十年前,将军重伤,是涵救起将军并送回雍国;十五年前,将军丧母却被叔伯骗走所有钱财,是涵替令堂办的丧事;十八年前,将军掉进自己装的林间陷阱里,是涵把将军背出来找的医工……
――十八年前,将军掉进自己装的林间陷阱里,是涵把将军背出来找的医工。
彼时那个谢涵投河自尽时正是三十二岁,十八年前,也就是今年……他当时怎么没觉得这句话这么的充满了丰富的内涵呢?
谢涵木然地招来照夜白,正打算把人放在马背上,岂知照夜白连忙后退一大步。
蔺缼:“……”
霍无恤嘴角一咧,又拉下,心想那马就是脾气大,不是只嫌弃他一个人。
“乖――”谢涵摸摸马耳。
“咴咴――”照夜白伸出左前蹄指指蔺缼身上血迹,又指指自己流光水滑的白毛,然后再次后退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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