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回去之后,当晚便病倒了。
一开始心里装着事还不觉得,直到回到相府,进了烧着炭火暖烘烘的屋子,才觉得腿脚发软眼前发昏,若不是有身边人扶着,只怕是要一头栽倒在地。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慢。
她在府里一连躺了六日,病才渐渐转好,而这段日子里,熬得极苦的药从没停过。
大夫嘱咐,避免冲了药性,尽量少食甜食。
一向疼爱她的顾相爷听在耳里,自行理解过后,让下人把所有甜食跟她隔绝开,喝完苦药顶多只能用温水漱漱口。
因此,就连她不喝药时,舌头都在隐隐发麻。
终于好转之后,刚停了药,顾九吩咐下人买回来一堆蜜饯果脯,各式各样,往嘴里一颗两颗塞个不停,直到肚皮呈现溜圆之势,嘴里那股淡淡苦味逝去,她才满足地叹了一声:“真好!”
若有下回,她再也不拿自己身子当儿戏了,她想。
这几日被烧得迷迷糊糊之时,她还做了些断断续续的梦,梦里她仿佛真成了书里的顾九,被秦筝筝抢去了她所有的人生。
梦境里的感觉格外真切,就连最后被抛在乱葬岗,她用已死之人的眼去望太子,望见彼时他的眉眼,画面都是那样清晰。
从梦魇中完全逃离后,顾九睁着眼睛望床顶,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她的手一伸,便能摸到枕头底下的那本书,这代表着残忍而无情的现实——
她是书中的人。
而且她只是别人故事中的配角,等待她的将是惨不忍言的未来。
现下,她的哥哥顾轻舟去了揭阳。
等到顾轻舟从揭阳归来,他会将秦筝筝一并带回,再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照那样发展下去的话,秦筝筝会嫉妒她,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从而被顾轻舟惩治,在痛苦中魂魄飘出体外,而到那时,真正的女主便出现了。
她不能让她出现。
绝对不能。
顾九起身下床,将自己包裹好后往后院走,这几日的雪落得更大,一路走去,外边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白色,就连她荡的秋千也不能幸免。
她挥退了所有下人,走至后院墙角,学猫轻叫了一声,不消片刻,墙头冒出了个脑袋,正一脸不悦望着她,“顾九,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这可比原定的时辰要晚——”
“别废话,赶紧的。”顾九冲他招了招手,“急着呢。”
脑袋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用手一撑身子翻过院墙,落到了雪地上,接着搂过顾九,用轻功纵身翻出墙外。
墙外边有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顾九跟着他上了马车,只见里边火炉燃得正旺,到处铺满了厚厚绒毯,连窗都用皮子严实盖住,不禁笑了一声:“挺会享受。”
后边上车的人瞪她一眼,“还不都是为了你。”
老实说他从小到大,从没对人这么掏心掏肺过,顾九让人一传信,他就连忙让人备了马车,在冰天雪地里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顾九看着眼前脸庞稚嫩的少年,又笑了笑,“去城西柳巷吧,想他们家的枣泥酥了。”
若是在以往,她少不得得皱起眉头,同他抱怨个不停,从她被强行灌苦药到被关府里不让出门,一五一十都得说个明明白白。
最后,是他一脸无奈轻哄慢哄:“乖,别嚎了啊,带你买枣泥酥去。”
但她一对上他的面容,不知怎么,所有话都说不出口。
果然还是因为,梦境太过真实了么?
秦觉同她是青梅竹马,因为两家家里是世交,所以自打能认人起,他们俩就玩上了,从小到大,交情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调皮捣蛋的事没少一起做。
顾轻舟是她哥,可秦觉,像是她的弟弟。
而在她的生命中,将来还会出现一个男人,那是她未曾谋面过的太子,他将会是她的夫君,虽然可能不只是她一人的夫君。
不过这些也无所谓,男人总归是要三妻四妾,她嫁给别人也会是一样,既然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女人,那么是一个两个女人,亦或是几十几百个女人,于她而言其实差不太多。
话本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话,她从未期待过,所以她很明白自己日后的身份,她不会将心放到别的男人身上,却也不会寄托于那虚无缥缈的太子身上。
她的心,只属于她自己。
在看完那本从天而降的书后,她才知道,原来除了她爹之外,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三个男人,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夫君。
原来他们会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她无法理解的喜欢,从而对她形同陌路,冷眼旁观……亦或是,落井下石。
每当顾九从那些无比真切的梦境中醒来,眼角落下的泪不是因为将来的处境有多凄惨,而是看到他们将她视作异类那种厌恶的神情。
光是想想,都无法喘息。
虽然接受了自己是个书中人的现实,可她从小到大所经历所接受的一切,于她而言都万分真实,那些是无法随便抹去的。
她很清楚,她想改变这切。
她不接受既定安排。
无论是原书中兄妹相恋的结局,亦或是穿书文中的悲惨命运,她都不要。
她只要一切朝着她所想发展,哥哥,弟弟,夫君,他们三人的身份本应是如此。
城西柳巷到了,秦觉在下车为她买枣泥酥前,同她说了一句:“我怎么觉着你病了一场后,这性子也跟着变了,怪让人不习惯的。”
顾九笑了一笑,“真的么?”
“对对对!就是这样!”秦觉故作姿态打了个颤,“跟那些狗屁的淑女才女一样,看你这样,给你买枣泥糕的银子都懒得掏……”
秦觉一边说着一边打颤,还是往着马车外边去了,来到老字号的酥香记前,除了枣泥酥外,还买了桂花糕芋头酥芸豆片等,只要是甜的通通称了一堆。
他没忘记她身边小厮来传信时,描述她喝了苦药后可怜兮兮的模样,说不定她就是喝药喝多了,苦得连舌头都不想动,所以才变得温温吞吞。
既然如此,多吃些甜的,也许能恢复?
当他左手右手提着两大包回去,一掀车帘,才发现车内空无一人,哪还有半个顾九的影子?
“人呢?”秦觉把糕点往车里一砸,没好气问车夫。
车夫完全不知自家少爷生气是为了什么,随口答道:“回禀少爷,说是去小解了。”
秦觉更气,指了指白雪皑皑的街道两旁,“小解?你看这哪里像是有小解的地方?”
车夫把头扭向一边,指了指对街那条逼仄胡同,“就在那,说是去后——”
秦觉被气得发笑:“你这种脑子,当车夫委屈你了。”
车夫眼睛一亮,“少爷,是吧?我觉得我其实挺聪明的,说不定能给少爷当个伴读,要不到时少爷给管家说说……”
秦觉被气得脑壳疼。
不过气归气,望向那条胡同时,不由得松了口气。
利用他把她接出来,又自个跑掉丢下他,是她的行事风格,顾九还是顾九,万幸她没有变。
若是顾九知道秦觉的想法,怕是会被气得发笑,变的不会是她,只会是他而已。
她已走过了那道石桥,遥遥望去,远处的村庄被覆在雪里。
想到那个现实只见过一面,梦里却见过很多面的人,她的内心其实还有点忐忑,她不知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接近他,去试探他。
太子的真名是陆澜庭,在众皇子中排行第五,所以他给自己取的化名,便就是陆五吗?
她起初听了有些想笑,不过很快将笑意压了下去,而是神情严肃满目认真,同他道,她会再来找他的。
如今她又来找他了。
她想若是他们能提前在一起,那顾轻舟永远只会她的哥哥,秦筝筝不会被折磨得神智崩溃,从而让那抹异世之魂入侵体内。
她所恐惧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他的院落门前,推门而入,只见白菜地都被雪覆了厚厚一层,根本见不到一片菜叶。
她朝着正屋走去,在门外象征性敲了敲,不见人应,她轻轻喊了一声:“陆五。”
依旧没有回应。
正想着是不是要推门看看,院外边传来道爽朗的女声,“人不在屋,山里去啦!”
顾九回头,见到是个挎着菜篮的大娘,她头上裹着碎花棉布做帽子,乍眼看去,菜篮还躺着几根冻萝卜。
顾九还未出声,大娘又道:“你难道就是小五上回救的那个姑娘?”
顾九有些诧异:“大娘居然知道?”
她笑着道:“我怎么不知道?上回的事在几个村里都传开了,现在别人见到小五,都要叫上他一声英雄呢……不过话说回来,你找他什么事?”
顾九跟着笑了一下,“上回有东西落在这里。”
大娘挤眉弄眼:“什么叫有东西落这,照大娘看来,就是存心来见小五的吧?不过那孩子确实长得俊,也不枉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心心念念惦记着。”
顾九羞涩垂了垂眸,“大娘,你知道他去了哪座山吗?”
“你想进山找他?”大娘惊了一声,“那可使不得使不得,看着娇娇弱弱的,下雪天山路又滑,要是不小心绊——哎!瞧我这乌鸦嘴,呸呸呸!”
她假意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拍了两下,然后严肃对顾九道:“他屋里门应该没关,要不然你在屋等着,生个火先烤烤什么的,这要不了半日,人就得回来了。”
顾九本来都熄了找他的心思,可听到最后那个半日的字眼,顿时又急了起来,她可等不了半日,天黑前还得回去。
于是她以退为进,道:“我就是到山脚看看,见上一面也就走了,村里到山里想必还有些距离,兴许我刚走到山脚下,他人就跟着下来了呢?”
大娘见她如此执拗,也不忍再拒绝她,随手指了座近处的山,就在村落前不远处,让她务必小心路滑。
顾九道了谢,朝着那座山而去,没一会到了山脚,天底下自然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她一来便遇见了他。
因此她想也没想,朝着凌乱的脚印,沿着山路向前行,一边喊着他化名。
在路过一处平坦的雪地时,她口中陆五的呼喊刚落下,就看她面前的一块雪地,突然动了一下,一团灰扑扑的小东西从眼前掠过,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左边一处覆着雪的丛林后,钻出来一个身影,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看到顾九第一眼,眉头就蹙了起来。
“我在这守了半天,就为了那只野兔,你知道冬天等只野兔出来觅食有多难吗?这下好了,全泡汤了,我就知道,见到你准没好事……”
顾九站着一动不动,耐心仔细倾听,一副受教模样,让陆五说着说着,又再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突然转了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顾九:“我——”
明明是他先问的问题,等她刚说出来一个字,他就打断了她自己接上:“我知道了,上回你是故意把那汤婆子落我这的吧?就是为了有理由回来找我?”
在冬日的雪地里,他的话语明明像刀锋一样咄咄逼人,可眼角眉梢如同冰雪消融后的盛景,睫毛看上去很柔软,连带着五官也很柔软,柔软到同个娃娃一样。
明明是个很精致的人,却故意扮作副邋遢样,顾九心道。
“算了算了!”陆五见她不说话,直接越过她往前,“现在跟我回去,把你该带的东西带走,到时就别再来找我了。”
顾九亦步亦趋跟上他,结果下山的路不如上山好走,她脚底一个没注意打了滑,直接朝着前方的人扑去。
陆五听到动静回头,刚好看见人朝自己扑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倒在了雪地上,而右脸颊——
传来温热的柔软触感。
顾九睁大了眼,陆五同样睁大了眼。
她没想到她摔一跤,都能把自己嘴摔陆五脸上去,而事实上如同她所想,他确实很柔软,连脸蛋都这么柔软,可能其他地方会更软。
陆五见她半天没动静,直接自己动手把人推开,等眼前人爬起来,装作一切没发生,若无其事拍雪时。
他终于忍不住怒了,“你是故意的吧?”
顾九抬起头,你在说什么?
见到她这副懵懂无知的模样,陆五的怒火更甚,“我说你,故意摔到我身上,就是为了那一下?”
“啊?”顾九好像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什么叫为了那一下,他以为她占便宜了?
想到这里,顾九意犹未尽抿了抿唇,“还挺软的。”
陆五气得说不出话:“你……”
顾九安慰他:“没事,我先前不都说了,我要当你的妻子,这就当提前练习。”
“你……”陆五你了半天,最终爆出一句,“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
说完他顶着一张黑脸,大步跨着往前走去,顾九见状急忙跟上,谁知道走得急了些,鞋底不负众望,又再次打滑了。
这回陆五有准备,在她扑过来之前,先稳住脚跟,再撑住了她,两人都没摔倒。
顾九调整好感激又歉意的情绪,柔柔弱弱抬头,正好对上一双布满寒芒的眸子,“我跟你说,我真的会打女人的,尤其脸皮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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