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
顾九晨起后洗漱打理妥帖,唤院里小厮去确认过顾丞相已出门,才温柔拍了拍床上的被子,对着裹在里面的人道:“翠花,可记清楚了?”
被窝里的人面朝着里,脑袋也只露出了半截,此刻点了点头,在被窝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鼻音,竟然跟顾九的声音有七八分相像。
“都记清了,小姐,若是大人回来得早,来看小姐时,我就装作睡着,若是执意问或来掀被子,我就装作迷迷糊糊醒来,再同大人说,是昨夜跪得多了,想是膝盖受凉,病情有些反复。”
顾九听了很是欣慰,“不愧是翠花,我没看错你,放心吧,老家伙听你那么一说,心里肯定愧疚着呢,你是不会被发现的,到时我天黑前回来,再给你带云片糕。”
被窝里的翠花吸着鼻子,“小姐,若是让大人听见你这么叫他,又得去祠堂罚跪了……”
顾九粲然一笑,“是得改,是得改,要是一不留神说漏嘴了可不行。”
顾揽竹实际年龄是三十六,但从各方面看去,不过三十刚出头,若是没有遭受过失去爱妻的惨痛,想必会比他现在更显年轻,同他的儿子顾轻舟站一起,只会是大上一些的哥哥,根本看不出半分父子模样。
不过其实现在也看不出,毕竟顾轻舟本就不是他所生,而是丫鬟成为侍妾后极少被宠幸,为了解闺房之思,也为了早日诞下子嗣提升地位,与管家私通所生下来的,若是相像,那才叫怪事了呢。
只是丫鬟并不知道他们商议的事,顾轻舟出生后,听说是个男孩,她做着喜滋滋飞升的美梦,可没料到产后第一次见顾轻舟,便是在原来自家小姐的怀里,胖乎乎的肉手扯着她的衣襟,口齿含糊不清地喊他人做娘。
不过这些都是前程往事了,顾九就算是清楚明白知道这切,也不会去揭露它,她就当做自己全然不知道这事,见到侍妾依旧点头示意,见到管家依旧不吝微笑,见到顾轻舟……
她还没见呢。
她也不知到时候见他,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
这些暂且先放一放,而她担心说漏嘴的原因,是因为顾揽竹不喜欢听别人说他老,别说是老家伙这种称呼,就连下人称之为老爷都不让,若是从谁嘴里听见他老,那人保准吃不了兜着走,就连顾九也不例外。
从小到大,因为这事她没少挨过罚,简直是不可触及的禁区。
然而顾九的性子,就是个不知悔改勇于挑战权威的,否则她也不会在昨日被教训后,还敢想出这出把戏偷偷溜出府。
顾九早起之时就扮作了丫鬟模样,翠花的身段比她略矮一些,其他地方也都差不太多,穿着还算刚好合适。
她又在脸上点了些红痣,从额头点到下巴,再找块厚实的布巾遮住脸,只露出垂着的眼睛和满额头的红痣,装作起了红疹子要外出看病,因此在管家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走出了顾府。
一出府后,顾九就往洛水河畔赶去,可没想到,不过才走一条街道,去的路就被人拦住了。
秦觉从拦住她的马车里笑嘻嘻探出个头,“怎么现在才来?都等你好久了。”
顾九指指自己,满目不敢置信,“我这样……你都能认得出来?”
“别说了。”秦觉嗤笑一声,“改明儿你就算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呸!”顾九啐了他一口,上马车后扯下布巾,随手在脸上擦了擦,问道,“你知道我是要去做什么的吧?”
秦觉皮笑肉不笑,“当然。”
车外传来马蹄声,车轮亦跟着开始滚动。
顾九诧异,“那你还跟着我?”
秦觉扫她一眼,意有所指道:“我跟着我姐,免得我姐再想不开。”
顾九扑哧一笑,“贫吧你,想看戏就直说呗。”
话虽是这么说,面上也确实是笑着的,可顾九心中愈发沉重,若秦觉能永远这样,不要变,那该有多好。
这样,也就不会遭遇书中的结局了。
待顾九把面上擦个干净,掏出随身妆品补了补妆,马车恰好在桥头停下,秦觉将备好的大氅给她披上一件,将脑袋纷纷遮了个严实后,两人冒着风雪下了马车。
从桥头走到陆五的村庄没花多少时间,等到了陆五院落前时,顾九深呼吸一口气,冲着秦觉笑了一笑,“你说我们昨天露馅了没?”
“没露。”秦觉依旧是皮笑肉不笑,“若他是个傻子,那就没露。”
顾九笑道:“我真希望他是个傻子。”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陆五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最后想到了她的真实身份,那她也无需惊慌。
在陆五面前,她就当个不暗世事的纯真少女,原本,是为了日后入宫会失去自由而愁苦不堪,因此一时想到自尽,可谁能想到……
意外救起她的人,会是她素未谋面过的未婚夫婿,在她还不知道这一切真相时,她就已经无法自拔爱上了他,为了一见钟情的他甘愿放弃所有,一边隐瞒自己的身份一边暗自神伤,最后在他毫不留情揭露这一切时,又哭又笑扑上前去抱住他,坦言为了他就算是入宫也可以。
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吗?
顾九美滋滋在心里盘算好了一切,接着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院门,跟秦觉一道踏入了陆五的院子。
院子里,地上的小白菜仍然被雪厚厚覆着,只露出一些稀稀落落的菜叶,顾九不由得想到了昨天那碗白菜汤,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在喝那碗白菜汤时面不改色。
喝完白菜汤后,她生出的第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吃白菜了。
见到顾九还在看着白菜发愣,秦觉已经先行一步,上前去使劲敲着正屋的门,结果敲了半晌,屋内都不见人应声。
正当秦觉想用暴力手段撬开屋门时,顾九连忙阻止,“别敲了别敲了,说不定人不在家,他可能是上山去了,山里边有野兔呢,我们一起上山去,在雪地里抓野兔也挺好玩的……”
秦觉收回手吹了吹,“不早说。”
两人出了院门往山里去,在对门院落前,顾九见了个熟人,昨日见到的小朋友虎子,还是吸着长长一截鼻涕,神情哀怨地看着她。
顾九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慌,她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扳过虎子的手放在他手心,“昨日你爹打得你很痛吧?来,吃糖……不过,姐姐给你糖不代表你做得对,以后可不能再进别人屋里拿东西了,知道吗?”
虎子有了糖顿时变得喜笑颜开,“知道知道,这些小五哥和我爹都说了。”
顾九想了想还是掏出帕子,折了两下放到虎子鼻子下,帮他把那截鼻涕给拧掉了,不然她实在是看不下眼去。
秦觉在一旁嗤笑,“没想到你还有贤妻良母的潜质,日后跟你小五哥多生几个孩——”
“闭嘴!”顾九凶巴巴打断他,连着把虎子也吓得一哆嗦。
顾九赶紧又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他,“没事,姐姐不是说你,姐姐是在骂他……”
没想到虎子眼睛一转,嘴里含着糖口齿不清道:“仙女姐姐,你要跟小五哥生孩子?”
顾九脸一红,正想转过头去骂秦觉误人子弟,虎子又出声了,“要找小五哥生孩子的话赶紧,我看你们刚才敲门他不开门,说不定躲屋里准备钻地道跑了。”
“什么?”顾九惊得声音都变了。
虎子认真点点头,“小五哥现在肯定还在屋里,我一大早都没看到他出来过,还有我昨天进他屋里,在他床板下发现了一个洞,我猜可能是小五哥挖的密道,因为他说过他不喜欢这个村子,我本来想钻进去看看,不过太黑了没敢……”
虎子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但是后面的话顾九已听不进去,她的脑袋一直在嗡嗡直响,最后直到秦觉把她一把提起,“你还在愣什么?要是想弄清楚就赶紧的啊,左右不过去看上一眼的事。”
秦觉话音刚落,就已见顾九扯着他迈开了脚步,“对,要去看看,你身板够结实不?那门看着没多重,撞上几下应该就能撞开……”
秦觉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顾九这是把他当成工具了吗?
不过事实证明,秦觉这个工具确实好用,根本犯不着用身体去撞,只从院后屋角捡了把铁锹,三两下就把屋内的木门栓给砸开了。
秦觉刚准备把铁锹一丢,就见对门屋里冲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恶狠狠冲着他们赶过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邻居都被惊动,秦觉先前还觉得孤寥寂静的村庄,这一下从四面八方都涌出了人,还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赶来。
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面上都是不约而同被惊扰到的表情,周身更是环绕着一种气息,秦觉敏锐察觉到,是名为极度不欢迎他们的气息。
秦觉举起手里的铁锹挡在门前,顺势把顾九往屋里一推,“你快去看!”
说完他面对着越来越近的众人,忍不住觉得嗓子眼发干,喉咙上下滚动了又滚。
他怎么觉着,他跟顾九是掉进了狼窝,而那个传说中的小五哥,是他们护着的小狼崽子……
顾九被推得脚下一踉跄,等站稳后,想也没想朝床边走去,接着俯身看去,床下一片平坦,没看见那黑黝黝的洞。
顾九往屋外看了秦觉一眼,他挥着铁锹在为她争取时间,不由得咬了咬牙狠下心,直接趴在地上钻下床底,用自己的手在沙土地上到处摸索,就为了感受到哪里有不一样。
摸了一半地方没摸到异常后,顾九目光放在了角落的火盆上,她不由得低低骂了自己一声,“猪脑子!”
接着俯身过去移开火盆,果然见到了如虎子所说的黑洞,大小刚好能容一人通过,一眼望去深不见底,楼梯什么的根本见不到,没有任何与外界相连的气息。
如果此刻说这个洞是通向地狱,顾九恐怕也会毫不犹豫相信。
“你看好了没!我快坚持不住了……”秦觉的声音远远传来,以顾九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看到外边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几乎在顷刻之间,伴随着重物的落地声,秦觉的声音熄了下去,接着有数双脚步声传来,他们已然进了屋门,他们越来越接近了……
顾九也不知道那一刻,脑子里在想着些什么,总之她眼睛一闭,朝着那黑沉沉得可怕,仿佛要吞噬她的洞口——
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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