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五顶着一路的笑意目光回了住处,他从院里井口吊上来水,想着先行清洗一番,再去衙门。
可当一桶水被吊上来,他伸手去提水桶,不经意间瞥见水面,下意识一愣,手跟着一松,水桶砸回井里,溅起了一人高的水花。
陆五连忙双手撑着井壁往下望,看到本来攥在手里的绳子,同样跟着落到了井里,他的指尖无意识收紧,忍不住咬牙又切齿。
遇见顾九就没好事,还有他的脸……
她和她的假弟弟画完后,应该笑得很开心吧?跟大街上的那些百姓一样。
肯定是的。
先前还在犹豫,这回要不要继续逃跑的陆五,在这一刻重新下定了决心。
跑,他必须要跑,死活都要跑。
陆五到隔壁家借了水,期间没少被笑几下,还夸他脸上画得对称,可见所画之人是用了心的。
陆五咬着牙道了谢,重新回到自己屋里,望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那一左一右的两只王八,那鼻下两撇难看的八字胡,竭力劝说自己平心静气。
他们就只是两个小孩而已,只是爱玩闹了些,只要洗掉就好了,没什么可介怀的。
抱着这样想法的陆五,用帕子沾了烧开的热水,率先往自己鼻下的八字胡擦去。
对他而言,这两撇八字胡比起王八,更让他感觉到碍眼。
望着水面擦了一下,移开帕子,陆五僵住。
只见本应该被擦去的一撇八字胡,还安然无恙呆在他的脸上,墨色依旧浓重,一点淡去的痕迹都没有。
陆五不信邪,又狠狠擦了几下。
结果不论他擦哪里,甚至连周围肌肤都擦红了,王八和八字胡不动如山,在他脸上呆得比哪里都好。
陆五望着水面里诡异的自己,终于是没忍住,手一用劲,整盆热水被掀翻在地,水花溅到了他衣物上。
*
顾九与秦觉分头行事,寻遍了登州的大街小巷,依旧一无所获。
眼看着已近午时,顾九站在衙门口处,肚子适时咕了一下。
“嘘,别叫。”顾九摸了摸肚子,似在安抚一般,“再等等,要是他再不出现,就带你去吃好吃的。”不去管那劳什子陆五了。
他要逃就逃吧,他要躲就躲吧。
反正就算是没有他,她顾九还能想出其他法子。
根本没揣什么希望的顾九,时不时从衙门口前的巨大石狮后探出脑袋,注意着从衙门前经过的人。
她的身形娇小,实施能够将她完全遮挡住,如果不是绕到石狮后特意去看,保准谁都发现不了她。
顾九在心里下定决心,最多再等一炷香时间。
对于饿着肚子的她来说,一炷香的时间也可谓是难熬,她左看右看,终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抬脚往对面客栈走,可她脚还没迈出半只,随意往外头撇去的目光,顿时收不回来了。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清瘦的人,明明穿着身捕快服腰间悬着佩刀,可走路时一步要三回看,脸上更是带着块黑色三角巾,整个人看上去就跟做贼一样。
这不是陆五的话,还能有谁?
顾九当即冲了出去,趁陆五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扯下了他脸上三角巾,本想着是让他别再躲,她要好好同他解释一番。
可没想到这一掀开三角巾,见到陆五的脸,她就忍不住先笑了出声。
听秦觉描述时,她是在心里有过准备的,可无论怎么准备充分,当亲眼看到时,这股瞬间从心底涌上来的笑意,仍是怎么止都止不住。
顾九笑得快肚子痛。
而陆五冷眼看着突然冒出的这人,看着她明明笑到快要岔气用手去捂着肚子,可另一只手,还不忘死死拽着他胸前的衣襟,像是打定主意了不让他走。
她为了抓他,显然是蹲了很久。
陆五看着周围人的目光渐渐望了过来,只觉得额穴又在突突地跳。
他死死看着眼前的人,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平静道:“笑够了吗?”
“哈哈哈哈哈……”顾九实在是忍不住,好不容易憋出句话,“够…哈哈哈哈哈,够了,哈哈哈哈哈哈……”
“够了。”陆五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话,“那就还我。”
顾九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着被自己攥在手里的黑色三角巾,笑意才有点收住的势头。
她连忙把捂着肚子的手拿开,三角形递给陆五,憋住笑意认真道:“你戴吧。”
陆毅一把从她手上扯过三角巾,冷冷望向她抓住他衣襟的手,“松开。”
“不松。”顾九道,“我一松,你肯定跑了。”
陆五懒得再同她置辩,飞快将三角巾绑了回去,确认遮好脸后,直接朝着她道:“我不会喜欢你的,你死心吧。”
顾九没想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先是一愣,接着轻道:“不喜欢的话,也不要紧的,不是有一句古话说,日久生——”
陆五冷不丁打断她:“我就算是跟你对望一辈子,都不会对你生出半分情。”
顾九准备好的说辞接不下去了。
她抬眸看着陆五,看见他整张脸上只露出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初见时看上去还很温柔,即便有些清冷,亦是冬雪消融时残存的最后美好。
只要稍微等等,过后便是,春暖花开。
可现在她看着他,看到从他冷冽的眉眼,透出了毫不掩饰的无奈,以及……由内而生的厌烦。
陆五看来,是真的很讨厌她了。
顾九的脸皮再厚,也是有自尊心的。
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脸上画了王八的穷酸捕快,堂而皇之拒绝,这谁能够忍受?
老百姓们的议论声,她似乎都能听到了——
多好一小姑娘,可惜年纪轻轻,这眼睛就瞎了。
顾九脸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确保他们看不到脸的同时,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你…不管你怎么说,我早就下定决心了,自你把我从洛水救上来那刻,我…我就是你的人了,我才不会嫁给那什么素未谋面的人,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不管你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不离不弃……”
陆五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不叫陆五,那时的他叫陆澜庭,生在宫里,活在宫里。
只是当时的年岁过小,现在再想是什么感觉,早已记不太清了。
他从有意识起便知道自己是太子,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更同样知道,要在将来娶谁,与谁共度余生。
他早已将这些事,了解得再透彻不过。
可当他每次望向那胖墩,望着她插着腰得意洋洋,借着自己有未来太子妃的称号,除了欺凌他沉默寡言不会告状外,更是连带着他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没少被折腾。
他还记得有次,他在御花园旁的池子喂鱼,一抬头恍然见到她在不远处,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他在心里记着母后的教诲,想着是不是要邀请她一道,正在心里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可没想到她突然冲了过来,他不过往旁边一闪,就见她因为身形过重,脚下收不住势,直接一头栽进了池子里。
他连忙去唤人来救她,可当她被救上来,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指着他对众人宣布,她是被他推了下去。
闭门思过受罚倒是小事,可在那时他望着她的脸,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想法,为什么他要娶的人,偏偏会是她呢?
为什么他不能够自己选择,选择一个同母后一般温婉知性,能让父皇发自内心爱惜的人呢?
面对她,他不止生不出爱惜,更是连其他多余表情,都不想流露在她面前。
所以在得知他有机会成为陆五,能够摆脱陆澜庭的身份,不再有她环绕身侧时,他是发自内心高兴的。
外面的世界不比宫里,四处都充满着新奇,他曾经也觉得自己摆脱了过往一切,至少在往后的十几年里,他可以做好他想做的陆五。
他是陆五,而不是陆澜庭。
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能够察觉出来,他周身所有的好运,皆不是因为自身。
他虽然出了宫,却也可以说,他没能出宫。
只不过是从一座小的宫殿,换到了座无限大的宫殿。
他接触到的所有,他周身熟悉的所有,皆知道他是太子,是陆澜庭,而不是陆五。
尽管他们面上装得再像,亲切唤他小五,可下意识的尊敬举动,还是不免暴露了他们。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出宫呢?
他一直都未曾想明白。
逃离的这件事他策划了许久,可真正是那声顾九,才让他下定了决心。
她现在又出现在他眼前了,真真假假太多,他已分辨不清。
顾九到底是不记得他,真不想屈从于命运,还是……跟他周身所有人一样,只是在陪着他演戏呢?
陆五想了想,他相信后者。
眼前的人还在垂着眸子,低着头小声述着爱意,任何一人见了,都不会怀疑她的真心。
陆五同样垂眸,看着她不断颤动的睫毛,最终动了动唇:“我就算是瞎了眼,也不会喜欢上你。”
身前的人身子一颤,恍然受到重大打击,可她还是没有抬起头来,肩膀轻微耸动着,似乎是快要哭了。
陆五眼神转冷,声线愈发寒凉:“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知廉耻,以后别再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顾九察觉到异常的一瞬间,猛然抬起头来,发现秦觉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直接一拳挥在陆五的脸上,将没有防备的他挥倒在地。
这一拳的力道之大,让见的人无不心惊。
顾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再反应过来想去拉秦觉,可陆五已比她快了一步,他伸手攥住秦觉想要再次出手的拳头,语调平静:“大街之上,公然殴打公差,关进衙门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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