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 过去十日。
在他们带着太子殿下回到登州后, 便有从京城派来的人将太子接了回去,彼时太子不会哭不会笑,想来是听闻未来太子妃尸骨无存的消息,深受打击,恐怕得过上个一年半载,才能好了。
谢礼见到太子时,见他魂不守舍的呆滞模样,没敢去打扰他,一路静静护送着他, 除了每日简单的一日三餐, 太子会麻木重复吞咽动作, 其余时刻一动不动,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魂跟着未来太子妃,跟着顾九一起坠下了崖一般, 被水流冲散进了大海, 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谢礼瞧着太子这副模样,心疼不已, 时常会去拿另一人与他比较。
与太子相比较, 同行的另一人,对于顾九死亡这件事,释怀的实在过于快了。
不仅不见失魂落魄, 更是不见丝毫异常, 对待任何人任何事, 平静得如同个没事人一般。
若是太子能学学他便好了,谢礼在心中想,这样太子不至于如此难过,不至于让所有认识顾九的人见了,同样跟着难过。
有时候他甚至在心中想,是否那夜他不该提点太子,若是不提点,太子不会明了自己的心思,那么他也
罢了,都无用了。
谢礼叹了口气,看着太子从马车中走下,正要坐上软轿往东宫而去,可他的目光忽然往一个方向一滞,任凭周围侍卫再如论引导他,都始终不肯动了。
脚步跟落地生根般,扎得牢固。
他随着太子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宣政殿前,正徐徐走过一人身影,他的瞳孔,随之放大
那是顾相。
只是十几日前,如日中天风流倜傥的人,此刻眼中已是遍布沧桑,未掺杂一根银丝的满头乌发,现今望去已是白发苍苍,用官帽挡,也挡不住。
他像是瞧见了太子的目光,脚下步伐加快,仿佛是要特意避开似的。
可没想到,原本从来都是一动未动的太子,竟然在此刻跌跌撞撞冲了上去,在顾相惊愕不已的目光中,挡住了他的路,明明是一副想说些什么的模样,但此刻忘记了组织语言一般,口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顾揽竹见到眼前太子这番模样,目光在他身上注视了很久,最后只道了句“太子殿下,臣这辈子,无缘再做你的丈人了。”
陆澜庭怔在原地,直到眼前人转过身去,又复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的阿九,最怕饿肚子了,也不知道踏上黄泉路前,有没有吃饱”
“阿九,阿九”陆澜庭此刻,竟跟着他喊出了这个名字,不断喃喃道,“阿九吃饱了吗”
年近四旬从未在外人面前服软过的顾揽竹,此刻见到太子这副疯癫模样,竟然忍不住悲从中来,他用衣袖快速抹了抹脸,看着太子仍在喃喃自语,不禁劝道“太子殿下,别太伤心,若是还有下辈子,臣同样,会将阿九嫁你,到那时,太子定要同臣一般,好好护着阿九,不让她”
他的话未说完,只见太子头也不回转身,不知要跑去哪,只是嘴里还念叨着,同他学来的那一句“阿九,阿九阿九怕饿肚子,阿九怕饿肚子”
太子疯了。
在他的东宫开辟了一片菜地,找了些小白菜秧播下去,每天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那些小白菜,同时嘴里振振有词“阿九怕饿,你们快长,快点长阿”
皇上近几年本就重病缠身,屡屡去看太子被他回绝在宫外,早已气得不轻。
有次终于是强行闯了进去,来到东宫正殿的后院里,见到太子披头散发,手里拿着水壶,一瓢一瓢给他的菜地浇水,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快点长大让阿九吃了,阿九就不会饿肚子了,阿九她最怕饿肚子了”
来来回回,重复的就是这几句。
皇上当场气血冲上头顶,指着他正要骂出孽障,却只见太子忽然转头,见到皇上,对着他乖巧绽出一笑“父皇,你来了。”
于是在场的宫女太监们都看到,皇上本来怒发冲冠将要发作的姿态,在此刻转变成了无限沧桑,一时忍不住湿了眼眶,“傻孩子,顾九早就死了,哪还有什么阿九你种的菜,她哪还吃得上别再浑了”
谁知道太子听了皇上这话,当场不高兴了,将水壶往旁边一放,转过头去再也不理皇上,只是嘴里还小声小声说着“别以为你说阿九坏话,我就会把阿九要吃的给你,别做梦了,才不给你,只给阿九”
皇上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气血一冲一降,当即晕了过去,后来没捱过半夜,手一撒,驾崩了。
当时被太医们诊断,智力退化到三岁的太子,看到撒手人寰的皇上,一边哇哇大哭着喊父皇,一边却是全然忘记了。
他的父皇,就是被他气死的。
顾相见到这幕酸楚不已,早知当初,他便不同太子说那些浑话,要不是说了句阿九饿肚子,太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此时有人在旁看到,一宿等同失去两个孩子的顾相,看着那哇哇大哭的太子,终于是忍不住,跟着老泪纵横。
任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那个半疯半傻的太子,身着冕服头戴冕冠,被太后哄着坐在龙椅上,让他乖乖上完朝了,才能回到那东宫去,照顾他的小白菜们。
昔日的太子成了新帝,这往东宫里跑的习惯仍是没变,除了同他的小白菜说话外,时常也会望着宫里的柱子,摸着上面刻着的字发呆。
负责新帝生活起居的有两个小宫女,平时见着皇上疯疯癫癫的举动,私下里口头也会议论一番。
这夜月色正挂满枝头,宫女见皇上突然跑得不见,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又来到了东宫寻他。
这一眼可不得了,原来在他们悄然不觉的期间,皇上不仅没像太医说的那般,或许某夜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而是
越来越严重了。
只见他看着那些冒出了头的小白菜,乐呵呵的一个个指着它们,给它们纷纷取了名字。
这回他不想把它们给阿九吃了,因为这些白菜,都是他的阿九。
只见皇上指着最先冒出头,最为粗壮的一棵白菜,乐呵呵道“你是老大,你叫顾九,听到没有不要欺负其他阿九”
同顾九念念叨叨说了好些话,皇上又指向上一颗稍微瘦弱些的白菜,“你这么瘦,肯定是饿坏了,阿九,你就是算饿了,也忍着点,别去吃其他的阿九阿”
再接着,皇上指着颗刚冒出一点点头的白菜,心疼不已,“你是小九儿,你最小了,其他阿九都会疼你的”
宫女们听得震惊不已,这一共十几棵白菜,顾九、阿九、小九儿、九九、九儿、小九九、小阿九、小顾九
竟然还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
她们当真是佩服了。
秦觉一路伪装着的面具,在回到京城那刻瓦解了。
若是先前的地方还不熟悉,他猜不透心中那人是谁,就连她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此刻回到往日熟悉的地方,不管走到哪一处,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无论如何,避之不及。
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顾九阿,是他说过,他会好好守护的顾九。
可他,最终没能守护。
他是亲眼见到的,亲眼见到她跳了崖,亲耳听见搜寻回来的人说,未来太子妃,尸骨无存了。
是啊,他亲眼见到的。
顾九,死了。
跟着他一道回来的秦筝筝见到,先前还正常不过的秦觉,在某一刻,神情恍惚了那么下,再然后是,将自己关在了房内,无论谁人去敲门,他不曾应过一声,只有等到摆在门外的饭菜,都已凉透,他才会在某个他人不知觉的瞬间,打开门,将吊着活命的饭菜拿进去。
秦筝筝蹲了一月,终有一日蹲到月上三竿,那扇门从内被打开,出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正要将饭菜拿进去时,她所有的瞌睡消失不见,猛地冲了上去。
“阿觉”秦筝筝朝着他拼命大喊,同时在门内人要将门关上时,将自己的手先伸进了门缝中,阻止他再将她隔绝在门外的举动。
时间仿佛静了许久。
秦觉终于将门打开,秦筝筝眼见着他,不过才过去了一月而已,面容轮廓瘦削,五官立体许多,再也不复当初稚嫩少年的模样。
秦筝筝望着他鼻子就酸了,“阿觉,你下巴胡子都长了,青楞楞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秦觉垂眸看她,“把手收回去。”
秦筝筝的倔劲上来,“不收,你要是不跟我好好说话,你要是再这样的话,那我死活都不会收”俨然一副跟他杠上的架势。
秦觉望着门外人,望了半天,最终说道“是我杀了你。”
秦筝筝僵住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此刻显得外陌生。
他对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的,同你逢场作戏,只是为了顾九,我想要守护的,从来只有顾九而已。”
秦筝筝哑然出声“所以,我不配吗”
秦觉又看着她良久,最终道“对不起。”
信念崩塌,有时候真只在一瞬间。
秦筝筝说着死也不会收回去的手,在这一刻,无力垂下,她想再去看看,在雨夜里,不顾一切把她救出来的少年,只看一眼就好
可随着一道无情的关门声,她跟他,被隔在了两个世界。
那夜秦筝筝在外蹲了很久,直到公鸡都打鸣了,她才拖着麻木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会不顾一切将她挖出来的少年,那个会脱下自己衣服给她披上的少年,陪着她一同放花灯放烟花,吃着她递过去的糖葫芦,对她笑得温柔缱绻的少年,原来
都只是她的幻想,只是幻想阿。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京城偏僻处的一张布告栏前,有道戴着斗笠穿着简朴的身影,正当他神色一转想要离开,却不知身后何时多了一人。
她望着他,不敢置信,“你,你是”
那道身影神色一冷,道了一句“认错人了。”嗓音晦涩沙哑。
说完这句,正欲不管不顾离开,可谁知她拉住了他手,“跟我聊聊吧,我不会去告发你的”话语几近哀求。
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的语气,此刻的话语同某人有几分相像,他竟然心思微动,再度回过神时,已在酒馆面前。
她笑着吆喝小二上了好酒,一杯又一杯为他满上,她一直在说着某人的事,从她喜好穿什么样的衣裳,从她喜欢用怎样的神情去说话,从她笑起来时嘴角点出的那两道酒窝模样
知无不言,他竟听得痴了。
不知何时,眼前人已成了心中那人,笑着唤他夫君的模样,笑着同他撒娇的模样,俱都历历在目。
在她又一次唤他夫君之时,他忍不住,将她拥在了怀中,“阿九”
她听在耳里,听见那声悦耳动听的筝筝,止不住伸出手回抱住他,朝着他的唇凑了上去,“阿觉”
秦筝筝再度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她下意识往身旁看去,只见昨夜拥着她的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她一把掀开被子,见到眼前刺眼的一幕,心微微的刺痛。
“阿觉”她忍不住在口中呼唤。
将自己重新整理好回到秦府,她瞧见在外等候,急成了热锅蚂蚁似的夫人。
她垂下了眼帘,在夫人将要出声训斥之时,做了个从未想过的决定“我愿进宫。”
太后瞒着皇帝,给他纳了好几位妃子。
据说在这几位妃子中,只有先前与皇上有些交情的筝妃,能够获得皇上的青睐,竟然与那个傻子皇上,真就有了孩子。
眼见着筝妃肚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皇上还是跟个缺心眼的三岁孩子一样,不时就跑到地里去照料他那些阿九。
宫里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已过去半年了,地里的白菜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一兜最后都烂在了白菜地里,连太后和顾相都没能吃上一口。
曾经的未来太子妃顾九,死去的这件事,逐渐淡入人眼。
只有这个傻子皇上天天挂在嘴里,像是要存心膈应某些人般,同时又像是膈应自己,吃着饭呢,睡着觉呢,嘴里时不时就要冒出一句,“顾九”
太后看着这样缺心眼的孩子,又看着肚子微隆的筝妃,一度十分怀疑,她肚里的孩子,是否真是皇上的子嗣
可筝妃用爱怜的眼神望向肚子,再抬起眼来时,又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皇上见到臣妾那夜,只是抱着臣妾,不断唤着阿九”
太后唤来太医,私下推算了下日子,要说起来,这有了孩子的时间,其实正是差不多的。
太后偷偷去问皇上,问他见了其他嫔妃不理不睬,为何偏偏将筝妃当作了阿九,可皇上只顾看着白菜地,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阿九,阿九”
罢了,太后叹了口气,这缺心眼的孩子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就当他再缺心眼,也是个男人罢了,至少保留了男人的本能,会想要亲近自己的阿九。
于是这宫里都传开了,筝妃真是天生赐的好命,就那么一次得到皇上青睐,还意外留下了龙种,真叫其他人羡艳不已。
若她肚子是个男孩,那这盛朝未来的太子,不就非那男孩莫属
筝妃果真生了一个男孩。
当她临盆后有人去通知皇上,皇上这时竟像是能听懂了话一般,问道“孩子,是阿九的孩子吗”
太后见了心中酸楚,骗他道“是,是你和阿九的孩子。”
皇上高兴得高呼一声,不等宫女们引领,马上冲到了筝妃的宫殿,不去见一眼躺在床上的筝妃,而是从其他人手中抢过孩子,脸上挂了前所未有的笑容,一手小心抱着他,一手忍不住去逗他,“阿九,阿九”
“皇上”筝妃虚弱地唤,“这孩子不叫阿九,臣妾还请皇上,给他赐个名字。”
没想到皇上只是抱着孩子,一个劲地唤着“阿九,阿九”
众人见到这一幕都颇为不忍,只见筝妃还在床上躺着,眼眶已是微微泛红,竟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皇上,他不叫阿九”
“阿九”皇上仍然喊着,忽然间眉眼更喜,“你就叫阿九了,好不好啊你喜欢吗你是陆五和顾五的孩子,那你叫什么呢对了,应该叫陆九才对”
筝妃的眼泪霎那间夺眶而出,“皇上,他真的不叫阿九,他不是阿九阿,他是个男孩阿”
皇上不理睬她,抱着刚得了新名的阿九,给他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他去看白菜地里的其他阿九了。
于是,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除了白菜地里的宝贝,更是有了另外一样宝贝。
他将他的宝贝哄着疼着,就连自己疯癫了的模样,都会在他面前刻意收敛,只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吓到了尚在襁褓的他。
陆九小皇子,是皇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唯一一人。
陆九的脚能下地走路时,秦觉参加了科考,一举夺魁,成了状元。
他这个小舅舅自然经常进宫看陆九,而陆澜庭仿佛能够认得他似的,除了太后顾相和他自己,唯一能够被允许亲近陆九的人,只有他秦觉一人。
在他身着朝服朝冠在宣政殿拜完那个傻子后,走出殿外,意外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秦筝筝。
她的宫服艳丽,头上珠钗环翠,身后跟着一列宫女侍卫,懒懒靠坐在步辇上,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艳得夺目。
秦筝筝恍若才看见他一般,惊讶了一声“原来是新晋的状元郎啊,快些放本宫下来。”
步辇连被放下,秦筝筝上前一步,朝着他笑了一笑,“状元郎近日可好”
秦觉看着她良久,最终同样笑了笑“家里一切都好。”
秦筝筝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番,最终在秦觉迈着步子将要离去时,方才开口出声惊讶道“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状元郎大人,是不是还未曾行礼”
秦觉身子一怔,随即转过身来,朝着她缓缓施了一礼,“微臣参见贵妃娘娘,还望贵妃娘娘海涵。”
若不是隔得太久未见,怎会忘了彼此的身份。
秦筝筝面上笑盈盈吐出一句“无事,下回状元郎的眼睛,可要擦得利索些了,在宫外头便也罢了,可这毕竟是在宫里”
“贵妃娘娘教训得是。”秦觉又恭敬施了一礼,“微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着转身离去。
秦筝筝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渐渐收进了肉里。
陆九能够满地跑时,皇上将他立为了太子。
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们都见到,陆九小太子坐在皇上肩头,揪着皇上的两只耳朵,嘴里驾驾驾地喊。
这种情形被太后和顾相见过几次后,深知找皇上说没用,只有找了小太子,让他给父皇留点尊严。
也许是这次谈话太过深沉,先前还一脸活泼的陆九,在此之后,竟然渐渐沉默寡言了。
那副模样,孤僻冷漠,同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
只有在面对皇上时,小太子才会恢复同年人的天真,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跟他一起玩着骑马马的游戏。
顾揽竹偷偷见到过一次,他想上前去说,却又说不出口,最终还是迈着脚步离开。
他本以为,皇上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却不曾想在某日,他同皇上正说着灾情危急,皇上惯常是一副痴痴傻傻模样,笑呵呵盯着面前的案台,用毛笔沾了墨汁胡乱涂画。
正说到紧要关头,甘露殿内意外吹进来了一股风,皇上未曾用镇纸压着画纸,因此不过去沾墨汁的瞬间,那张胡乱涂画的纸被吹起,吹落到了殿内的某个角落。
眼见着皇上急了,顾揽竹先他一步将纸张拾起,却在窥见纸张上的内容时,意外愣住。
只见这张画上呈现了一人,虽只是寥寥几笔,却勾勒得活灵活现,仿佛要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还我”皇上已经急急跑了过来,一把将他手中画抢走,凶神恶煞道了一句。
顾揽竹忍不住悲从中来,看着再有半年,将要到弱冠之年的皇上,许久未掉过的眼泪滚了出来,他同几年前一样,用袖子拭去面上的泪,同皇上轻声说道“皇上,阿九已经死了,不要想着她了”
“谁说阿九死了”皇上连声反驳,急急冲出殿外。
不过一会儿,就抱回来了懵里懵懂的小太子,对着顾揽竹耀武扬威说道“瞧见没有我的阿九,阿九好好活着,谁说阿九死了”
顾揽竹看到这副情形叹了口气,距离皇上登基已过去了三年,三年之期,是朝内重臣一同约定好的。
若是皇上在三年内仍未好转,那么便扶他的太子上位,立其他王爷为摄政王。
眼下,已然到了三年。
秦觉下了朝后,回到府中,只见他娘又是等待府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对他道“阿觉,这回这个姑娘,真是很好,你就听娘一回话吧”
同往常一样的招数,她也不嫌腻得慌吗
秦觉上前去,这回不再用自己不近女色的借口,而是郑重对着他娘道“娘,实话告诉你吧,你儿子啊”
他咽了一口口水,瞧见四下无人,看准了逃生的路,在双腿开始撒丫子跑的那一瞬间,对着一头雾水的他娘大喊“你儿子喜欢男人”
秦家夫人听了这话,在原地足足愣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见到从另一顶官轿下来的老爷,才忍不住嘤嘤啼啼上前扑去,扑到了他的怀中,“老爷,阿觉他,他喜欢男人啊”
于是秦觉也没想到,当晚他的房门,刚被敲开之际,一道响亮的巴掌就甩了过来,直接将他甩到脑袋嗡嗡失聪了半晌。
同时伴随着道巴掌而来的,还有一道威严带着心痛的喊声“混账东西”
秦觉想也没想顶了回去,“我是混账东西,那您就是老混账东西,我娘是混账东西的娘,我娘是老混账东西的夫人,我们一家全都是混”
他后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一贯身强体健的他爹,竟然因为他这一番话,当场直接气得倒了下去。
等把人送到床榻前,他娘看着他被扇了一边的巴掌,毫不犹豫,又往另一边狠狠扇了下去。
“你这个孽子,你当真要跟那傻子一样,为了那早就死了的人,把爹活活气死才甘心吗”
这句话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直到他不知何时闭了眼,就算沉浸到了梦里,这句话还是缠绕着他,犹如梦魇。
死了的人,当真要为了死了的人,把他爹活活给气死吗
次日,秦觉一睁开眼,见到他爹病容,正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要睡,滚到秦府外头去睡”
他的口气软了下来,“爹,我去。”
只见他爹显然被这话给吓到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你你,什么说什么”
秦觉握住了他爹的手,将眼眸里的亮光遮住,“我说,我去,我愿意娶媳妇进门了,争取给你和娘,多生几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好”他爹乐不可支,前一刻还一副病容的相,这一刻直接蹦下了床,直接跑去找他娘,告诉她这个喜讯了。
秦觉看着他爹消失的门边,脸上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该笑吗他该哭吗
或许,他早已不是秦觉了。
柳州以北旱情严重,此番秋收颗粒无收,朝廷已拨下去了几批赈灾银两,但还是听闻旱情不断传来,四处民怨漫天,一副国将亡相。
在朝廷各位重臣的商议下,决定联合奏请皇上,愿皇上能体恤百姓,亲自往北安抚流民。
太后听到这个决定后,前往顾相处哭诉了好几次,让他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无论如何要帮帮皇上。
她如何不知,若这次皇上去了北边,那再等到他回来时,这朝廷已变了天,她这个太后的身份,只怕是要变成太皇太后。
顾相一次又一次将她的手拂开,几经劝说无用后,直接躲着太后了。
三年之期本就是早已约定好的,他一人再如何阻拦,也已是徒劳无功。
于是乐呵呵的皇上,仿佛还不知道自己要经历的事,高高兴兴的准备着去外边,同时还对垂着泪的太后吩咐,在他出宫之际,帮他照顾好他的阿九。
眼见着皇上这么配合,朝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
在次日皇上出发赶往北边后,过了足有半日,一个三岁奶娃娃从马车夹层钻出来,看着智力跟他一样只有三岁的人,喜笑颜开喊了一声“父皇。”
太子竟然失踪了。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事,所有谋划好的一切,因为少了登基的太子,无论如何都施行不了了。
只是他们这回着实错怪了傻子皇上,就凭他的智力,还不足以联想到这一切,他只是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阿九,乐得一把抱住了他,在他精雕玉琢的脸上亲了又亲,最后问道“阿九为何出现在这”
陆九看着他的父皇,伸出手一把抱住他脖子,“阿九不想离开父皇。”
皇宫里头,只有父皇一人,是真心实意对他好,他不能够让那些人打的坏主意,真的发生到父皇的头上,要是他成了皇上,那父皇他,还会是父皇吗
父皇对他的出现没有多问,在马车里仍然乐呵呵抱着他,同他做着各种各样小游戏,只有在外边的人送饭进来时,他才会跑到马车夹层内藏好,然后等父皇接过饭,敲着外边墙壁同他说“阿九快出来,好吃的来了,别饿着肚子了”
他又一骨碌爬了出去,看着父皇在他吃饭时,外热切的目光,回头冲他不断笑。
父皇是真的很爱他,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生怕他饿着一点肚子。
他要是长大了,要对父皇更好,比父皇对他更好,更好才行。
车队行了几日,在到达柳州时,除了补给之外,更要稍事歇息,柳州是最后一处未被旱情波及的地方,若是出了柳州,再行上数百里,便远远不会同先前那般美好了。
柳州同京城一样,有一条河,虽然不及洛水之宽,同样不及洛水之深,但河岸两旁栽种着柳树,此时正值春季,微风拂过,倒真是一副人间难得的景色。
陆九从车窗内往外看去,止不住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人看上去都面善得很,要是他们见了父皇,应该不会嫌弃他的。
等到他们的马车停到了客栈面前,父皇按照他的吩咐,把所有的守卫宫女都支使走,把他包裹在怀里一股脑跑进了客栈。
等到众人措手不及之时,父皇再按照他的吩咐冲到后院,两人一起从墙角的小洞里钻了出去,来到了他先前看到的那片河畔。
这是父皇答应过他的,要陪他在他喜欢的地方,玩上一日,等到其他人急得不行了,他们再偷偷溜回去。
陆九觉得心里有一点很疑惑的是,父皇这次的名头明明是来安抚流民,在入柳州之前,他们都是明目张胆住在驿站里头。
可一旦进了柳州之后,不仅所有人视线换了衣服掩藏身形,就连这住的地方,都只是包下了一整个客栈,还吩咐父皇不许大肆张扬。
父皇虽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但他躲在夹层里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坏人,又想欺负父皇吗
他今日,一定要让他们急得团团转,将他们好好耍弄一番,替父皇出一口恶气。
钻出那个墙角里的小洞时,父皇的头上沾了几根草,他让父皇蹲下身来,伸出手细心把他的草摘去,只见父皇同样认真看着他,等他耀武扬威将草摊在他面前,只见父皇呵呵一笑,把他的草一把抢过去,最后全部盖到了他头上。
他看着父皇因为这举动捧腹大笑,本来不想笑的,想了一想,还是顶着那一头草,陪着父皇哈哈大笑。
等父皇终于笑够了,他牵着父皇的手来到河边,指着来来往往面容和善的行人,跟父皇道“父皇,你看他们,跟宫里头的那些坏人不同,他们都不会一直盯着你看。”
父皇乐呵呵应着,仿佛根本没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陆九在心里叹了口气,父皇好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说得再正确一点,是父皇,没把任何事放心上,除了
除了阿九。
他就是阿九。
“父皇,我想玩水。”他顶着一头草摇着父皇的手,露出了跟童年孩子一般的神情,指着看上去波光粼粼的河面,“我想把脚伸进去。”
父皇满口答应他,抱着他往河边走。
河边的风景,果然跟在马车上看到的一样美,有柳树垂下枝条,微风不时拂过,就跟书里说的一样,这些柳树真会跳舞。
陆九的目光落在了河畔,只见那里有着两道身影,一大一小,背对着他们,看上去是正在洗衣服。
他们身上穿得朴素极了,那个大一些的身影先把衣服放到石板上打了打,打完之后用河水漂了一漂,紧接着递给旁边的小身影。
小身影抓过衣服,把衣服往河里荡了又荡,最后得足够干净,又把衣服交还给大身影,让她把衣服拧干净,最后再放到干净盆里。
他们明明做的是这么没有意思的事,但陆九还是忍不住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不管是小身影的侧面,还是那个大身影的侧面,看上去皮肤都白白的,模样都还挺好看的。
不太像是他在街上看到的那些人,陆九在心中下了定论。
于是他摇了摇父皇的肩头,把左摇右顾的父皇目光,往那两道身影给指了指,“父皇,你看,那两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呢,父皇就直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阿九”
陆九莫名其妙。
父皇虽然平时会突然喊他的名字,但从来不会在他跟他说话时打断,难道父皇也是觉得那两个人可疑,所以才忍不住失控出声提醒他吗
下一个瞬间,陆九只觉得视线一降,本来还是被父皇抱着,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但是现在
他竟然被父皇放了下来。
“父”他想要喊父皇的名字,但父皇这时候居然没有管他,直接大步跨着跑上了前,还用前所未有的高呼声喊,“阿九”
他在这呢父皇朝人家乱喊什么
陆九真是要被他的父皇给气死。
只见原本在洗衣服的大一些的身影,听到父皇这声喊声似乎被吓到了,身子一僵,手一松,木槌跟着掉进了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响,水花溅了老高。
她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陆九看清楚了她的面容,果然
果然很好看。
好看到他的父皇竟然失了控,直接冲过去把人给扛起,竟然不顾他还被抛弃在原地,嘴里一边喊着阿九,一边扛着人,转身间就跑没了影。
“娘”被留在河边的小身影大哭出声,眼泪瞬间就从眼眶上滚了下来。
陆九见状,不由得走上了前去,看着哭得一脸惨相,比他还高一个个头的小女孩,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我爹会把你娘还回来的,我爹最疼我了,他就是反应有一点慢,等他再过上一下,就马上想起我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轻哄慢哄有用,眼前的小女孩抽抽噎噎止住了泪,盯着他身上的衣服看来看去,“你的衣服虽然好看,但是好脏,多久没有洗了”
陆九瞬间板起了脸,正要骂她不知好歹,只见她扯了扯他的衣服,“你快脱下来吧,我给你洗一洗。”
陆九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好像,是有点脏
他把外袍脱了下来,看着小女孩跟先前一样,把衣服在水里荡来荡去,忍不住出声“你这么荡洗不干净的。”
“谁说洗不干净”她喊得更大声,“我娘就说洗得干净,洗得可干净了呢,我洗的衣服是最干净的,最最最最最干净”
眼见她还要没完没了说下去,陆九连忙阻止她“好好好,干净干净,我不说了。”
接着小女孩继续在水里荡衣服,顺便笑嘻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陆九本想说全名,但一想到这是宫外,不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得有提防之心,于是他笑了笑道“我叫阿九。”
“阿九”小女孩一听,手下一松,他的衣服,瞬间随着水流飘走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他渐渐板起来的脸色,她连忙拉着他的手道歉“抱歉抱歉,刚才被吓到了,因为你叫阿九,我娘也叫阿九,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啊既然有缘的话,那是不是就不该怪我了”
陆九转头望向远方,第一次在心中产生这个念头,父皇,真的爱他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