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亏的账,算起来有四五两银子。
钟苓苓用卖花样的十两银子补了这个空缺,剩下的银钱用到家中用度。
到了大晚上,小环喊饿,钟苓苓打算做道香酱饼。
她先把猪肉切碎,油水酱料腌制好,接着揉了一大块面团,擀成面饼,再叠起来继续擀,如此重复四五次,做出来的饼才会有层次感。
将面饼扑在锅底,调节火候,闻到面的焦香后,用筷子翻面,铺上新鲜的嫩葱、肉沫、芝麻粒。
只等面皮变得焦黄,出锅,涂上准备好的大酱,切开面饼的瞬间,发出了“咔吱”的清脆声,馋得小环在一旁直咽口水。
小环大口嚼着饼,说:“好吃!”
钟苓苓笑了笑,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她回头看,是猪猪从篓子里爬了出来。
小猫伸长脖子,盯着那冒着香气的饼,不由摇了摇尾巴。
虽说猫是肉食的,但他的灵魂是个人类,一直喝羊奶早已腻了,而且他从没闻过这种香味,勾得馋虫都出来。
钟苓苓抱起它看牙齿:“牙齿都长好了,可以吃点硬的。”
猪猪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却看钟苓苓把剩下的生肉丝焯水,然后放到猪猪面前:“吃吧,肉呢。”
猪猪闻了闻,撇过脸:一个盐巴都没有,肯定不好吃。
钟苓苓知道它嫌弃,轻轻摸它的头,说:“医师说了,油盐对猫不好,最好别吃。”
可猪猪是个有主见的,后腿一蹬,跳上了小桌,瞄准桌上的香酱饼,那小背脊和猛虎下山似的,威武、漂亮。
然后就被铁石心肠的钟苓苓抱下来了。
他再跳,又被抱下来,又跳,还是被抱下来了。
猪猪咬了咬牙,忽然灵机一动,朝桌沿跳过去,磕了一下,摔到地上。
钟苓苓着急了,把它抱了起来,责怪:“你这猫这么犟,摔坏了怎么办?”
猪猪轻轻“呜”了声,其实他现在毛发旺盛,一撞一摔并不疼。
但这模样,真是可怜得紧。
钟苓苓心软了,掰下一小块饼递给它。
猪猪叼着饼,从钟苓苓手中跳下去,躲到一旁去啃——果然口感又酥脆又韧,味道丰富,饶是他身份特殊,却真没吃过这样的食物。
小环笑:“嘿这猫!可真够心机!”
钟苓苓笑着摇摇头:“算了,偶尔给它吃一点也好。”
两人正说着话,翠翠过来了,着急道:“夫人,爷刚刚站起来时差点昏倒了!”
钟苓苓说:“今天晚了,不好请郎中,我先去看看。”
其实上次的事,钟苓苓已经不计较了,不过她和康梓岳像是各自默认,除非必要,并没有主动找过彼此。
她和小环穿过厨房到顾骁的卧房,阿福正在洗巾帕给康梓岳擦脸,康梓岳看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却有点不正常的红,好在没真昏过去。
他看到钟苓苓,眼神闪躲,声音沙哑道:“你……你来干什么。”
钟苓苓抬手按在他的额头上,被烫得缩手:“你发烧了,怎么不说?”
生病使人脆弱,康梓岳心里头的委屈涌了上来,默默翻了个身,拿背影对着她:“没什么,不是大事,要是死了,也就这样了。”
阿福到底服侍“顾骁”有几年了,替他说到:“夫人,这段时间,爷都没睡个好觉,也没好好吃饭,天天看账算账,就想把上次亏的钱挣回来,这才弄坏了身子。”
钟苓苓看向桌上,一沓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
阿福说:“爷说这是数学算式,算得很准呢。”
康梓岳此时说:“别说了,她这么讨厌我,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小环也为钟苓苓说话:“夫人也在画花样挣钱啊,说得谁没在努力似的,爷说的话怎么这么孩子气?”
钟苓苓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
她打断了阿福和小环的争吵,说:“行了,爷在发烧,你们就别吵了。”
话音刚落,康梓岳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钟苓苓让小环把刚刚做的面饼泡水,沥干后再做成面饼汤,给康梓岳垫垫肚子,然后再拧干了巾帕,放在他额上。
突然听到康梓岳极小声地说:“不是我放走那只猫的。”
钟苓苓一愣,她其实已经知道,那天是猪猪自己跑的,不赖康梓岳,但是没想到他还在纠结。
她放轻了语气:“嗯,我知道的,一直没和你说清楚,让你在纠结,也是我不好。”
康梓岳借着这股劲,继续说:“布庄的事,我知道我错了。”
钟苓苓有点惊讶,她以为他这样自大的人,是不会亲口承认的,便应了声:“嗯。”
康梓岳慢慢转过身,说:“我以为我是现代人就是先进,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懂。”
钟苓苓轻轻叹了口气:“你别纠结,先养病吧。”
康梓岳低低“唔”了声,终于撑不住,闭上眼睛睡着了。
钟苓苓忽然觉得,其实康梓岳本性不坏,他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至少,知道错了之后会愧疚,会想弥补。
她坐下来看了看他算的账,拨着算盘,算接下来的账,夜色渐浓,只余她一个影子。
康梓岳在梦里听着那算盘珠子相撞的声音,头一次,睡得极安稳。
因他生病,钟苓苓与他有些冰释前嫌的意思。
这期间,钟苓苓卖的花样做成了布匹,果然在妇人之间流行起来,有了资金,布庄运营、家中用度,都开始正常了。
这日她去布庄和掌柜对账,布庄的老账房前一阵告老还乡了,所以布庄总不得闲。
却瞧见一个背着行囊、衣裳单薄的老人家,偷偷拿半匹棉布塞到行囊里。
老人家神色紧张,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钟苓苓装作没看见,但有人却没领会她的意思,只听他大声说:“喂,你是不是偷了我们的布?”
这人正是康梓岳。
老人家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什……什么布?”
康梓岳抓住他的手:“我亲眼看到你把小样的半匹布放到行囊里!”
此时布庄的客人不算多,但康梓岳的声音也吸引了一些人的围观,钟苓苓过去,按着他的手臂,示意他松手。
康梓岳气鼓鼓的,还想理论,却在触到钟苓苓的手时,忽的哑了,他收回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咳了咳。
钟苓苓没在意他略红的脸,只是笑着和老人家说:“我夫君看错了,误会了您,真是抱歉。”
老人家连忙摆手:“不……不用道歉。”说完,他急匆匆走了。
康梓岳不开心了,急忙说:“我根本没看错,只要搜搜他的行囊……”
钟苓苓说:“你和我来。”
两人坐上了马车,很快找到那老人家,他走很远,到巷道里的一个小茅房,推门进去。
下车后,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钟苓苓才抬手敲门。
“来了,咳咳。”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拉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她问:“你们是?”
钟苓苓笑着说:“我们是顾氏布庄的伙计,刚刚老人家来我们布庄,落下了点东西,我们送过来。”
这时候方才那老人家也来了,一见两人,脸色骤变,然而看着老伴,他没说什么,还是将他们迎进门。
原来老人姓陈,是位秀才,老来丧子,家中只有他和老伴,他在私塾任教书先生,然而私塾经营不善,关了。
老伴身子不适,接了这几人进门后,就回房中休息了。
钟苓苓和康梓岳看了眼,这家中真是一贫如洗。
陈先生说:“老伴不知道私塾没了,她这几日身子不好,我急着药钱,就做了……我真是糊涂啊,枉读圣贤书!只求你们报官后,不要告诉我老伴真相。”
钟苓苓说:“先生别急,我们来找你,不是为了布庄的事。”
她微微叹了口气,拿出一吊铜钱给他,说:“家中人生了病,正是紧钱的时候,这点钱对我们来说不多,但对先生来说,是救命钱。”
陈先生惊讶,连忙摆手:“使不得。”
钟苓苓微微一笑:“先生大不必如此客气,布庄账务冗杂,如果不嫌烦累,我们还想请您做账房。”
陈先生忍不住流了泪,连道感谢。
本是结仇,结果换种方式,能结个善缘,康梓岳这才明白钟苓苓的用意。
回去的路上,他问:“你怎么知道他的情况如此?”他差点就让老人家丢尽脸面。
钟苓苓说:“他的行囊,补了七处地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还是整洁,手指有茧,是常年拿笔留下来的,说明内里是体面人;和你说话时,力气不足,除了因为心虚,还因为没吃饱饭。”
她顺着猪猪的毛发,说:“如果不是有苦衷,这样的读书人又为什么拿我们一小匹布呢?”
康梓岳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你观察得太仔细了!”
钟苓苓说:“仔不仔细,看你有没有心。”
说者无意,但康梓岳又想起自己指责她“没良心”,不自在地掀开帘布,却突兀地看到了几个邋遢的身影:
“阿福,停下!”
钟苓苓扶着车壁,问:“怎么了?”
康梓岳说:“我看到那天骗我们三十两的几个混账了!”
钟苓苓心想,人家也不是骗,还真是凭本事激将的,面上摇摇头,说:“算了,既然是散出去的钱财,定收不回来,没必要白费力气。”
康梓岳心有不服,如果不是那几个乞丐,他怎么会和钟苓苓吵架呢?
“三十两”横亘在他和钟苓苓之间,是个心结,如果能解决这件事,他或许就……
他想了想,或许就什么?他也说不清,只知道,他想和她多说点话,他想理直气壮站在她身边。
因为他是夫君。
然而钟苓苓现在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坚持,却记住了这个位置。
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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