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狼群的牢笼

    第二十九章

    餐厅屏幕上, 原本播放着白袍男童们齐唱的圣诞赞歌, 根据视频中的字幕显示, 这是地球公元两千年初，英国天使之翼童声合唱团表演的《Carol of the bells》。

    大章鱼建议他们利用空闲时间给自己找一些娱乐, 以舒缓过于紧绷的神经。比如早餐时间, 就可以在餐厅屏幕上播放一些地球影音，带着轻松的心情开始新的一天。

    因为队友们日渐起伏的精神力值，顾长安批准了这条建议。

    今天挑选权轮到了张伯伦上校，如今是十二月份，在这个圣诞月，张伯伦上校的选择根本无需猜测，每隔三天, 餐厅就会被各式各样的赞美歌淹没。

    唱诗班孩子们的歌声, 怎么都不会难听, 虽然这首赞歌有些宏大，作为早餐背景音乐来说，有那么一点儿吵。

    顾长安走到屏幕前, 出于尊重, 也是避免很可能出现的冷场，没有将音乐立刻关掉, 而是将音量滑到极低，然后切换画面，摆上了他自己的监测数据。

    “这是GCA95872上舰以来的实时监测数据。”

    他用GCA95872来代称自己。

    像是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异常案例。

    其余三人神色不一，但他们同样保持了沉默。

    顾长安冷静地讲述道：“类似球71年11月4日, 零时零七分零七秒，征服号离开离地球起航。起航时，GCA95872右耳出现幻听症状，其后，这种幻听症状多次发生。”

    “伴随幻听症状出现的，是GCA95872的各项数值以异常速度飙升，其中，在第一个任务目标星球，M1，也即是Death星球，飙升速度达到了一个高峰，其实时数据明显超出正常人类各项标准。”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日的震撼画面，顾长安高高跃起，手握六支光箭从天而降，将那只庞大的畸形巨兽劈成两半。

    远远超出人类想象、攻击力强到他们根本无法招架的畸形巨兽，尽管已死，仍然在他们心底留下了恐惧。

    而顾长安展示出的完全非人类的强悍力量，也在他们心底留下了非比寻常的震撼。

    这种震撼，有感动于被保护、被拯救的部分，也有面对过于强大的事物时，来自生物本能的恐惧。

    数日来，顾长安待人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他依然是温和的、坚定的大校。

    即使是在那个令人本能恐惧的时刻，也是顾长安保护了他们，拯救了他们。

    他强大温柔得一如既往，于是他们每个人都努力忽视他的异常状况，依然按照登舰以来逐渐固定的模式相处，就好像Death星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谢廖沙出于爱意，当场就克服了心底的震撼，近日来的表现，更像是在纵容还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的顾长安。他并不害怕，可担忧是与日俱增的。

    对张伯伦和唐来说，一个又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证实了这种逃避是在自欺欺人。他们并不是全然受制于恐惧而逃避，一直避而不谈，其实正是因为对顾长安的好感和信任。

    其中，张伯伦还混杂了信仰崇拜的成分。

    他们都是优秀的军人，当出现困境和难题，他们最终会选择勇敢面对。

    所以，当顾长安主动开口讲述，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松了口气。

    张伯伦从擅长领域提问：“实时监测数据是否可能因Death星球引力场干扰、或者畸形巨兽影响而出现错误？”

    大章鱼分出两只触手抱胸：“不许污蔑我！”

    顾长安扫了它一眼。

    大章鱼缩到屏幕外。

    顾长安摇头：“出错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如果GCA95872的身体状况没有出现异常，是不可能打败那只混合巨兽的。”

    唐提出：“大校，如果您没有因此出现身体或精神上的不适，只是能力一直在增强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将这当成一件坏事。也许是宇宙辐射对人类的影响，或者Death星球辐射、巨兽辐射……都有可能。”

    “我们是军人，不是科学家，对‘为什么’的不懈追求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搜寻星舰。您身上出现的异常，只要不伤害您本人，对我们的搜寻任务是有利无害的。想必无需我的提醒，在Death星球上，您救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性命。”

    谢廖沙暗自点头，决定不那么讨厌唐一点。

    顾长安为他的善意发言温和一笑，却道：“唐上校，这是不是‘坏事’，取决于GCA95872会因此变成什么样。GCA95872的改变，暂时是‘有利无害’的，但我之所以向你们坦诚，正是因为注意到了你们对GCA95872产生的恐惧，以及，预防GCA95872未来可能对任何和你们造成的伤害。”

    张伯伦想要开口，却被谢廖沙抢了先，在顾长安面前总是温驯又热烈的大男孩，头一次用硬邦邦的口吻说：“大校，请不要用‘GCA95872’称呼您自己，您不是一个我们必须处理的异常问题，您是我们的大校，是本次任务的最高指挥官，是我们认可的alpha头狼。”

    谢廖沙的话，让顾长安在感动中夹杂着一丝复杂。

    认可的alpha……吗？

    他明明是个oga。

    一个强到被队友潜意识里当作非人类的oga。这简直像个完全不好笑的歧视笑话。

    唐和张伯伦附议。

    顾长安回过神来，面对谢廖沙敦促的眼神，低声道：“感谢诸位的认可。”

    谢廖沙故意用眼神表示委屈：明明是我，明明是我先提出来的，他们只是附议。

    顾长安不禁莞尔。

    张伯伦清了清嗓子，张嘴就是非常神学的言论：“大校，我们早已在狼性与人性间堕落，沦落为被主厌弃的苟且之物。”

    谢廖沙无动于衷，顾长安额角生汗。

    唐刻意对着张伯伦翻眼睛，翻出一个好大的白眼。

    张伯伦无视唐，他面容严肃，后背挺直，绿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信念，像是个布道的神父，他继续道：“我们无法战胜人性的恶，对其他性别的痛苦视而不见，为了人类整体的存活，我们压榨彼此，牺牲彼此，偏偏我们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青壮年alpha不断在战场上牺牲，beta在战场和劳役中都是被压榨的劳苦大众，oga被刻板驯化、受制于思想与身体双重限制。”

    “曾经灿烂辉煌的地球文明，在后期发展中，生产力已经脱离了身体限制，以智慧换取更好的生存，两种性别渐趋平等。而本该更先进的类地球人类，经过abo性别再分化，竟然确立了更不平等的狼群制度。”

    “狼性赋予了我们的兽_性、强弱等级，通过再分化性别巩固，竟确保了类地球社会微妙的平衡。是alpha，就注定是强者，是保护者；是beta，就注定成为供养者，沦为大众；是oga，就注定是弱者，是繁衍者。”

    “意动期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兽_性表现，而对大校您的恐惧，也是狼群中青壮年本能对强大头狼的恐惧。”

    “可为什么人类会变成这样？我们用了几千年从身体限制、性别限制中挣脱，在主的庇佑下，一步步走向文明，走向人性的善。然而，当我们进入银河时代，我们还没有摒弃自身的邪恶，竟然还在一朝一夕之间陷入了兽_性的牢笼。”

    “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这一定并非主的意愿。”

    到目前为之，除了强行信仰的部分，张伯伦所说的一切，得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认同。

    但张伯伦接下来的话，几乎让顾长安丢掉他的温和从容。

    张伯伦看向顾长安，用一种冷静中潜藏狂热的诡异语气道：“大校，我认为，您是主赐给我们的答案，您是进化，是执行主的意志，替主完成最终审判的弥赛亚。”

    整个餐厅都陷入了沉默。

    顾长安觉得尴尬，谢廖沙觉得愚蠢，唐觉得这神棍真的是欠揍。

    顾长安小心指出：“……张伯伦上校，我是无神论者。”

    张伯伦上校很是心痛，却坚定：“您还没有完全觉醒，这不怪您。”

    我不是，我没有。

    顾长安嘴角抽搐，虽然队友们不排斥自己是好事，但被当作什么弥赛亚也太过头了。而张伯伦上校能把这些玄幻到尴尬的话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似乎根本不该怀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唐懒洋洋地开口：“大校，我要举报张伯伦上校是个Y教zhi主义狂信徒，我认为他不具备继续执行搜寻任务的资格，应该立刻让他下舰。”

    张伯伦立刻反驳：“我并不是那种野蛮不讲道理的人。下贱这个谐音笑话并不好笑。”

    “你非要说一个无神论者是弥赛亚，并且否认他在信仰上做出的无神论选择，”唐一针见血的指出，“你以为这还不是野蛮不讲道理？不好笑吗，我觉得很好笑。哈哈哈，看，我就笑了。”

    张伯伦额角青筋直跳，极力冷静否认：“那不一样。”

    唐挑衅：“哪里不一样？我看是一样。”

    “好了！”

    顾长安赶紧制止已经开始撸袖子的两个人，原本想要郑重说出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不知为何充满了荒唐的无力感：“回归正题，假如最终，GCA……我威胁到了本次搜寻任务，威胁到了各位的人身安全，请立刻将我当作敌人，尽一切可能消灭我。在极端情况下，我授权你们通过密线联系狄上将，无需在意暴露搜寻任务，你们必须第一时间通报我的情况，并转达，我建议人类联盟军将我列为头号威胁，对我展开全面捕杀。”

    头号威胁？

    全面捕杀？！

    三人下意识就要反对，但顾长安没有给他们发言机会，继续道：“但在那之前，我依然是这次搜寻任务的最高指挥官，我是你们的后盾，我会尽一切可能保护你们。我只要求你们一如既往的信任、勇敢和忠诚。”

    “这是命令。”

    这让三人都闭上了嘴。

    顾长安的战术靴后脚跟一碰，向队友们敬了个军礼：“希望我们能够齐心协力完成搜寻任务，平安返航。”

    三人立刻站起，回礼：“是！”

    顾长安点头，温和道：“感谢诸位配合。”

    唐无奈地说：“大校，您有没有听说过flag不能立啊？”

    顾长安一脸茫然。

    *

    唐坐在主控室里。

    他睡不着，出来走走。

    出门时，他看到白色巨狼叼着一把大梳站在大校的卧室门前，用爪子轻轻挠门。

    为了避免被号称先锋营最强alpha的队友记上黑名单，唐闪了回去，直到白色巨狼欢快地进了大校的卧室，还用后腿麻利地踢上了门，唐才又走出来。

    机密任务连额外工资都没有，想必也不会发虐单身狼补贴。

    大章鱼近来无比的无聊，阿顾被谢廖沙抢走，张伯伦不怎么理它，就算理它也是公事公办查数据搞运算，只剩下唐还偶尔愿意跟它聊两句。

    大章鱼趴在光屏上装可爱，讨好道：“睡不着吗？要不要看球赛？”

    唐耸肩：“不想看。”

    大章鱼试图寻找话题，扭来扭去，纠结地问：“你为什么喜欢马拉多纳？”

    迭戈·马拉多纳，虽然被称为球王、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足球运动员，带领阿根廷国家队拿到世界杯，自己也得到了金球奖的肯定，但此人狂傲不羁，生活混乱。

    就连拿到的世界杯，也有故意隐瞒手球骗取进球，事后还自夸是“上帝之手”的劣迹。

    除去叫人叹服的足球技术，他似乎没有足以被当作偶像的优点。

    唐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他被很多人疯狂热爱，也被很多人疯狂痛恨。他践踏规则，我行我素，他自己就是疯狂本身。他拥有一种野蛮磅礴的生命力，那个混乱的国度赋予了他混沌恶魔般的力量。”

    “这值得羡慕吗？”大章鱼歪了歪脑袋，“我以为人类的‘偶像’，指的是在各方面值得尊敬并可作为效仿对象的拥有高尚品格的对象。”

    唐无聊地踢了踢控制台：“你不知道什么叫个人选择吗？张伯伦还崇拜他的主呢，他的主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大章鱼顿时心生八卦：“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张伯伦上校？”

    唐夸张地否认：“我没有讨厌他。”

    大章鱼一脸的“你不要骗章鱼”了。

    唐的视线不小心落在可视化的光屏上，外面是无垠的宇宙，脉冲星的规律闪光有些晃眼，从人眼看来，征服号与它的距离几乎无法拉近，像是要无穷无尽地航行下去。

    唐垂下视线，大笑起来：“为什么不能讨厌他？人活着总会遇到那么多讨厌的东西：难喝的营养剂，装腔作势的语气，胡说八道的故事。对，尤其是那种王子战胜了邪恶巨龙，不是因为王子厌恶巨龙的邪恶信仰，而是王子自己就是个狂信徒，他嫌巨龙信仰得不够虔诚……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展开？难道不是很讨厌吗？”

    他的回答有些跳跃，大章鱼理解了半天，用触手挠了挠脑袋，整个抹茶奶冻抖了抖，问：“王子是谁？”

    唐回卧室睡觉。

    大章鱼问刚从训练室回来为了躲唐站在舱道里的张伯伦：“王子是谁？”

    张伯伦回卧室睡觉。

    接连被无视，大章鱼气得满屏打滚。

    虐待章鱼难道不犯法吗？！

    *

    顾长安在给廖沙梳毛。

    他的人工智能放在地上，投射出的光幕放大了好多倍，方便巨狼拿爪子按上去。

    光幕上显示出“自己做的”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是谢廖沙刚才回答顾长安的问话，这么大一把梳子是从哪儿来的。

    其实巨狼根本不用梳毛，狼态是具象化的精神体，虽然是实体，也不会出现狼毛打结这种情况。不过被梳毛还是很舒服的，像是精神按摩。

    顾长安认真地梳了很久，他拿大梳子梳过整个狼背，再回到起点如此循环，然后是侧边，要不是谢廖沙不好意思露肚皮，还可以一直梳下去，这样就又回到了狼背。

    脊椎传来愉快的小电流，白色巨狼轻轻抖了抖，摇起的尾巴拍在床脚啪哒啪哒作响，它眯起眼睛，张开嘴，长红舌_头舔上鼻子，“嗷呜~”一声。

    太舒服了。

    顾长安低笑起来，真可爱。

    “廖沙，”顾长安揉了揉跟神经一样纤细柔软的狼毛，“变回来好吗？我们聊聊。”

    白色巨狼消失，坐在对面的是高大的年轻人。

    刚和大校通过梳子进行了一番亲密接触，谢廖沙克制住内心的狼嚎，纯良地问：“您想聊什么？”

    “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忘记很多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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