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顾长安眼前的主控室, 积满银沙。
谢廖沙以巨狼形态被银色藤蔓紧紧束缚, 大半个狼身都被银沙埋葬, 它的嘴角还有未干涸的血迹。白色巨狼从嗓子里发出低吼,十分不安的模样。
唐和张伯伦也被银色藤蔓牢牢绑着, 张伯伦奇异地身穿一件主教教袍, 唐则被打扮为了西方十六世纪国王的模样,他们脸上的表情混合了错愕与痛苦,想必也是在幻境中遭遇了银沙的折磨。
从银色藤蔓伸出的尖刺穿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脏,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也没有血液流出。它像是一个无害的“读取器”,但它究竟是什么,顾长安并不明白。
他本以为自己睁开眼就能够看清, 然而事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顾长安越发想要尽早结束这一切。
可究竟要怎么做?主控室中的银沙似乎在缓慢减少, 顾长安试图将自己从银沙中弄出来, 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看得还不够清楚。
他还不足够强大。
所以,要怎么做才能够救他们?
顾长安右耳一痛,在瞬息间那疼痛就指数级增长, 超出了以往每一次。太痛了, 顾长安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有关oga分娩的描述,说是那痛苦就像是从鼻孔挤出一个西瓜, 不知道现在的疼痛程度能否与之比较。
耳道中无法描述的声音也愈演愈烈,唐在昏迷中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于是顾长安尽力忽视那诡异的声音,伸手鞠起一捧银沙观察。
“我的孩子。”
一声轻柔的呼唤打断了顾长安的思索。
这个声音是……
“我的孩子。”
顾长安惊愕地循声望去。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突兀地出现在主控室中, 她并没有穿鞋,银沙却像是畏惧她似的,根本不敢接触她的脚踝。
她拥有柔软的头发、漂亮的眼睛和温柔的笑容,她身穿白领浅红色内裙,外裙是深蓝色。她坐在控制台边,就好像寻常航行时顾长安会做的那样。
她看上去像是西方油画中美丽安详的圣母,她的长相,分明是年轻时的伊芙嬷嬷。
她在发光,这不是什么夸张的赞美,而是她真的字面上散发着柔光,她不可能是人类。
人类不会发光,很简单的道理。
但让顾长安惊愕的,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她。
而是越过她的肩膀,顾长安才发现同样被银沙入侵的主屏幕,也许银沙已经侵入了征服号的核心系统,因为顾长安看到的不是章鱼先生。
光屏上,是一个昏睡着的高大的金发男子,他拥有刚毅的外貌,身穿上将制服,没有一个先锋营士兵会认错这个人的身份——前代上将弗里德里希。
不是柯麦。
是弗里德里希。
如果弗里德里希上将是章鱼先生的原材料,那么迎娶oga进入政坛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的oga夫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弗里德里希上将与祖克星人究竟达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交易?
这样那样的疑惑在顾长安的脑袋中纠缠在一起,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的孩子,”年轻的伊芙嬷嬷没能获得顾长安的专心关注,再度温柔地开口,像是母亲教训贪玩的孩子,“你不该把脏东西抓在手上。”
脏东西?
顾长安对上她的视线,他很难对这个过于年轻的伊芙产生亲近,她看上去和他是同龄人,这感觉就像一个人发现他过世的祖母并没有死,而且还恢复了青春年少。这任谁都无法立刻沉浸于祖孙情深的吧?
何况,这个祖母基本可以确定其实根本不是人。
“脏东西?”
可队友还在痛苦的昏迷之中,顾长安实在没有闲聊或装傻的心情,他重复着年轻伊芙的用词,将手掌摊平,看那细小到没有人类度量衡的银沙从指缝间落下,直截了当地问:“它们在你眼中,就只是脏东西?那么,可以请你救助我们吗?”
顾长安话语中的疏离,让年轻的伊芙面露痛苦:“我的孩子,你是否觉得我欺骗了你?我的身体的确是亡故了。”
她信誓旦旦地补充:“我的人类女性身体,是的,它的确是老朽不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并没有欺骗你。”
顾长安揉了揉额角,打断她的话:“抱歉,我的队友还陷在……”
年轻的伊芙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整个时间和空间都凝固下来,银沙、唐、张伯伦和谢廖沙都一动不动,其中,唐不知在幻境中遭遇了什么,他的脖子渗出了一圈血迹。
她像是能够直接读出顾长安的思考一般开口:“那不是幻境。”
什么?
顾长安这才又看向她。
年轻的伊芙满不在乎的对着满室银沙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这些把戏……东西,随便怎么称呼吧,不是人类所想的幻境。”
她挑选了一下自己的用词,似乎想要尽量表现得不那么轻蔑,但这样轻忽的态度足以证明M2星球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她继续解释道:“不过它不是幻境,按照人类的说法,也许该称作平行空间。”
也许她看上去太过年轻,太不像是记忆中那个伊芙嬷嬷,年轻伊芙给顾长安的感觉,既有熟悉,又有几分那位魔术师曾让顾长安见识到的优越感。
她和仍然是人类的伊芙嬷嬷言行有很多细微的不同,其中,语气上的改变是最大的,她不再掩饰自己不是人类的事实,也放弃了部分往常的温柔。似乎终于摆脱人类皮囊给了她回归本性的自由。
越是相似,不同就越是突兀。所以,顾长安越发觉得她陌生。
她显露出的冷漠,令她看上去更为怪异。这让顾长安不禁回想起自己刚才在幻境中对待树人的绝情。
当时自己为什么对树人那么冷漠?就算对方不是人类,最终也确实暴露了真面目,可自己冷漠的表现更让顾长安后怕。而且那个自己的口吻,竟有些像是眼前的伊芙。
顾长安心头一紧,不受控制地转头去看谢廖沙,口中反问:“你是说,我们在幻境中的经历是真实发生的?”
“在某个时间空间,是的,但它们并非这个世界一样持续,你已经走出来,那么你经历的那些平行空间就消失了。”
年轻的伊芙肯定了他的说法,并安慰道:“也可以将它们当成不愉快梦境。毕竟人类的大脑和身体,承受能力有限。”
片刻沉默。
顾长安轻声接口:“你说得好像我不是人类。”
年轻的伊芙笑起来:“我的孩子,你从来不是个笨孩子,为什么要学他们人类明知故问?”
“那我是什么呢?”
顾长安深深凝望着眼前这个发光的人形生物的眼睛,冷静地重复问道:“我是什么?”
*
张伯伦所经历的,是与顾长安、唐、谢廖沙一样的经历。
首先是以一段又一段的梦境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是身临其境的体验激起感情波动的重点片段。
这是主的试炼或考验吗?张伯伦并不确定。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少年。
尽管少年依然年幼,但谁都无法否认少年的美貌,尤其是在白色罩袍的衬托下,少年简直像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长相,谁见过还能轻易忘掉,不说欣赏水平堪忧,若是能够欣赏,那恐怕是没有心。
张伯伦并不缺少欣赏美的眼睛,也并不缺少真诚的心。
如果张伯伦是在做礼拜时,看到少年在唱诗班中虔诚的歌唱,又或者是在路过少年们扎堆的草坪时,看到少年在和同伴们快乐的踢球,那么,后来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当揭发奥尼尔神父的行为被忧心忡忡的父亲训斥时,当接到父母意外身亡的噩耗时,当奥尼尔神父摇身一变成为英美语系文化族裔代表党议员,他的“慰问”居高临下的传达到自己耳中时,张伯伦确实想过,如果他没有过分虔诚,如果那天他没有留在教区看书,如果他从来没有见到那一幕……
可人生没有如果。
就算有,张伯伦多年思考的结果是,当时的行为没有错,他不会改变他的信仰、他的思想、他的行为,也无法改变其他外在因素导致的惨重后果。
解救那个少年,没有错。
揭发奥尼尔,没有错。
错的不是他,不是主,是那些借用信仰的名义行恶,对天主失去了敬畏,堕落并腐烂在人性泥潭中的那些人。
更不幸的是,这些人在人类联盟高层大行其道。
但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天主的错。
如果说他在原地球的祖国历史教会了他什么,那一定是随机应变。正是因为不愿意被腐朽的罗马教廷统治,才有了他信仰的新教,正是因为人类一步步走向更文明的方向,他的信仰才渐渐接纳了不同国籍、种族、肤色、性别、性向的信徒。
主是宽容的,是爱人的。这是张伯伦坚信的一点。
所以,当有人借着主的名义而行恶,当有人借着主的名义维护腐朽和堕落,他们背离了人,就再也不配为代行天主的意志。
那么,就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可是该如何改变?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而且还是没有资本,没有游说口才,更没有武_装力量的凡人。
如果做不到改变,那就做力所能及的事,至少他还能进入军校,还能进入先锋营,保卫类地球的人民。
张伯伦自问尽职尽责,尽心尽力,捍卫着人民和自己的信仰,他不曾一日懈怠,不曾一刻畏死,不曾说一句谎言,不曾行一桩恶事。
直到那个灿金色头发的紫眸少年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他开始说谎,开始以言语为刀刃拒之千里,开始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真是个祸害。
可唐有什么错?错的明明是他,是他张伯伦的胆怯、迁怒和谎言。
张伯伦又一次看到征服号中的平安夜,他看到用精打细算的食材做出的可口美食,他看到那双怀着希望又被他亲口浇灭亮光的漂亮眼睛。
然后下一秒,张伯伦再睁开眼,他身处他魂牵梦萦的坎特伯雷座堂。
可是连地球都没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很快被未知的力量消除得干干净净。
张伯伦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身边是支持新教上台的,能力比美貌更为出众的女王,而在临时搭建出的断头台上的,是腐朽教廷反扑势力的代表,据说作风放浪堕落的败家国王。
张伯伦抬眼看去,那被关在断头台上的败家国王,长相确实十分的漂亮,还有几分隐约的熟悉。
他是虔诚的大主教,怎么会和风评不堪的败家国王熟悉?一定是错觉。
女王的令官高声宣读着冗长的罪状,败家国王堪称劣迹斑斑,有些过于不堪的风流描述,引起了信徒的哄笑,于是当败家国王的漂亮头颅确定要被砍掉时,信徒中爆发出了热切的欢呼,甚至还有口哨。
女王仁慈地允诺,愿意满足罪人最后的要求。
败家国王的要求出人意料。
令官高声转述:“他想要向大主教忏悔。”
信徒们发出十分不雅的巨大嘘声。
令官火上浇油,慢吞吞地补充:“私下忏悔。”
信徒们愤怒了,他们大喊“砍下他的头,现在!”“绞死他!”以及花式辱骂的脏话。
张伯伦皱起了眉。
他站起身来,威严地转过头来,巡视肆意发泄愤怒的信徒们,他们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忏悔他们的过错。
彻底的安静。
张伯伦才微微松开了眉头,走向断头台:“我们都是有罪的,主从不拒绝悔过的人。”
大主教的教诲令信徒们的头低得更深了。
女王给了败家国王最后的尊严,士兵们拆了个大帐篷将断头台围住,并喝令信徒们向后退去。
昏暗的光线中,张伯伦在刑具边蹲下,刚要开口,先对上了败家国王的眼睛。
那双眼睛写满了愤怒与挑衅,和忏悔两个字根本搭不上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过完年回来了~新年好~(灰溜溜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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