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是我的神（一更）

    第三十八章

    顾长安没有回应伊芙的视线, 侧过身看向光屏, 对大章鱼温和道：“这句话让你想起了什么吗？章鱼先生。”

    被关心的大章鱼活泼起来, 给自己做出拼命挤出屏幕外的效果，看上去像是整个奶冻被拍扁在玻璃上, 蠢得让其他三人不忍直视。

    大章鱼用欢快的语气回答：“没有, 但感觉像是听说一个嘴巴很毒的讨厌鬼倒了霉，就很开心。”

    嘴巴很毒的讨厌鬼……狄上将？

    顾长安决定当作没有听见，转而问起：“章鱼先生，你曾经说过觉得我熟悉，你的原话是‘就像是你们人类见过母亲，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认出她的儿子’。现在, 你有想起什么吗？”

    顾长安注意到大章鱼对伊芙的恐惧, 既然大章鱼的原材料是弗里德里希, 那么，它有没有可能见过伊芙？换句话说，伊芙和弗里德里希被做成智能助手这件事, 有没有联系？

    光屏上的奶冻大章鱼瞥了一眼伊芙, 抖了抖，摇摇头。

    年轻伊芙冷声插嘴：“他不会记得, 你为什么不问我？你已经记恨我，到了不愿对我开口的地步？”

    顾长安阖上眼，再睁开，将视线投向那个散发着柔光的人形生物。

    不过是短短两个月。

    两个月之前, 她还是陪伴他长大的孤儿院嬷嬷，是他祖母一般的至亲之人，尽管孤儿院的生活乏善可陈，她却一直是那么温柔而乐观，每一个孩子都喜爱待在她的身边。她教导他永远爱护人类，永远坚信自己的强大。她逝去的噩耗，给他的生命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洞。

    而两个月之后的现在，面目全非。

    顾长安十分清楚，就算伊芙屡屡干扰了他的记忆，隐瞒了他的身份，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伊芙。

    按照年轻伊芙所说的，她不是人类，对人类也并没有什么义务和责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好心付出。

    甚至很可能，人类得到征服号，也和她有关。

    可是，就因为人类在她面前是弱小的，就算她是好心，难道她就可以肆意更改他的记忆、决定他的命途？

    “她”自称为母亲，也确实像是一个专横的父母。

    可人类的父母终将衰老，逐渐腐朽、顽固的老人终将被青壮年所取代，更新换代，这是人类不断进步的自然选择。

    而“她”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过强大，若“她”一直要担任这个母亲的角色，难道人类将永远成为一个无法左右自身命运的孩童？

    顾长安冷静地与年轻伊芙对视着。

    他诚恳地开口道：“不，我并不记恨你，伊芙。你所说的一切，即使我并不赞同你的行事方式，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你，我们人类，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你。”

    年轻伊芙一字一顿地强调：“你是我的孩子，你并不是人类！”

    顾长安避开她的眼神，微微垂眸，右手抚上自己的心脏：“我有一颗人类的心脏，我爱人类，为什么我不是人类？我就是人类。”

    不等伊芙说话，顾长安继续道：“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伊芙。我知道我们人类在你的眼中太过弱小，但我还是想问：一，你为什么从没想过，将你知道的一切告知人类联盟，让我们人类知道我们集体丢失了一千多年的记忆；二，如果这次远航任务在你为我计划的使命当中，那么，伊芙，你是否在启示号星舰失踪前，就知道它有可能会出事？”

    年轻伊芙危险地压低了语气：“我的孩子，你是在指责我见死不救吗？”

    顾长安摇头：“我不愿这么想，可你如何笃定，制造出一个我，就能够揭开人类失去记忆、流浪类地球的谜团？”

    年轻伊芙高傲地昂起了头：“很简单，我拿不出证据，你们人类不会相信我，甚至会愚昧地伤害我的人类躯体，所以我不会鲁莽地这么做。”

    “至于失踪星舰，我怎么会见死不救？但我的能力被人类躯壳限制，我的确察觉到那艘星舰出现了异常，但就算当时我立刻告诉小狄，你们也没能力救助它，类地球人类的科技水平做不到。而如果我说了，我可能被视为危险人物抓起来，我又何必冒不必要的风险？”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让你远离类地球，进入宇宙，时间会冲淡限制你的规则，你会慢慢觉醒你的本能。只要你获得了力量，自然能够更好地保护人类。”

    她说着说着，又恢复了温柔的神情：“在人类文化中，母亲总是为了她的孩子奉献所有，这是多么高尚无私的情感。人类背弃了我，遗忘了我的付出，那么，我被剥夺的，我必要让我的孩子得到。人类亏欠我的，终将全部奉献给你。”

    年轻伊芙憧憬地看着顾长安：“我的孩子，当你拯救了人类，人类必将奉你若神明。到那时，你便可以抛弃这低等的躯壳，和我一起，回归我们的本源。”

    在场的人类目瞪口呆，她的言语带着说不出的狂妄与偏执，他们心怀排斥，于是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仰去，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狂的神。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谢廖沙为他的大校感到深切的难过，尽管顾长安的表情没有破绽，可谢廖沙就是知道，他的大校一定伤心了。

    神怎么会是这样的？

    这样的存在，即使强大无比，谁又会奉她为神？

    张伯伦出言否认：“你不是我的神，不是我的主。”

    年轻伊芙用那种谅解无知的恼人语气回答：“你被篡改的神迹蒙骗了，你们记录于圣经中的，都是我行的善，你信他，就是信我。”

    尽管唐对这个发光的伊芙没有任何好感，听她这么说，他将心底的担忧隐藏起来，习惯性地带着些许挑衅看向张伯伦。他想看看，这个狂信徒是会亲吻她的脚，还是质疑他的神？

    张伯伦提出疑问：“你如何证明，那些记载都是篡改你的事迹，而不是另有像你这样的存在来到过地球，做下了那些事？你怎么知道，所有文化的神明都起源于你，而不是人类另有见证，或者，干脆是古人的想象？”

    年轻伊芙一时语塞，很快反问道：“我无法证明，你也无法证明。事实就是，我来过地球，我行过那些善事，而你的假设，没有半分证据。如果你认为神明是人类的想象，那你信仰的神，不也是假的？你宁愿质疑我，因为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耶和华？”

    说着，发光的人形生物变换了模样。

    神以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所以他们似乎还看到了人形，但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描述那人的具体样子，更不要说看清那人的样貌，因为神是无形无相的，他们只能感受那人仁慈的注视，光是这样被注视着，就令人感到到无比的美好。

    唐暗自心惊，难道她当真是神？

    那人依然发着光，光芒温柔地洒在每一个沉默的人类身上。

    张伯伦打破了宁静，他再次否认：“你不是我的神。”

    发光的人形生物霎时恢复成了年轻伊芙的模样，她冷冷地看着张伯伦。

    “就算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也不是我的神。”

    张伯伦无惧地回视：“你说过，你曾厌弃人类，转身离去。我不在乎你的模样，我也不在乎证据。我的神不会弃人而去，他永爱世人，信仰他支撑着我们走过了两千，不，三千多年，就算他不曾存在，他也是我信仰的神。而我信仰他是存在的，他就是存在的。”

    张伯伦看向顾长安，又看向年轻伊芙，虔诚道：“我曾因为漫长远航的恐慌，将大校视作弥赛亚，期待他是神启之人，但此刻我明悟，我不该这样。主曾训诫过，‘除我以外，你不可别的神’。就算你是神一般强大的存在，你也不是我的信仰。”

    年轻伊芙环视着主控室。

    这些傲慢无知的、愚蠢而沾沾自喜的人类，她早有准备，在她第一次去到地球时，人类还不懂得何为文明，她见过这些生物最愚昧最蛮荒的模样，她不会真的对他们生气，她愿意原谅他们。

    让她伤心的是她的孩子。

    他长大了，他不比任何军人瘦弱，她给了他最好的一切，然而这个孩子却质疑她，困在低等生物皮囊中造成的短视，使他抗拒母亲为他做出的最好安排。

    此时，顾长安身姿笔挺的站在那里，他思索着目前得到的线索，他希望能够想出办法，揭开人类记忆缺失、被加诸限制的谜团，他希望摆脱自己的命运，也摆脱人类被肆意观察的命运。

    人类应当远离这些太过强大的高等生物，不论善恶，在伊芙这样的存在面前，人类毫无还手之力。

    年轻伊芙打断了他的思索，她温柔地笑了起来：“我的孩子，你刚才询问我，这位弗里德里希先生的事。”

    她直截了当的称呼大章鱼为弗里德里希，顾长安微微皱眉，看了一眼有些迷惑的大章鱼，才答：“我想询问征服号的事，它是否与你有关？”

    “当然，”伊芙轻巧地回答，“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帮助人类？它不是银河系中的低等科技，实际上，在我准备的候选品中，它是最低等的一个，但只有它成功带了进来。感谢这次实验，我才掌握了规则对你会产生多大的限制，我一直担心我出于偏爱，将你造的太过强大，结果还是乐观的。”

    “实验？”顾长安低声重复，“那他呢？”

    年轻伊芙就等着他提问，她迅速解释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为了符合规则制造了你，征服号也是一样的。在你看来，这是一艘巨型星舰，而人类只能看到一艘徒有其表的废物星舰。等你脱离了这副低等生物的躯壳，你就能明白，它并不是人类眼中的星舰，它能够进入银河系，正因为它是拥有弗里德里希灵魂的生物。”

    “弗里德里希对人类足够忠诚，能确保制作出的智能助手永不背叛人类。我并没有要求他的牺牲，我只是给了他收集器，希望他找到一个自愿牺牲的忠诚的灵魂，最终我收到了他本人的灵魂。”

    看着四人凝重的表情，年轻伊芙迟疑了一瞬，还是补充道：“我听说他的爱人为保护他而牺牲，我想，他是自愿放弃生命的。”

    没有人关注她的话，他们都看着光屏上僵立着的大章鱼。

    顾长安焦急地呼唤：“章鱼先生？”

    大章鱼背对着他们，抱着一张照片似的东西，沉默地消失在屏幕上。

    顾长安疲累地看着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

    谢廖沙灰蓝色的眼睛像是被点燃的火焰，愤怒地质问：“我们人类被欺瞒了记忆的事实，你选择向我们隐瞒，因为你认为我们弱小而愚笨；而弗里德里希上将牺牲的真相，你选择毫不在乎的当面说出，只因为你认为这能帮助你劝说大校听你的话。我们没有立场指责你，但是我必须说，你当然不是人类，不是因为你有多高等，是因为你没有心！大校与你截然不同！”

    年轻伊芙被谢廖沙激怒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对人类较真，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竟敢说她的孩子与她截然不同，她真正动了怒火。

    顾长安似乎察觉到什么，横跨一步挡在谢廖沙面前，这种维护动作使得伊芙的怒火更上一层楼。

    她只是看着两人，一动都没动。

    顾长安的眼神瞬间一片空白，无神地向机甲舱走去。

    谢廖沙想要拉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唐和张伯伦也是一样的情况。

    谢廖沙咬牙问：“你对大校做了什么？”

    伊芙温柔地看着谢廖沙：“一个母亲会对她的孩子做什么？我只是帮他解开了更多限制罢了。你觊觎我的孩子，难道你不希望他变得更强大，更安全吗？还是说，你们毕竟是会恐惧他、排斥他、伤害他，就如同你们现在恐惧我、排斥我、恨不得伤害我？”

    谢廖沙冷冷地盯着伊芙：“然后呢？你又要篡改他的记忆吗？”

    被戳中痛处的伊芙几乎维持不住那温柔的笑：“若不是你们人类挑唆他变坏，让他忤逆我，那些争执根本就不会存在！”

    谢廖沙愤怒地反驳：“大校是独立的人，不是你的附庸。”

    此时，顾长安驾驶着Panda走了出来，Panda的机械手掌中，握着一把长刀，既然祖克星人其实就是伊芙，那么，所谓的垃圾，也是伊芙准备的武器。

    伊芙看着这武器，自认对人类已经太过好心，于是不在意地一笑，不再搭理谢廖沙。

    “去吧，我的孩子，”伊芙轻轻挥手，舱门立刻开启，像是女神派出她的骑士，“你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它伤害了人类，去完成你的复仇。”

    谢廖沙眼睁睁看着大校驾驶着Panda走入主舱道，急道：“还没有发射光路！”

    伊芙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消失在空气中。

    重新掌握身体的三人急忙扑到控制台前，想要阻拦Panda，但是已经迟了。

    主控室中的巨大光屏显示，Panda行走在宇宙真空中，如同走在平地上。

    他们三人说不出话。

    Panda离M2星球越来越近，M2星球颤抖起来，想要逃跑，它的速度异常地快，三人只看到一个运动的残影——Panda将它抓了回来，一来一回的残影恰恰能被人类眼球捕捉。

    说“抓了回来”，是Panda做了一个手掌收拢的动作，就隔空将M2星球扯回了原地。

    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无数明灭星辰，死寂的真空暗幕，一架黑白配色的机甲，一颗银色星球，这画面甚至可以称为美。

    美到让人心惊胆战。

    唐失口道：“大校他……”

    他没有说完，唐咬住了自己的唇避免自己说下去。

    Panda反手转刀，整架机甲从半空中，急冲而下，将长刀迅速插_入银沙之中。

    银沙受到冲击，像是巨石落入深海一般溅起高高的水花，刀尖分开银沙，机甲继续向前，刀尖继续刺入，M2星球从球形几乎变为纺锤形，他们在数息之间失去了Panda的行踪，直到看到Panda从对侧穿出。

    一瞬停滞。

    随后，整个M2星球化作无数银沙，看上去与一团星云别无二致，根本看不出一分钟之前它还是一颗完整的星球。

    Panda像是挥去残血一般将长刀一挥，带起的风将银沙吹散，消散在宇宙中。

    M2星球的坐标位置，已经空无一物。

    Panda慢慢走回征服号。

    光屏上显示出提醒：M2目标星球毁灭。

    踏入主控室的那一刻，顾长安才恢复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驾驶着panda，于是不明所以地从机甲中跳出。

    在他眼前的，是三只俯耳贴地，表示绝对臣_服的巨狼。

    面对实力绝对碾压的alpha，相对弱小的alpha会被强制进入巨狼形态，要么表示臣服，要么被咬死。

    它们看到顾长安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发出低沉的狼吼，迎接它们的狼王。

    顾长安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大概伊芙已经忘记了，伤了心的人，记忆是很难被篡改的。

    顾长安看着三头巨狼，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而没有扛住激发巨大能量的后遗症，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掉向地面。

    他掉进了雪白的狼毛里。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歪果仁角色都取了乍一看很像中国名的名字，因为我觉得很好玩~张伯伦是取自英超球员张伯伦，虽然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没怎么看过他踢球，但是我很喜欢球迷给他取的外号大全，大部分是我厂球迷取的，真的好好笑，比如【张学友：张伯伦学会了队友的远射技巧；张进初：张伯伦进了加盟利物浦之后的第一个球】

    *对了，《当年铁甲》应该是要繁体出版啦，想看什么番外可以娶我围脖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