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顾长安闭上眼睛, 伫立在寂静的红场中央, 仔细去感受地球的意识。
作为一名人类, 从发现自己能够察觉星球意识开始,顾长安在思维间隙反复设想过, 地球的自我意识会是什么样的。
它是否会为无端被切走一半的遭遇而愤怒?又是否会在意人类?
当顾长安真的仔细去感受那颗刚被修复好的内核, 他所感受到的,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平静,而是彻底的“无”。
地球既不愤怒,也不伤感,对人类的灭亡和重回,它不怀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它不在意。
在地球46亿年的漫长生命中,人类的存在与毁灭, 对于地球的份量, 就相当于数年前的某个午后, 与你一同通过某个十字路口的行人。你们不曾相撞,不曾视线相交,就只是巧合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
你不会也无法记起那个行人的特征性别年龄, 你不会也无法对那个行人产生任何情绪, 更遑论情感,因为你根本没有注意。
人类对于地球来说, 不过如此而已。
在这一刻,即使也设想过这种结果,顾长安还是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人类的渺小。
但是,人类即使渺小, 即使对伊芙那样的存在来说再低等,人类其实也并不需要伊芙、地球来肯定人类存在的意义。
人类文明,即使只是一夕之火,那也是过去、现在、未来无数人类用有限生命燃烧出的美丽火光。
谢廖沙担忧地问:“大校?”
顾长安一时陷入思考,无法注意到年轻人的担忧,没有回话。
下一刻,那个和他一样熠熠生辉的年轻伊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年轻伊芙很是失望,近乎有些愤怒地说:“你看到更多、知道了更多,应该更明白我的用意。人类的低级躯体给你拖了太大的后腿,让你继续如此愚蠢的行事!”
明白了伊芙的本质,对于她的言论,顾长安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孤儿院的老嬷嬷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不算是。
顾长安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问:“你是否认识北野光?在他丧心病狂的反人_类罪行中,你提供了多大帮助?”
伊芙满脸震惊。
谢廖沙发觉自己再次陷入了无法移动的僵立境地,又是伊芙的手笔,他满心焦急,却一动不能动,只能徒劳注视着两个发光者的互动。
从谢廖沙的视角看来,伊芙像是心虚一般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后恼怒地斥责道:“他是为了拯救人类。他也已经知道错了。他在遗书中向我忏悔,并且为那些可怜的畸形造物求情。在这一点上,虫族也确实是无辜的,他们并不是自己要被制造出来的。”
顾长安再开口时,尽管竭力保持冷静,谢廖沙还是听出了他潜藏的愤怒:“遗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年轻伊芙已经冷静下来,简单解释道:“我回到地球时,在我们之前相遇的地方,看到了他特地为我留下的遗书。我无法责怪他,是我不够谨慎,人类太低等了,根本无法使用我的力量,我也从这件事中吸取了教训。”
顾长安冷声道:“那么,你被骗了。他不仅没有死,甚至后来还一手主导了诺亚号的失踪,他将诺亚号上的类地球人类改造成了半人半蛇。根据幸存者的说法,类地球人类也是被他改造而来。直到虫族雌性叛变,他才死在雌性士兵手中。”
年轻伊芙自负地断言:“这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你听信了谁的谎言?”
顾长安却不理她说的话,冷不丁道:“柯尼西先生是因为你将地球切走一半的行为,才被人细致搜索抓住的,对吗?你后来遇到他,选择将他的记忆混淆得更严重,不止是出于怜悯,还是因为心虚,对吗?”
年轻伊芙恼怒地大声反驳:“我没有!”
顾长安摇头,叹气道:“你说谎。你‘附身’,我想不出更适合的词汇了,暂且如此称呼吧,你‘附身’了一个说谎成性的人格,你并不在意。”
顾长安看着她,眼神却并没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穿过她看向无垠的天空,声音逐渐冷静下来:“现在的我,还是无法知晓你究竟身在何处,而你每一次‘附身’你选中的人类,选择标准是什么,又分给这个附身多少亿万分之一的精神力,我都一盖不知,也许我永远无法知道。”
“你为何惊讶?难道是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明白伊芙嬷嬷、眼前这个伊芙、包括你自己提到的曾出现在历史中四次或五次的伊芙,都是你附身了人类,融合了那个人类本身人格的效果。而并不是你一开始所说的你自己制造出的人类形态?”
“因为就像你说的,‘你看到了更多、知道了更多,应该更明白我的用意’。”
“正是因为我看到了更多,知道了更多,彻彻底底地明白人类在你眼中究竟有多么微不足道,我就意识到,你所说的对人类的爱、你行为中的矛盾与幼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来到这里,就像大象不会将自己困在松果中。你轻视人类,永远不会费力去制造你自己的人类形态。从根本上来说,来到地球只是你的一时兴起,你的几次参与,包括你现在对我的训斥,打比喻来说,都只是你一时兴起的游戏目标,而你托管的系统尝试着想要完成这个目标。”
“你表现出来的一切人类行为、人类情感,都是你用亿万分之一的精神体附身人类的副作用。”
“我所说的一切,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事实上,人类价值观中的善恶、对错……乃至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毫无意义。”
“你做出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都只是因为你想这么做。”
“从强大到非人这个意义上,你确实是神明。一个只是对人类一时兴起,不抱有任何人类意义上的善意或恶意,强大到无法认知、无法描述的神明。”
“不论你口口声声说你多么爱人类,人类又是如何辜负你,本质上,你并不真正在意。”
“你甚至乐意自己给自己的游戏增加难度。”
“首先是所谓的星网法则,星网其实也是你或者北野光的造物吧?自从你承认征服号是你的手笔,解开了‘祖克星人’的误导,很容易就能发觉,一直以来,使用星网的,就只有虫族和类地球人类。而大章鱼告诉我们的,也是从你这得知。”
“其次是你给自己套上的那些限制。当你在发觉虫族有异时,你只需要第一时间附身联盟议会首相,或者当时的先锋营上将,立刻调动先锋营展开调查,就可以帮助人类。你找的那些借口,统统站不住脚,因为你并不想要自己帮助人类,而是想着通过虫族这个反派,将我推上神位,同时,抹消你曾经对北野光的错信。”
顾长安终于将视线聚焦回年轻伊芙一片漠然的脸上,最后问道:“请你告诉我,那位老嬷嬷的尸体,是好好躺在孤儿院为她埋葬的公墓中,还是连安睡都不能够?你的附身,除了夺去她的人生和生命,还有其他副作用吗?”
年轻伊芙冷漠的与顾长安对视,她还是表现得像个失望的母亲。
顾长安猜测这是伊芙嬷嬷留下的影响,说到底,这个附身于年轻伊芙身上的精神力,不过是不知多少亿万分之一,而且多次与人类融合,副作用的影响太深,是正常的。
年轻伊芙冷笑开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地球时代,在野外生存的兽类,有时母亲会选择吃掉它的幼崽。因为那些孱弱的、异常的、生病的幼崽,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你该庆幸,我只制造出了你,而没有给你制造出一些可供我选择的兄弟姐妹。”
“尽管你是个残酷、冷血、不知尊重为何物的怪异小孩,我已经没有更多耐心,也没有更多选择了。”
年轻伊芙攥紧了拳头,像是按捺不住内心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道:“是人类!呼唤的我!是人类不断地对天空祈求神迹!”
“我的怜悯,竟然成了我的罪过!”
“我的宽宏大量,值得每一个人类跪下来对我顶礼膜拜!”
“那些不知感恩的愚蠢的低等生物,他们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对我有什么误解我都毫不在意!”
“但在这方天地的所有生物中,偏偏是你,我的造物,偏偏是你质疑我,指责我。如果你真正明白我的强大与人类的渺小,你就不该这么做!”
谢廖沙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起来,他不想听这个疯子一样的生物继续诋毁他的大校。
年轻伊芙注意到他,忽然又笑了起来,轻蔑道:“说到幼崽。我的孩子,你身上充满了这头低等生物的味道。你自甘堕落的程度,简直令我叹为观止。”
顾长安移动脚步,将谢廖沙更好地遮挡在自己身后,平静地反驳道:“自甘堕落?我爱他,这是正常的人类感情,怎么能称为自甘堕落?”
年轻伊芙已经近乎疯癫,咬牙切齿道:“你要我说多少次!你不是人类!你为这种低等生物发_情,不是自甘堕落是什么?”
顾长安垂下眼眸,他早已设想好,当他再次面对伊芙时,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试探出一点可能,一点保护人类的可能,即使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伊芙根本无法战胜。
你怎么去战胜一个根本不在这里的强大生物?它的不知多少亿万分之一,就足以将人类、地球甚至整个银河系搅得风云变色。
顾长安冷静地反问:“你无法控制人心,除非你附身我,彻底抹消我的存在,亲自将这场游戏玩下去。我爱他,你已经无法篡改我的记忆,因为失去他或遗忘他都会让我伤心。更何况,如果失去他,我就进入了比你更高一级的存在,那时,我会彻底不在意我身为人类的22年,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人类怀抱着坚定不移的忠诚与热爱。你能对我做什么呢?难道你还有其他方法屏蔽、篡改我的记忆,影响我的意识?”
年轻伊芙狂笑起来:“你以为我做不到?我的孩子,逼我走到这一步,或许我该为你鼓掌。”
年轻伊芙瞬间冷下表情:“但是,到此为止了。”
说着,谢廖沙已经出现在她的手中,被她紧紧攒着脖子举起来。
顾长安立刻冲上去试图营救,被年轻伊芙一挥手就重重撞上了高大的红色墙面,然后重重跌落在地。
顾长安爬起来,再次冲向年轻伊芙。
年轻伊芙微微闭目,像是从谢廖沙的记忆中找出了什么,轻笑起来:“你的父亲?果然是无法认知真相的低等生物。你还想过你们的未来?真是恶心,你们是不会拥有未来的。灰蓝色眼睛的小狼崽?你竟然妄想至此,真可惜,你再也不能标记他,也无法使他受孕了。”
她蔑视着从嘴角溢出鲜血的谢廖沙:“你这肮脏的低等生物,也配染指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顾长安已经冲到眼前,年轻伊芙像是算准了他的动作,将谢廖沙随意丢掷到一边,转身制住了顾长安,将顾长安用光笼罩,控制在半空。
顾长安:“你对他做了什么?”
年轻伊芙不在意地回答:“我让他忘了你们之间发生的错误。还有他父亲的存活,他只会记得你们在空无一人的M3星球找到了石壁上的遗言,这样他不是不那么伤心吗?你该感谢我。”
顾长安:“你不可能做得到。他会伤心,你无法控制人心。”
年轻伊芙已经快气糊涂了,怒道:“你真是一个冷血自私的小孩!难道你看不到我付出的高昂代价!”
顾长安这才注意到,伊芙的左臂已经失去了光芒,像是一块普通的人类血肉一样垂挂在那里。
顾长安:“你用了你的精神力。”
年轻伊芙强调:“我撕扯了我的一部分精神力,就因为你恬不知耻的错误!”
顾长安看向她的眼睛,随即垂下眼眸,问:“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是吗?”
年轻伊芙大笑起来:“我的孩子,你已经无知愚蠢到了可笑的地步。我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你会感谢我的。”
语罢,她的双眼也失去了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变回人类眼睛的模样,同时,从她口中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痛嚎,像是从未感到过疼痛的人类第一次受了重伤,那惊心动魄的嚎哭中,不仅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有无法承担的怨恨。
顾长安只来得及看到两团飞来的光,然后,就痛到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从半空中重重摔下,滚落在地。
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忍不住像伊芙那样嚎哭出声,但他死死咬住了牙,甚至还想反抗。
他意识到一些记忆正被迅速篡改,也意识到一些无法逆转的变化正在他的双眼发生,虽然缓慢,但那光芒就像是逐步入侵的传染源,等光芒将他的眼睛改造完成,还会从眼睛开始向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蔓延。
从眼睛开始,真正走向非人。
他明白为什么伊芙说廖沙再也无法标记自己,因为等光芒蔓延到他的后颈腺体,即使咬破腺体注入信息素,那些信息素也会被视为低等生物的入侵细菌,身体会自动将它消灭。而伊芙所说的无法使他受孕,也是同样的道理。
而这光芒是天外生物本源的精神力,他根本无力阻挡。
所以,必须赶在那之前……
年轻伊芙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看向正在接近的征服号,消失在原地。
顾长安咬紧牙关,一边用自己的力量极力抵挡那光芒的入侵,一边用手臂支撑着自己爬向谢廖沙。
“廖沙。”
谢廖沙遭逢剧痛,已经昏了过去,无法苏醒。
顾长安强行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呼唤谢廖沙的内心,谢廖沙在茫然和剧痛中,睁开双眼。
他不是完全清醒,也无法认知自己正处于什么状况。
他只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悲伤与疼痛。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命令他:“廖沙,廖沙,标记我。”
他从来都不喜欢跟人接近,更不要说标记哪个oga这种事,他根本不感兴趣。
但他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选择了服从。
那个人的后颈,在他的唇边。
他张开紧咬的牙关,伸出狼牙,用尽全身气力,咬破腺体,将自己的信息素注入怀中温暖的躯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廖沙。”
顾长安抹去年轻人无意识中落满脸颊的热泪,然后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年轻人的身上。
见证无数悲喜的莫斯科红场,默然矗立。
整个地球无声无息。
暴风雪与茉莉花香交织成冷香风暴,在这风暴中,一对年轻人安静地昏睡在地,他们也许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放完更新就跑(顶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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