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爱着他的人

    第二十三章

    你和你的同类们，一直生活在一片广阔天地中，肥沃的泥土供给你们生存所需。

    黑夜与白天规律交替，你们筑巢觅食、交_配繁衍，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

    你们从不曾离开这片天地，这片天地也从不曾改变，一切都很美好。

    突然有一天，你的同类惊魂未定地告诉你，昨日，他看见空中出现了一只可怕的怪物。

    因为那个怪物实在是太庞大了，大到超出了这片广阔天地的极限，他甚至无法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实际上，怪物脑袋上那两个巨大的树叶型外凸物，一直盯着他，不论他怎么跑，那两个树叶型外凸物都疯狂地跟着他移动，这就已经快要把他给吓疯了。

    你不是很当真。

    直到有一天，你也看见了那个怪物。怪物就像是你的同类描述的一样，拥有两大巨大的树叶型外凸物，疯狂地盯着你，不论你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个怪物的视线。

    你绝望了，就在你以为怪物要伤害你的时候，怪物又消失不见了。

    你去找你的同类，他很肯定地说，他觉得这个怪物，是超出你们族群的存在，是“神”。

    你们都开始信仰这个神，其他同类都觉得你们疯了，但你们觉得是其他同类还没有看见，还不能理解真相。

    那个怪物再次出现地时候，你们呼唤其他同类来膜拜“神”，整个族群都因为怪物的庞大和不可认知而疯狂了。

    你们成了“神”的代言人，很多同类相信，“神”是要通过你们向大家传播真相，“神”是要通过你们引领大家走向更美好的生活。

    尽管事实上你们根本无法与“神”交流，但你们也都相信了他们的一厢情愿，并认为自己确实是被“神”选中的使者。

    你们很骄傲。

    那天的意外毫无征兆。

    一切都很平常，黑夜与白天规律交替，你们在广阔天地间过着一如既往的美好生活。

    事情发生时，你正为拓宽巢穴而忙碌。

    你听到同类们的欢呼，你昂起头，你看到了“神”，“神”抬起了它那诡异的足。

    你无法理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整个广阔天地都被汹涌倾泄的洪水淹没，顷刻间，“神”就毁灭了你们的世界。

    同类们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洪水中，你趴在成片尸体上，愤恨地盯着那个怪物，你悔恨将它信奉为“神”，你诅咒它的残酷狠心。

    这时，另一个更庞大的怪物出现了，你听到无法理解的巨大声响，你看到毁灭你们世界在更庞大的怪物面前低下脑袋。

    然而，毁灭你们世界的怪物显然不甘心被更庞大的怪物压制，它发出尖利得像是要把你的脑袋劈开的尖叫，它还试图发动更多的洪水，真是毫无怜悯之心的恶魔。

    更庞大的怪物又发出了巨大声响，将毁灭你们世界的怪物吓跑了。

    这一定才是真正的“神”。

    你激动地向真正的“神”呐喊，试图对真正的“神”诉说你们族群被毁灭的悲痛，你虔诚地祈求奇迹的发生，如果你的同类们无法生还，那至少，要让那个冒充“神”的怪物付出应得的代价！

    然后你看到真正的“神”走向你们的天地。

    “神”将天地轻松抬起，倾斜翻转，你根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来得及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无法理解的巨响，你们的天地彻底完蛋了。

    直到死亡，你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

    母亲按下冲水按钮，等到亲眼看见水流将泥土都带走，才安心走到水池边，清洗残存着泥土的玻璃观察箱。

    被母亲责骂的小女孩还噙着眼泪，不甘不愿地在开学作业上涂抹。

    见她这副不知错的模样，母亲难免又数落了起来：“暑假结束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告诉你把蚂蚁观察箱清理掉？你答应了没有？答应了却又不做，是不是你做错了？做事拖拖拉拉就算了，又为什么往蚂蚁观察箱里倒水？你怎么变得这么奇怪，谁家孩子像你这样！哭什么，不许哭！”

    小女孩委屈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道：“为什么骂我，我看见那个、那个头特别大的小朋友能在水里玩……我才想让蚂蚁们玩水……蚂蚁们也有六只脚，我怎么知道……呜……”

    为家事操劳的母亲根本没有仔细听，不耐烦地皱眉道：“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西洋片，不要哭了，快写作业！”

    小女孩知道母亲已经快要发火了，很有经验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安慰自己不要哭，擦干了眼泪，低头写起作业来。

    她的笔迹稚嫩，但还算工整，只是偶尔，会写出根本无法辨别的奇怪符号。

    *

    蚂蚁无法真正地完整地认知人类，它们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外观、行为、语言，更不用说人类的情感与眼泪。

    一杯水和一杯搜集来的泪水，对玻璃观察箱中的蚂蚁来说，都是无法预知、无法理解的灭世之灾，根本没有区别。

    同理可得，人类也无法真正地完整地认知宇宙。

    蚂蚁看到人类眼睛，它们对事物的已有认知和微末的脑容量，无法支持它们真正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于是它们的大脑将之识别为树叶型外凸物。

    人类看到Death星球上的巨兽，人类的已有知识和脑容量，无法真正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人类的大脑将之识别为黑白巨羊。

    但它们真的是黑白巨羊吗？

    不是。

    顾长安到此刻才理解，为什么柯尼西先生说，看到得越多，疯得越快。

    顾长安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他甚至没有办法发疯，他清醒地看着眼前无法描述的、诡异的、完全异质的一切。

    他的精神力足够强大，但他的身体是人类，人类大脑无法接受这样的认知冲击，更无法承担眼球传来的剧痛，所以出于自我保护，他的大脑控制着他的身体哀嚎起来。

    顾长安其实并不害怕，也并不想失态哀嚎，只是他没办法控制，也没有余力去控制。

    他正在拼命对自己确认，自己确实是人类：

    “我是人类。我是星尘孤儿院出身的顾长安，教养我长大的是伊芙嬷嬷，我的理想是守护人类，守护人类联盟。”

    “我以优异成绩从联盟军校毕业，加入狄其野上将率领的先锋营，编号GCA95872，我正在执行的任务是搜寻失踪星舰启示号。队友是谢廖沙、唐和张伯伦。”

    当顾长安意识到，这番话与柯尼西先生不断重复的那段话是多么类似时，他的理智真正濒临了崩溃边缘。

    就在这时，谢廖沙不顾多首多足畸形怪物的步步逼近，操纵着卡秋莎，跑到他的面前。

    “大校！”谢廖沙焦急的关怀从通讯中传来，卡秋莎背对危险怪物，又一次挡在了Panda身前，小心翼翼地用机械手触碰Panda的肘部关节，“您怎么了？大校？”

    顾长安将视线从无可名状的生物上移开，聚焦到眼前的机甲上。

    机甲里是谢廖沙。

    那个沉默温驯的大男孩，是将他比喻为太阳花的廖沙，是愿意与他分享好吃的改良版营养剂的下属。

    也是柯尼西先生口中，那个爱着他的人。

    随后，顾长安想起人类，想起伊芙嬷嬷温柔的笑容，她笑着鼓励自己，支持自己守护人类、守护人类联盟的理想。

    像是生命重新找回了支点，顾长安停止哀嚎。

    顾长安操纵Panda站了起来。

    “您怎么样？”

    谢廖沙心急如焚，他不在乎和顾长安一起死在怪物手中，可在那之前，他还是想要知道顾长安经历了怎样的伤痛，才会发出那样叫他心痛的哀嚎。

    顾长安却没有解释，而且还答非所问。

    谢廖沙听到一声温柔的笑。

    然后听到他的大校对他说：“别怕。”

    怕什么？谢廖沙疑惑了。

    Panda绕过卡秋莎向前走，谢廖沙操纵卡秋莎转身跟上去。

    然后，不同于上一次瞬间的无记忆突变，这一次，谢廖沙亲眼看到Panda伸出手，时空就忽然凝固了。

    谢廖沙看到在静止的一切中，顾长安操纵着Panda向多首多足的庞大怪兽走去。

    这简直是去送死，谢廖沙想要跟上，但他无法移动丝毫。其他两位也是一样。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顾长安扔掉长弓，从箭筒里取出两支光箭，随后边走边等它重新制造，抽出新制的两支光箭，再次重复后，又随手将箭筒扔在地上。

    Panda左手握着六支光箭，顾长安操纵Panda开始加速飞奔。

    顾长安高高跃起，在三人眼中，他跃起的高度竟然比庞大怪物还要高。

    顾长安将手中的六支光箭像匕首一般刺入那团不可名状的混沌中，然后拼劲全力，握着六支光箭用力下拉。

    顾长安看到混沌散开。

    在其余三人眼中，庞大的多首多足畸形巨兽被顾长安手握光箭从天而降向下劈开，透明血液与浓紫稠浆混合在一起倾盆四洒。

    巨兽劈为两半，左右倒去，顾长安的机甲重重落地，站在中央。

    巨兽的两半尸体，和地上的羊形绿锈青铜器一起，霎时化作了浓重的迷雾，遮住了一切。

    一时间，迷雾使他们的视野严重受阻，即使能够活动了，三人依然呆立在原地。

    他们看见了顾长安杀死怪物的全过程，却无法理解，张伯伦和唐甚至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顾长安操纵着Panda，从迷雾中走出。

    Panda手中，是已经被巨兽厚皮厚肉和顾长安强大精神力弄弯到卷成一个圈的六支光箭。

    唐还发着呆。

    张伯伦原本满脸复杂，此时盯着那成圈的光箭目露疯狂，喃喃自语：“……荆棘王冠。”

    而谢廖沙，坚定不移地向顾长安走去。

    他的大校，不知道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