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明白, 即便是天下之主,亦不能事事称心如意, 但是, 这方向亦拐得太匪夷所思了吧,她为了让张氏一族不敢生事, 提出了这么一个擒贼先擒王的法子。此事于她返家无半分助益, 纯属她行善之举。一来是她怜悯那个无辜死去的宫女和一众被张家所害的百姓, 二来她只是像施舍路边的流浪狗一般, 施舍挨了一耳光, 又被抛弃的皇太子。皇室在外戚方面的让步, 或可减少文臣们心中的怨气, 届时反噬也会轻些。
谁知道, 这事兜兜转转一圈, 竟然落到她自家头上。虽说方御史已表明和女儿一刀两断,可是病急投医的张家人不会认呐, 他们只会念叨着“亲父女哪有隔夜仇”, “打断骨头连着筋”, 然后来一封一封地下帖子, 邀请贞筠参加宴会。若是去,他们所求之事,实在无能无力。可若是不去, 张皇后还没死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给面子, 等到皇后“病愈”出来,倒霉得还是她们。
月池想到此,又是扶额长叹。她此刻还不知,未来还有更大的危险等着她。东宫之中,除了太子朱厚照以外,做主的就是八位大太监,合称八虎。可在月池入宫之后,除去被贬去刷马桶的罗祥,被诬罢职的马永成,再加上至今还在都察院监的刘瑾,现如今就只剩下张永、谷大用、丘聚、魏彬、高凤五人。
张永素来性格耿直,为人尚算正派,正应如此,他在弘治帝及大臣面前颇有脸面,故而先时刘瑾与马永成两拨人马暗斗之时,既没有扯上他,亦没有牵连他,全当他不存在罢了。而谷大用虽然聪明有胆色,可到底资历较轻,挑不得大梁。高凤倒是内书堂出身,根正苗红的大太监苗子,可惜他空有贪心,却无谋略。魏彬就更不必提了,只是刘瑾的狗腿子罢了。只有丘聚能说会道,又善扇阴风点鬼火,排除异己。是以,现下东宫内使中,竟然隐隐以丘聚为首。
不过虽然看起来上是丘太监占优势,可他自己也明白,众人对他只不过是表面功夫,绝非拳拳服膺。这其中的道理亦是显而易见。马永成资历老,又在弘治帝面前得脸,大家服他是常理,刘瑾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而且颇得太子看重,大家服他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丘聚,数年来一直跟着马永成屁股后面,也没见做出什么大事,有时在太子面前说错话,还需马永成替你描补。论才干、论资历,你凭什么坐这东宫第一大太监的交椅?
不过既然坐上了,就断没有再下来的说法。丘聚思前想后,他决心要团结谷大用和高凤,一面讨好太子,一面打击张永和魏彬。可谁知,他的宏伟蓝图尚未走出第一步,就撞上一桩大事——皇太子偷拿令牌服饰,私自出宫。
当着面色铁青的弘治帝,东厂督主王岳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自皇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这样的奇事。足见尔等伺候是何等的漫不经心!连主子的行踪,竟都一无所知,若不是万岁亲来撞破,只怕你们还醉生梦死着咧,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就是诛了你们的九族也赔不起!”
丘聚此刻再无平日的趾高气昂,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王岳更是向弘治帝建议道:“万岁,不如将他们都撵了,另择好的来伺候太子。”这是明目张胆地除掉异己,插入人手。
这下,所有人都惊恐地睁大眼,一时哭声一片,每个人都泪眼婆娑地诉说他们在东宫是如何地尽心竭力,颇受太子看重。弘治帝听得头晕目眩,一来未免将此事闹大,二来他又不好替朱厚照把他这一宫的奴才都换了,因而只是将他们拖出去打了几十板子便罢了。
丘聚歪着身子躺在卧榻上叫苦连天,一面在心底大骂王岳,一面趁机责怪魏彬:“亏得老刘在时,这般倚重你,谁知你做事竟是如此粗漏,连一二腰牌都管不好,我也不敢让你再在值殿监里做了。反正你也吃了棒疮,不若在屋里好好休息吧。哥几个,你们说呢?”
剩下三虎有多恨刘瑾,现下就有多厌恶魏彬,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就派人去给内官监送信,竟是生生把魏彬身上的官位给抹了下来。魏彬身上的疼楚犹在,心底又起切齿痛恨。可他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为今之计,就只能去拉拢张永了,张永与刘瑾结仇较少,说不定还会给他一条活路。于是,魏彬在唤宫女替他擦完药后,就忍着疼备了一份厚礼去敲张永的门。谁知,张永连门都未开,只派一个小太监悠悠来了一句:“魏哥还是回去歇着吧,张哥浑身疼痛难忍,实在无心见外客。”
好一碗冠冕堂皇的闭门羹,前一日和他们一起商量抹他的职务时,怎么就不喊疼了。魏彬气急,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孤清的屋里,昔日的门庭若市与今夕的门口罗雀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有些怀念刘瑾了,他愤愤不平道:“若是我刘哥在,哪有你们这些猴子称王称霸的机会!”
忽然之间,魏彬心念一动,拍手道:“我可以去向他讨个主意呐。”虽说刘瑾落败了,可那是因为和他对上的人是满朝文官,他在东宫时,那可是威风八面,无人敢掠虎须。他去瞧他,一来是全他们昔日的情谊,二来说不定得他的指点后,他就能走出一条生路了!
魏彬打定主意,待身上的伤稍稍好了后,他就找了个由头出了宫门。京城的监狱共有三所,刑部监顾名思义由刑部掌管,关押的是京城辖区内,犯了笞刑以上的罪犯和地方上移交过来的重罪大犯。若是弘治帝没有直接下令,按照文臣们的意思,李大雄就当到此来受罪了。兵马司狱则关得是盗贼流民。兵马指挥司在路上看到可疑人员,就能直接将他们逮进来。而最后一座,就是刘公公所待的都察院监了,这里关押的大部分都是京官,凡被御史弹劾的官员,一经弘治帝同意,即刻便被关进来。
魏彬找到了此地的司狱官,求爷爷告奶奶,丢了足够他肉痛半年的黄白阿堵物之后,终于见到了形容憔悴的刘瑾。他本以为刘瑾见到他后,定会痛哭流涕地扑上前来与他互诉衷肠,谁知,他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和煦一笑:“哟,彬儿今儿怎么想起你刘哥来了。”
魏彬瞅瞅旁边牢房里叫苦连天的囚犯,再看看这边淡然自若的刘瑾,惊诧道:“刘哥,您可真不是寻常人呐,这样的境况下,您还有心思看书!您瞧得这是——《鬼谷子》。这是兵书。”
刘瑾扬扬书,神秘道:“兄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这宫中比战场还要凶险,战场是蛮子真刀真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也干脆。可这宫里是一众人口似蜜,腹似剑地勾心斗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战场上还要凶险三分咧。”
魏彬心有戚戚道:“您说得很是。”
刘瑾此话本为试探,一见他应了,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他啐了他一口道:“我说你小子不会这么好心,想是我走之后,你被他们痛打落水狗,实在无可奈何了,只得来找我了吧。”
魏彬见被他戳破,也不遮掩了,他当下道:“刘哥,既然你心里同明镜似得,那咱们哥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弟因着以前唯您马首是瞻,被丘聚他们所嫉恨。爷偷跑出宫,明明所有人都有责任,可他们单单就抹了我一人的官职,你说他们是不是公报私仇,欺人太甚。”
刘瑾面上的笑意一时消失殆尽,他瞪大眼睛道:“你刚刚说什么,爷偷跑出宫?!他为何要跑出去?出了什么事了?”
魏彬嘿了一声道:“刘哥,您自身都难保了,何必还管爷的事呢。爷是太子,周身有神佛庇佑,能出什么事。”
刘瑾很铁不成钢道:“难怪我一走,你就被人欺负成那样。你跟着我这么些年,硬是没学到半分机灵劲。太子是万岁独子,就算把天翻过来,他照旧能得享富贵荣华,可你我不一样。我们说到底只是太子身边的两条狗罢了,若是不时时关注主子的喜怒,根据主子的心思办事,迟早被其他想上位的野狗吃得连渣滓都不剩!你明不明白!”
魏彬如遭雷击,他哆哆嗦嗦道:“那刘哥,我把近日的事都告诉你,你可得帮小弟我想个法子。小弟虽说没本事救你出来,可送点钱四处打点,让你过得舒服些还是不再话下。”
刘瑾伸了个懒腰:“等你来打点,估计连老子的骨头都找不着几块了。行了,快些说!”
魏彬便将张皇后与朱厚照冲突始末悉数和盘托出。刘瑾听罢抚掌大喜,他压低声音道:“这下好了,彬儿,我们有出路了!”
魏彬被他唬了一跳,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刘哥,这、这从何说起啊?”
刘瑾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位主子,要说冷情是冷情,要说长情也长情。若想真正做他的身边人,要么是像杨氏一样,自襁褓时陪着他,要么就要先入他的眼,才能进他的心。要入他的眼,就得显得有用,要能替他排忧解难。他若是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有我们的用武之地。所以,咱们不能让这事就这么过去,一定得把这事闹大,待丘聚那伙蠢货无计可施时,就是你我的出头之日呐。”
魏彬听得叹为观止,他虚心求教道:“可是,这事已然被圣上下令捂住了,这能怎么闹大?”
刘瑾撇撇嘴:“圣上又如何,碰上皇后撒泼,还不是只能干瞪眼。你说,皇后要是知道,太子甘冒大险,只为见杨氏,她会怎样?她要是知道,是李越进言,让张家子弟全部被贬出京,又会如何?”
魏彬愣愣道:“李越,这又怎么扯到李越的事了。”
刘瑾咬牙道:“这个小畜生,将老子害到今日的地步,若不报复,咱家简直白在宫里混这么些年。不干李越的事又如何,张家的晚辈可都是去他岳父家受折磨了。皇后那等冲动易怒之人,脏水只要泼上去,哪里还顾得查明真相,当场发作还来不及呢。”
“还有文官!”刘瑾的一双眼在暗地里发出渗人的光亮,“皇后说到底只是妇人,闹出得事也有限。爷这次是把文臣们得罪狠了。只是爷近日因心绪不佳没有闹事,文臣们就算有心发作,亦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咱们就趁着大臣们正恼火之际,将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送到他们手中,他们还不如获至宝,马上开炮!”
魏彬听得热血沸腾:“那时,爷陷入困局,周围无人可用时,就是刘哥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就做刘哥的马前卒,您说往哪儿打,我就往哪儿使力。”
刘瑾笑道:“好,咱们哥俩一齐出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魏彬连连点头,两人此时面上又是一派亲热的景象,实际亦不过是因利所合罢了。魏彬急切道:“刘哥,您说,咱第一步要怎么办?”
刘瑾想了想,对魏彬道:“你想法设法找人搭上华昶,把太子和李越的奸情告诉他。”
魏彬惊得一哆嗦:“什么!太子和李越,他们!”
刘瑾点点头:“那天晚上,太子负气去李越家中,他们俩在屋里闹得那动静之大,我和石义文听得是清清楚楚。那时我俩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急急推门进去,谁知就看到他们俩在床上……我看得真真的,准错不了。”
魏彬阴阴一笑:“真没想到,太子原来也好这一口后庭花。”
刘瑾也不屑道:“李越看着一脸正派,还不一样是个以色侍人的。这事一捅出来,他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魏彬连连点头:“对,还有王岳,李越可是他引荐的,只怕他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这厢嘀嘀咕咕地商量了许久,直到狱卒来撵人时,方依依不舍地分开。魏彬一出大门,只觉屁股上疼痛都减轻许多,步履也轻快了不少。他当下坐上马车回宫,再次清点财产,准备想方设法与华昶搭上线。
月池虽然聪颖,可一直在文华殿内打转,哪里知晓这些暗地里的勾当。此刻,她实然是全无防备。她正忙着向张奕苦口婆心地解释:“张兄,我岳父那个人,当真是心如铁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当日为着拙荆之事,他恨不得深啖我的肉,又怎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他见到我的书信,还会更加恼怒,届时岂非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张奕不解道:“你已为东宫侍读,难道他连这份面子都不给?”
月池失笑道:“别说我是东宫侍读了,就算我做到内阁首辅,他也敢拿扫帚将我这个伤风败俗之人撵出去,你信不信。”
张奕叹了口气道:“好吧,你既然这么说了,愚兄也不好强人所难。”
月池急急道:“那还请张兄回去对您的亲眷解释一二,这事我与拙荆当真无能为力啊。”
张奕微微一笑:“你放心,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咱俩谁跟谁啊。”
朱厚照一进门,就见到他们相视一笑的情景,当下心中极为不是滋味。他咳嗽一声,果不其然,月池一见是他,立刻不笑了。
朱厚照:“……”川剧变脸都没这么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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