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感觉自己仿佛在梦中。她只是想死前拉一个垫背的而已, 她没有想到,竟然会碰上太子。直到牢房里无孔不入的腐臭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 粗重的铁链挂在栅栏外时, 她方瘫倒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脊梁。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人的兴奋。他们交头接耳, 额手称庆。他们如是说道:“太子殿下一定会救我们的, 那些狗官一个都跑不了。”
“我终于能见到我娘了!”
“我的儿子……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时冬也急急扶起时春, 开始畅想未来:“只要我们把冤屈说清楚, 殿下一定会替我们做主。那我们就能回家了, 我们再去卖艺吧, 然后攒钱给你筹一份嫁妆, 再找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我呢, 我就继续卖艺, 然后再找一个媳妇,生一个大胖小子……”
时春的嘴里仿佛塞满了铁砂, 她的双手不住地发抖, 她半晌方开口:“可是, 我们杀了人, 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毒倒了太子自己……”
“可他们都该死!”时冬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吼,时春看着他的双眼里闪烁着扭曲的光芒, 他摇晃着时春的肩膀,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殿下一定能体谅我们,对吧,对吧!”
时春很想附和他,很想说出一个对字,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如果太子真有心宽恕他们,他就不会派人把他们关进牢房里。果不其然,在经历过重重审问后,处斩的旨意就来了。在所有人哭天抢地,开始喊冤之时,传旨之人就细说了太子的恩典:“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刺杀太子,论罪更是当千刀万剐,夷灭九族。”
在“欣赏”了一番他们面上绝望到极致的茫然后,这位老爷方继续道:“但殿下怜悯你们,被逼无奈,又是不知者不罪,故而大发慈悲,免除你们家人的罪过……”
“真的不会牵连我们家人吗!”时春听到同伴狂喜地追问。
老爷不耐道:“殿下金口玉言,岂会有假。并且,还会免除你们家的债务,允许你们的尸首还家。”
这下,就连时冬也发出了满足释怀的喟叹。哭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山呼千岁,感恩戴德。时春也跟着叩首,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至少爷爷还不用背着债务去死不是。他们乖乖地坐在牢房里,吃完喷香的断头饭,就像鸭圈里的肥鸭,等着被拖出去宰杀。
时春看着时冬离开,心知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可她心中却没有半分的痛苦忧伤,她知道,他们马上就要一家团聚了。谁知,轮到她时,她没有被带到法场,却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里。婢女们拽着她,将她打结的头发一一梳顺,将指甲缝里的污垢全部清洗干净。她开始挣扎:“你们干什么!”
那婢女啐了她一口:“别给脸不要脸了,你走了八辈子的狗屎运了,知不知道!不想被拖去砍头就别吱声。”
时春心想:“我难道还怕死吗?”
她挣扎着跑了出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谁知刚刚出门两步,就被守护在这里的锦衣卫拿下。她听到有人在她头顶说话:“李公子,就这么一个丑娘们,没得污了您金玉一般的人品。要不还是杀了算了。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这些随便挑一个,哪个不比她好。”
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比较合我的眼缘。”
周围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时春低头看自己,干瘪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和满是茧子的大脚。她也想笑,这人是瞎了吧。她刚如是想到,身上就是一重。他把衣衫披在她身上,接着在她耳畔低声道:“想不想再多杀几个狗官?”
时春一怔,他已经不是被她挟持之人了,她身上没有任何被骗的价值。就为这一句话,她顺从地起身,跟他来到京城,接着进了这家小院,对上了眼前这个疯婆子。时春呸了一口,如果不是不想打女人,她早就被打死了!
月池抱着活蹦乱跳的大福,终于将这两个女人分开。她们一人坐在一边,都气鼓鼓如河豚。
月池长叹一声,她的头隐隐发痛,她揉揉怀里的狗子,对贞筠道:“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贞筠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她:“就为我打了她,你居然这对我说话!”
月池叹道:“不是为她,我要入朝做官了。”
月池语罢,开始连声咳嗽。贞筠忙替她倒水,月池摆摆手示意无事,又继续道:“而你,也要学会做一个官夫人。”
贞筠心头一颤:“就像我娘那样,外出交际,主持中馈?”
月池微微颔首:“兴许比你娘的事务还要复杂,你爹是提学御史,而我是东宫近臣。”
贞筠既忐忑又敬畏地看着她:“你会成为比我爹还大的官。”
月池温和地凝视她:“如果你想,你也能成为诰命夫人。但你得付出极大的努力,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贞筠深吸一口气:“我觉得现下就挺好。你难不成指望这个泼妇替你主持家事吗!”
时春恼火地看着她:“放屁!”
月池扶额,她的头越发沉重:“安静,听我说完。”
两人又重哼一声,互相别过脸去。
月池强打起精神,她拿起纸笔,画了一个表格:“你不能乱收礼,也不能不收礼。你不能不回礼,但也不能都回礼。礼物的厚薄,回礼的时辰,都需要仔细考量。”
贞筠听得蹙眉:“可我,我根本……娘还没有教我这些……”
月池道:“放心,还有时间,会试过后,我们才会正式走动。在这之前,我会给你找个先生。”
贞筠大喜,随后又疑道:“这种事还有先生?”
月池微微颌首:“当然不是和少傅一般专职教学。我打算将你托给李阁老之妻,成国公朱仪之女——朱夫人。”
“什么!”贞筠霍然起身,“那是阁老的夫人!不成,不成,我、我太笨了,一定会丢脸的,她怎么会愿意教我……”
月池以手支颐,她只能靠这样勉强维持身形:“你已经读了很多书了。比起那些大字不识的太太,你要聪慧明达得多。朱夫人一定会愿意的。”
只要她保持对朱厚照的影响力,李阁老必定愿意维持与她的紧密联系。而她也需要靠上文官之首与文坛领袖这棵大树,在大明官场真正扎下根。朱夫人是武将勋贵出身,又是李阁老的第三任妻子,怎会不与他在政治上保持一致?
月池又道:“当然,交际不是让你去打好关系。你只需要做礼尚往来,都不得罪即可。关键是要收集消息。”
贞筠一头雾水:“消息?妇人之间除了闲话家常,还能说些什么。”
月池语重心长道:“关于姓名,官职,家世,同学,同榜,我都能获取足够的资料。但是这都是明面上的,私下的人情亲厚,不就得看妇人之间了吗?”她们不同于自个儿老奸巨猾的丈夫,说不定会漏出一星半点。
贞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月池勉强笑道:“行了,去准备行头和礼物吧,白日你同朱夫人学,晚上回来教她。”
“什么!”贞筠尖声道,“我还要教她。”
时春也是一脸嫌弃:“我不学,什么玩意儿,我还有事问你呢!”
月池道:“都听话。七日一考较。若她不成,你可罚她,但我只问你。”
贞筠闷闷地走了,月池又看向时春。时春咬牙道:“老娘可不是你老婆,别指望让我听话!”
月池道:“是,你比老婆还低一等,名义上是妾。”
时春一时面色如土,月池又道:“我并没有折辱姑娘的意思,只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时春对着她的明眸:“你想我帮你杀人?”
月池沉吟片刻:“可以这么说。你要将你所知的漕运情况,悉数告知于我。”
时春警惕道:“你要作甚?”
“杀贪官呐。”月池悠悠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让某人去试试水……”她还没狂妄到一上来就对国之命脉动手,敢做这种事的,唯有太子爷。
这样想来,目前她手中的王牌其实就只有一张,就是太子本人。为了用好这张牌,她得让朱厚照更加信重她。但她不能像刘公公一样,刘瑾用声色犬马吸引着这个轻狂少年,指望他离不开享乐,因而就会离不开他。可太子身边不缺舔狗,享乐而已,除了他之后,还有别人能找乐子。舔狗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而王先生已帮她指明了出路——揣摸人情,中人肯綮。朱厚照最想要的是什么?月池喃喃回答,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就先静观其变吧,顺便好好养病。这一次外出,可将她累得不轻。
而太子目前就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碰到了绊脚石。乾清宫中,刘大夏哀叹道:“非是老臣信口胡言,而是,实无合适人选接任漕运总兵官。”
在听闻如此言语后,朱厚照第一反应是刘大夏在推诿,弘治六年便定武科六年一试,迄今这么些年过去,一个兵部尚书,难不成连一个得用的人才都找不出来,摆明是不希望漕运大权旁落。他挥退了刘大夏之后,开始自己梳理武将的材料。这一看下去,太子爷当晚就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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