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重重地点头。朱厚照却嗤笑一声。他今日着大红色的交领直身, 前后及两肩都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金织蟠龙,愈发显得唇红齿白, 眉清目朗。他微微扬了扬眉, 星目中尽是调侃:“多新鲜呐,你不会今儿才知道吧, 这天下哪有不贪的官, 非但宦官, 文臣武将皆是如此。贪官污吏, 是杀不尽的。”
月池不以为忤, 问道:“可若是他们每年贪了至少五十万两白银呢?”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凝固下来, 他迟疑了片刻, 放下手中的象牙管紫毫笔, 尔顷皱眉看向月池:“开什么玩笑, 难不成你查了历年了账目?”
月池摇摇头:“无诏谁会将这些给臣看,不过, 即便不看账目, 也能明了。”
朱厚照瞧着她成竹在胸的模样, 不由扑哧一笑:“难不成你不习儒, 转修玄了?”
月池却没有玩笑的兴致,叹道:“不需玄,只消估算便可知。‘英宗皇帝时, 每年供给光禄寺的鸡鸭鹅不过三四万头,迄今却增长了将近五倍。同时果品、物料岁耗有一百二十六万五千余斤,较现代增加了四分之一。光禄寺的厨役在仁宗朝时有六千多名, 迄今却有八千余人。人员扩张,物料耗费的结果,就是开国时,光禄寺每年只需花十二万白银,如今却花到了三十万犹嫌不足。还有柴炭,洪武爷规矩,宫中每岁耗用的炭不得超过两千万斤,可您知道,如今宫中用了多少吗,整整四千万斤,翻了整整两倍。’此外,开国时,南直隶常州府岁进宫廷茶叶一百斤。到如今,茶叶进贡数量竟增至三十万斤。”
月池说到此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三十万斤就是一百五十多吨,就是拿茶水喂猪也不至于用这么多吧!她接着又道:“臣还看到了黄蜡。宫中每年用得黄蜡多达二十万斤。可宣宗年间,一年只需三万斤。若是宫中主子多,这些也就罢了,可因为万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宫中贵人不过陛下、娘娘和您而已,堪称历代最少。这多得钱去了何处,还消说吗?”
朱厚照霍然起身。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身量就同春笋一般猛长。月池竟然有些压迫感,忙倒退一步,只听他问:“这是会典中记录的?”
月池躬身道:“正是。”他们所说的是《大明会典》,弘治十年时,弘治帝命大学士徐溥、刘健、杨廷和等人进行编纂,其中不仅记载了大明所有的行政法规和典章制度,还有历年的各类统计收据。因迄今尚未完全修成,因而也未刊行。月池自然是走老师后门拿到的初稿。
朱厚照咬牙,他开始在暖阁中来回踱步,他一发愁就有这么个毛病:“刘大夏不是曾整治过光禄寺吗?”
月池叹道:“坏得根子在宫中内官,刘尚书纵有滔天本事,也不能靠修剪枝叶来力挽狂澜。”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抬头望过来,目光如炬:“为何往年都无大臣上奏?”
月池垂眸,长睫微动,如蝴蝶抖动翅膀:“试问哪个外官敢将手伸到内廷来。再者,他们也惧奸宦近水楼台,积毁销骨。”
朱厚照掀袍坐下:“难不成你就不怕了?”
月池道:“怕,但是如果连我都不开口的话,您八成一生都不会知道此事了。”
她现在是一介白身,不论说什么,都无插手之力,这样反而显得她一心为公。若是等到她有了功名再这般直言不讳,难保朱厚照心里不会觉得她僭越。
朱厚照闻言拍拍她的肩膀:“你到底和旁人不一样,咱们是打小儿的情分。这宫中是该好生整治了。”
太子爷连牙缝里漏出得都是森森的杀气,不过列举些许几样,估计就有五十万两白银的侵吞,若是全部查出来,八成有上百万之数,全部进了这些阉奴的腰包!
他端起青花茶花纹碗,灌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方道:“不过,你还是太单纯。内库不能开。财政之事,闹了这么些年。按往年的惯例,一年国家收支都是在年终时由户部尚书汇报。可现今才九月,他居然就把奏章递了上来,摆明是冲着孤来。”
月池一惊:“您是说,他们想通过您对这些事的处理,来试试您的斤两。”
朱厚照微微颌首:“孤监国的第一桩要务若退了,日后就再难立起来。必得让这群老东西知道孤的厉害,才不敢作妖。”
月池微微蹙眉:“可刚上来就剑拔弩张,于为政亦无好处。”
朱厚照双手抱胸:“两害相权,取其轻。非要在害怕和敬爱中二选一,孤宁愿选害怕。”
月池沉吟片刻道:“或许,您可以二者得兼。”
朱厚照笑着递给她一块枣泥糕:“又说傻话了不是。”
月池咬了一口,甜蜜松软的糕点在嘴里却泛出了苦味:“这可不是傻话。对裁汰的冗员,如无违法乱纪者,何不给他们一点路费和养老钱,表达您希望他们滚好的衷心祝愿。”
朱厚照眼前一亮,大笑道:“哈哈哈,这倒是个好办法。”
眼见他高兴了,月池这才顺势说出另一条:“可惜,依现在的情形,只能先动内廷,待到灾害过后,方能抽出手来对朝堂下手。民间已然祸乱纷纷,若是内外朝同时大变,恐朝野动荡。”
朱厚照的脸色又沉下来,他虽然极想做出一番大事业,但到底知道轻重缓急:“就依你。来人,叫刘瑾过来。”
月池闻言失笑,刘公公当真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她拱手道:“臣领命,先行告退了。”
朱厚照看她:“孤还没说完呢,你领哪门子命?”
月池莞尔:“臣领得是隔山打牛之命。”
居然只听他召刘瑾,便猜到他的全盘打算,朱厚照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嘀咕道:“难不成,这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刚一动念,就觉浑身不自在,忙移开目光。此刻,刘瑾也到了。刘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谁知不出三炷香,便又欢天喜地地出去。文华殿中小太监和小宫女,几乎都得了他一个笑脸。大家毛骨悚然之余,都暗自嘀咕,他是又撞上什么好事了?当然好事,城府之深如刘瑾都按捺不住分享的心情,他立刻找到魏彬,欣喜若狂道:“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呐。苍天有眼,老子总算时来运转了!”
被提溜过来的魏彬听得云里雾里,忙腆着脸问道:“刘哥,你说清楚些,是啥好事啊。”
刘瑾志得意满道:“爷打算让我入内官监了。还是仅次于掌印的监丞!”
魏彬听得难掩艳羡嫉妒之色,宫中二十四衙门,虽说掌印太监都是正六品衔,可那管洗澡水的混堂司和司礼监能一样嘛!宫中的一把手管批红是司礼监,二把手就是管任命的内官监,刘瑾如今成了内官监的二把手,那就真是扶摇直上,成了人人都得点头哈腰的大太监了。
魏彬笑道:“恭喜刘哥,贺喜刘哥,小弟我一定唯刘哥马首是瞻,只求刘哥日后有肉吃,给兄弟一口汤解解馋就够了。”
刘瑾道:“彬儿,你放心。你出头的机会多着呢,只要咱们替爷把这趟差事办好,空出来的位置,只怕一抓一大把!”
魏彬听得一惊:“难不成爷要换掉二十四衙门里的人手……可是万岁还在呢,这是不是……”
刘瑾给了他一下:“瞎咧咧些什么!爷是要整治贪污,太仓已经空了,都是现在这些太监贪污的。咱们就要把那些人弄下来,换廉洁得上去!”
魏彬只觉牙酸,刘瑾也好意思说整治贪污,再说了,他小声道:“世上还有廉洁的太监?”
刘瑾呸道:“看着廉洁的就成!”
朝野内外,都对太子监国的第一道命令拭目以待,谁知,他居然一上来就提拔了自己的贴身太监!一时文官中不满声四起。月池下学后刚一出宫门,就被吏部尚书梁储堵在了路口。梁先生诚恳地邀请她去吃饭。对着这个曾把手都打肿的先生,月池哪敢说自己已经在端本宫吃过了,只得跟着走。
两人乘马车来到灯市口的鸿庆楼。灯市口顾名思义,因每年农历正月初八至十八朝廷在此设灯市而闻名。这是条当道的街,虽没到灯市的时节,倒也热闹。他们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进了二楼的包间,月池环顾四周典雅古朴的装潢,不由道:“这么好的酒楼,想必花费不少,您当真舍得在这里请我?”
梁储还未开口,一旁的店小二就笑道:“少爷这话可问错了,瞧老爷这身上的锦鸡补子,堂堂二品大员,莫说是请一顿饭,就是把咱这小店都包下了也绰绰有余呐。”
梁储沉下脸道:“本官靠俸禄过活,可没那么多闲钱。快点菜!”
他多年宦海沉浮,一肃容威严非比寻常,当即唬得那小二不敢吱声。月池倒是坦然自若,点了水晶肴蹄与大煮干丝。
梁储见她就点两道,倒有些不好意思,胡须抖动又补充道:“本官虽然靠俸禄过活,但多年积蓄也薄有资产。”
月池不由莞尔:“您老两袖清风,学生是知道的。今儿就来试试菜,若味道好,下次让爷来请客。”
梁储自然知道,爷是指太子爷,他皱眉道:“怎么你们经常出宫厮混吗?”
月池轻咳两声:“偶尔,偶尔。咱们还是说正事。”
小二颇有眼色,忙退了出去。掌柜的见他忙催:“还不快去后厨报菜名,万一耽搁了,咱可吃罪不起。”
小二翻了个白眼:“就两道菜,能怎么耽搁,官位这么高的铁公鸡,咱还是第一回见呢。其他人来,哪个不是山珍海味的。”
雅间里的两人浑然不知这些人背后的闲话。梁储质问道:“你从老夫这里拿走了《大明会典》的初稿,言说要以此劝诫殿下整顿内宫,你就是这么劝诫的?”
月池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红润鲜亮的水晶肴肉,粘上姜丝香醋:“先生,冷静些。看人看事,总不能只瞧表面吧。”
梁储抿了一口碗中的干丝汤,豆腐做成的干丝细若毫发,正因如此,火腿虾仁的鲜味才能完全渗透其中,再配上鸡汤的醇厚,滋味当真妙不可言。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佳肴,也不能阻止梁尚书的炮火。他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要说,刘瑾是外奸内忠,奸猾之相下藏着一颗好似这肴肉一般鲜红的忠心?”
月池乐道:“您可真风趣。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
梁储胡须抖了抖:“那是在谁,难不成,是殿下还有别的算盘?”
月池摇头:“您且等着瞧就是了。多得我是不敢说了,私泄禁中可是大罪。”
梁储翻了个白眼:“你让我给你偷看《大明会典》时,怎么没想到这也是大罪呢?”
月池摆摆手:“先生宽心,学生已经向殿下报备过了,不会有事的。”
梁储浓眉一动:“这么说,你已经说过了。那提拔刘瑾是计……”
他露出恍然大悟状,月池拱手一礼:“可千万别说,西洋镜若拆了,可就平平无奇了。这些内廷的事,本不该我们外臣插手。您要是真闲得慌,不如把手里的名册资料好生整理整理。”
大家都是成精的狐狸,自然一点就透。梁储面露喜色,嘴里的水晶肉变得更加酥香,太子甚至想裁汰冗员!月池又道:“没事多和刘大人聊聊天。”
梁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难不成冗兵也要动手?月池挑挑眉:“迟早的事。”她和朱厚照等得,这些股肱老臣却等不得,与其让他们在驾鹤西去前成天盯着太子进谏,不如让他们把前期准备工作先干完。两人将话说开,都觉心下大快。一老一少将这两道淮扬美食吃得是一丁点都不剩,浑身都暖洋洋的,可到了出门时,两人却是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梁储阴着脸上了轿子,轿帘一落下时却是喜笑颜开。月池则是一路沉着脸回家,这倒不是装得,她是在想,王岳怎么还不来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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