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回到六岁那年的盛京,犹记得那是上元节,仕官百姓燃灯供佛,满城灯火通明。
她提着一盏花灯,小跑着追赶着前面的碧衣女子,焦急且慌张,生怕跟丢。
生来六指,即为不详,从那日起,她便知被家人遗弃了,不知往后生死,只知自己是被卖给了那碧衣女子,也唯有跟着女子。
忽然来往行人喧哗起来,声声惊呼响起,纷纷往身后皇城而去,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议论声不断,而她不在意周身行人,眼里只有那碧衣女子。
直到那女子停驻脚步,回过身来,眸色微沉地凝望远处的皇城,青烟肆起,火光乍现。
皇宫起火了……
碧衣女子喃喃道:“东宫要换人了。”
提着花灯的小女孩顺着女子的目光侧身仰首望去,懵懂不知。
女子收回目光,终于看向身旁的她,对视片刻,缓缓道:“今后你便随我姓姜。”
她咧开笑颜,连朝女子点首。
那女子不再多言,继续行去,不过这次步伐慢了些,她仍旧跟着她,身后的一切与她们并不相通,不过是过路一眼。
……
十一月初六,扬州雪盛也。
一阵寒风吹入,姜卿儿被冻醒过来,在艰难驶行的马车之中,她打了个寒颤,双眸尚在惺忪。
宽大的车内陈铺着锦被褥垫,却难掩冬日严寒,寒风尽数漏入。
婢女恩翠上前去将车帘掩得严实了些,回身瞧向姜卿儿,“主子醒了?”
姜卿儿抿着绛唇,眨巴了下眼,并未回话,手中捂的汤婆子已微微泛凉,身着一袭淡烟色罗裙,披的斗篷未脱,容色绝美,艳冶柔媚。
又梦到那年盛京了,东宫大火,太子墨被废,实为天下之大事,她的大事则是跟紧姜红鸢讨生活。
恩翠回到坐垫上,见姜卿儿出神,问道:“可是梦到不好的了?”
姜卿儿将汤婆子放到一边,拢了拢身上的薄被,回过神,揉眼道:“忽梦见些往事,也无大碍。”
回想往昔,自六岁那年离开盛京,她跟随姜红鸢来到扬州烟云坊,为不招人闲言,右手六指被砍去一指,之后不到一年,皇帝驾崩,新太子李冀登基,也正是那时姜红鸢成了烟云坊的总管老鸨。
姜红鸢曾为太后生前的作乐舞姬,姜卿儿随着她学舞,虽吃不少苦头,但习得独一双剑舞。
九年时日悠悠而去,正值及笄,如今初成扬州名妓,一舞剑器动四方,明艳绝华。
马车外的风雪呼声大作,姜卿儿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恩翠回应道:“一个时辰,天色都暗了,官道上满是厚雪,马车行得慢了许多。”
她又轻叹一声,小小的怨念道:“明知今日霜雪如此大,还非得着急赶回坊里,这下好了,闹得现在寒得紧,还困在这官道上,这天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主子你要是在山庄再留一晚等雪停下也得行啊。”
说话间口中白气尽起,姜卿儿轻睨恩翠,托着脸,丹唇轻启:“已在那处留两日了,非亲非故的,怎可还多多停歇,终究是风尘之人,莫扰了他人清净。”
刺史大人陆肃寿辰,在郊外山庄大宴扬州,姜卿儿便受邀贺寿献舞一曲,怎知今年扬州的雪竟落得这般大,难回烟云坊。
说得是寿辰献舞,何人不知皇帝李冀登基数年,不近女色,后宫妃嫔一子未出,韩太后发急,各地郡守纷纷献佳人入京。
陆刺史与韩太后有亲,自然是想着法子讨好,这会儿谋的什么主意,姜卿儿何不看得出来,还真是看得起她这个烟云坊舞人。
陆刺史膝下无女,无非是将她收做义女,在乔装改扮一番,送往盛京选秀,讨皇上欢心,日后何不愁发达。
姜卿儿跟着姜红鸢在扬州多年,虽行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卖的是一身的技艺,说不上荣华富贵,也能吃饱穿暖,乐在潇洒。
姜红鸢向来让她与这档贵人少些牵连,越是权贵之中,这水便越深,皇朝腐败,官官相护,深陷泥潭,往日更难以脱身。
她姜卿儿也不图权势名利,不愿去攀那华贵士族,陆刺史是再有心,纵使使些绊子,她也不愿,只随心随性便可。
恩翠努嘴道:“可这风雪不停,陆家都留人了,有何不可的。”
“话是如此说,总会有人说闲话的。”姜卿儿说道着转开眼眸,陆家倒是留她,她可待得不自在。
恩翠哆嗦着抱臂说道:“得,主子你就不怕困在这山野里冻上一夜?若是有什么猛狼野狗出来如何是好。”
“你净瞎说。”姜卿儿回道,她将车窗推开一小缝隙,风雪便迎面而来,吹得双眼微眯,险些睁不开眼,望了一眼外面的白茫景色又匆匆将车窗关上,那纤长浓密的睫毛沾了些细雪。
见此,恩翠用手帕给姜卿儿拭去面上细雪,说道:“瞧吧,冻得不行。”
姜卿儿抿了下唇,并未应她,转而对马车外的车夫道:“刘车夫,天黑之前能回到烟云坊吗?”
“这雪是越下越大,厚雪堆积,回到城还有一段路呢,马儿都冻僵了,这难得行路,怕是难说。”身着蓑衣的车夫哈着雾气回应道,他的斗笠上也已覆上霜雪。
这话刚落,忽然马车一震,姜卿儿吓了一跳,震得身子抖起,险险倒下。
恩翠则是撞到车壁上,车内微乱,她呲牙咧嘴道:“哎哟!我的屁股都摔疼了。”
刘车夫忙拽起了马缰,停下车,“姑娘莫怪,这雪天不着道,像是碾到石头了。”
说着,刘车夫便下车去查看,姜卿儿稳了身子后将车窗打开,探首瞧着车夫。
车轱辘似乎松裂了,有些歪着,车夫顶着风雪,愁眉苦脸起来。
姜卿儿紧锁眉头,“待回去后,我便将修车钱给你,只是这路可还能走?”
车夫查看着车轱辘,回道:“好在没彻底崩裂,但能走也走不了多长,还是得修整一下。”
恩翠瘪了嘴,“啊……”
姜卿儿瞥她一眼,这个乌鸦嘴,说啥来啥,“…总不能困在道上。”
随行之中还有两名锦衣护卫,是陆刺史特意跟随护送的,张望了一下四周,见雪茫中远处隐约浮现的寺庙。
护卫道:“犹记得不远处是杜若寺,不如借屋避雪休整一下,再前行。”
姜卿儿听言,忙道:“如此甚好。”
言罢,车夫扶了下车轮,哆嗦着回到车前,扬起鞭子赶马,一行人往寺中前去。
车轱辘在积雪地上留下歪扭的两道车痕,冒着风雪行了一段路程。
不久,马车便吱呀着停了下来。
杜若寺建在郊外,是扬州最为清冷的寺庙,如今冬日更是无香客来访,层层台阶些许的高,积雪尚未清扫,寺门前的林木环绕,枝叶落尽,只剩枯枝白雪。
那朱漆寺门些许的掉色,看得出寺庙有些老旧,不过青匾金字上龙飞凤舞地雕刻着杜若寺三字,与寺门些许不搭,山边清湖悠悠,借着雪景倒别有一番美色。
瞧了一眼那寺,恩翠下了马车,从车后寻来梅花凳放下,此时的地面积雪已漫过脚踝,姜卿儿踩着梅花凳下马车,恩翠撑着油纸伞替她遮去飘落的飞雪。
姜卿儿打量着寺门,转眼间发间便沾染了细雪,寒风凛冽,吹得她的细发有些凌乱,便将斗篷的帽儿戴上,小巧的鼻尖冻得红红的。
她向来不信神佛,寺庙也来得少,不知这郊外还有座杜若寺。
便提着衣裙行上台阶,姜卿儿行到朱漆大门前,那白皙的手从斗篷里探出来,敲了几下冰凉的铜色门环。
等候了一会儿,却不听有僧人开门,在外面吹得寒,护卫上前又敲了几下铜环,还叫唤几声,始终不见寺中有人出来。
恩翠搓手哈气道:“这寺庙沉寂肃穆,不听念经诵佛之声,更不听钟声,莫不是没人吧?”
护卫应道:“这杜若寺看似清冷了些,但听闻有位颇为盛名的住持师父,这应是有人的。”
姜卿儿正要说话,转眼忽瞥见远处雪地中身披蓑衣斗笠的男子迎雪行来。
他肩覆一捆柴火,满身霜雪却身形修长挺拔,步伐沉稳地踩在雪地上,斗笠遮去半边容颜,只见棱角分明的下巴。
见有人走近而来,护卫远远地扬声唤道:“老乡,我等想借寺中避下大雪,你可知为何不见和尚开门?”
那老乡步伐微顿,似乎是望了一眼,没有回话,他只是缓缓走近,带着满身的冷冽寒气。
踏上台阶,在寺门前他将肩处的枯柴放下,单掌向众人施礼,声线清沉道:“寺门未锁,施主推门入寺便可。”
言罢,他将斗笠取下,只见那眉目深邃,瞳如星辰,轮廓分明,清隽沉峻,未见一丝发缕,气宇间隐约带着一抹冷峭,蓑衣之下是一袭白色僧衣。
见此,随行几人顿住,不曾想这斗笠蓑衣下是个青年和尚……
姜卿儿微失神,这和尚…生得倒是极其好看。
想此,她嫣然一笑,柔声道:“风雪交加,一时迷了眼,身旁护卫不曾看清大师面容,认为山野村夫,望大师莫怪,奴家一行欲借寺庙避雪,不见有人,这才不便随意出入。”
“无妨。”那清冷和尚掸去细雪,上前推开寺门,淡淡道一句:“施主请。”
姜卿儿浅浅福身,美目盼兮,柔语道:“谢大师慈悲,奴家扬州城烟云坊舞人姜卿儿,不知大师法号。”
和尚微颌首,神色清和,“贫僧法号弘忍。”
言罢,他便拾起枯柴入寺门而去。
姜卿儿望着那身披蓑衣的身影,弘忍……这和尚瞧都不瞧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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