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蔷以为自己镇住了对方。
结果,冯殊只是轻飘飘地扔下句“你眼光不错”,便走在了前面,状态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不是周末,电影院里人不多,临开场还有位置可选。
取了票,冯殊没按流程买什么爆米花,只拿了两杯可乐:“爆米花不太健康,尽量少吃。”
夏知蔷问:“含铅?”
“现在的爆米花里基本不含铅了,”冯殊职业病一犯,不自主开始科普,“只是在制作过程中会加入氢化植物油,食用过多会引起动脉粥样硬化,诱导血栓形成,对心血管造成伤害。”
听得一愣一愣的夏知蔷,想了想,抓住重点:“你说的是氢化植物油,是不是也叫植物奶油?”
“对。”
“那我知道了。这个东西确实不好,做甜点的时候我很少用它。”
“你会做甜点?”冯殊敏锐地问道。
“嗯。我开了家烘焙工作室,勉强算是个西点师吧。”
两人本已经准备进放映厅了,听到这话,冯殊顿住脚步。
他的表情郑重了些,语气亦然:“我想,我可能需要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他再次伸出手,“你好,我叫冯殊,是一名外科医生,现在在仁和医院心外科工作。夏小姐,很高兴……能重新认识你。”
仁和毕业、仁和就业,还是外科大夫……夏知蔷自惭形秽之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犹犹豫豫地跟人握了握手,她由衷地说:“你好厉害啊。”
冯殊笑了,唇角腼腆地扬起,洋溢着一种简单透明的爽朗。
受到感染,夏知蔷莫名也弯起了嘴角,跟着人进了放映厅。
开场前,冯殊随意地找她攀谈:“工作室生意怎么样?”
怕影响别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夏知蔷歪着身子凑近了些,还是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借势也自然地再靠近些许,冯殊又问了一遍,身上洁净的松木香随着动作侵袭而来。
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
夏知蔷这回听明白了,答:“差不多走上正轨了,偶尔还会爆单,得忙通宵。”
“听起来很辛苦。”
“像我这种个体户,没资格谈辛不辛苦。有事忙,总比无事可做好。”
“也对。你一般通过什么方式接单?微信,还是淘宝?”
“主要靠微信。”
冯殊将手机拿了出来:“加一下?我们科室有几个人爱吃甜食,兴许,我可以给你带点客源。”
有钱赚,夏知蔷当然乐意。
她本想用工作室的号加人,想了想,又换成私人号码:“这个号人少,方便备注。你来,我可以打七折。”
“如果是陈渤来下单呢?”冯殊似乎跟这人杠上了。
夏知蔷撇撇嘴:“不卖。他才不配吃我做的东西。”
某人满意地嗯了声。
按捺不住好奇,夏知蔷又问冯殊:“刚才,你为什么要把陈渤的心思透露给我啊?他知道了肯定会怪你。”
冯殊好像在思考。转过脸,他在黑暗中看向夏知蔷。
荧幕上正在播放贴片广告,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人脸上,迷离而复杂。男人光线交错的眸子仿若有某种致命魔力,缱绻难明,引得人想住进去,好一探究竟。
他说:“因为,你不一样。”
夏知蔷心跳漏了半拍,等想到冯殊说他和陈渤之间的各种“不一样”,旋即又清醒过来,自嘲:“我是比一般人笨,容易上当。”
对方没再言语。
电影是夏知蔷选的,中规中矩的悬疑剧情片,编剧功力不错,情节能将九成九的观众耍个团团转。
夏知蔷便属于那九成九。
全程微张嘴唇,她看得一半糊涂一半明白,可乐都忘了喝;而属于剩下的那零点一里的冯殊……
已经睡着了。
两人身高差了接近20公分,他的头靠不到夏知蔷肩膀上,倒是□□的上半身已在不知不觉中紧贴住了身边人。
男人略高的体温透过衣料,层层传递,一点一点捂热了夏知蔷手臂的皮肤。
温度蔓延,她身上跟着热起来,有些坐立不安,有些忐忑悸动,却只能在心里怪冷气开得不够。
支撑着对方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夏知蔷手臂开始发麻,却不敢妄动,只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也看到了他低垂的睫毛,以及眼下淡淡的乌青。
当医生,果然很辛苦啊……想着,她便强自撑住身体,没去打扰对方。
电影放到最后半小时,孟可柔打了个电话来。
“在哪儿呢?我忙完了。”夏知蔷没来得及回答,孟可柔听见什么,惊讶道,“你在看电影?”
“嗯。”
“跟那个医生?”
明知孟可柔指的是正牌相亲对象,陈渤,夏知蔷余光扫了眼熟睡的冯殊,仍是嗯了一声——这位也是医生,拉出来充一下数,有什么问题。
孟可柔笑了:“可以啊,没我捣乱就有了进展。聊得不错?”
“还行。”
“帅吗?”
“呃……嗯。”
“还不好意思了。他叫什么、多大年纪?照片赶紧发来。最近这忙的,我都没来得及给你把把关。”
“他叫……”面对孟可柔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夏知蔷声音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近乎呓语,“姓冯。年纪,大概二十六七岁吧。”
她默认冯殊跟陈渤是同级生,毕竟从长相上看,两人确实差不多。
“跟我一年,大你两岁……不老。”
孟可柔说:“等等,你先仔细看看他是不是戴了假发。医生秃子多,要真碰到个‘聪明绝顶’的,别说硕士博士,就是教授来了你也不能要。爹秃秃一个娘秃秃一窝听过没?遗传给孩子就麻烦了。”
听人越扯越远,夏知蔷只道晚上回去详谈。
收了线,她刚准备重新沉浸在影片中,却听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底满29,大你四岁,老吗?”
是冯殊醒了。
夏知蔷心一沉:两人刚才挨这么近,自己和孟可柔的聊天内容他八成都听见了……
她忙跟人赔不是:“我、我只是图方便才顺嘴报了你的名字,不是有意冒犯的。”又顿了顿,“那什么,你不老,真的不老,看起来可年轻了。”
眨了眨惺忪的眼,冯殊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
夏知蔷感激他的大度。
影片结束,故事散场。
“喂,”冯殊不期然出声,让准备起身的夏知蔷起看向自己。
他拿手由前向后搓了把头发,还稍用力抓了抓。
夏知蔷:“?”
冯殊一脸淡定:“不是假发。”
“……”
出影厅时,冯殊走在前面。
他随意地用五指向后捋了捋被弄乱的头发,指尖在发丝轻轻中一抖,再甩甩头,就算打理过了。
望着男人稍有些乱糟糟的后脑勺,想起刚才他较真的幼稚模样,夏知蔷笑笑,撇开人群小跑着跟上去:
“冯医生,你晚上——”
冯殊手机响了。凝神听了几秒,他表情收敛些许,然后越便越严肃:“我还没回家……知道了,十五分钟到。”
打完电话,他看向她:“你刚刚是在叫我?”
猜是医院有急事,夏知蔷摆摆手说没什么,让人赶紧去忙。
要走的路线南辕北辙,两人在商场门口分开。相比刚刚那股子冲动且莫名其妙的情绪,夏知蔷内心已淡定不少,很轻松,很平和,又有点空落落的。
她说再见,还客套了一句“下次换我请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冯殊似乎当真了。
夏知蔷已大概熟悉了这人顺杆子穷根问底的套路,便给了个万金油答案,说回去再约时间。
当时的冯殊想,“再约时间”也许只是遥遥无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谁知,不过一个星期后,他就收到了夏知蔷发来的微信:
【冯医生,你现在在医院吗?我有点急事,想当面跟你说。】
话听到这里,秧秧不禁感叹道:“看不出来,小夏姐你居然这么主动,连求婚都……不过,你怎么知道冯医生会答应呢?如果他拒绝了,岂不是很尴尬。”
“他不会拒绝的。”夏知蔷说完,抿唇不语。
那天,饭快吃完时,陈渤拉着冯殊去抽烟。夏知蔷独自坐了会了,索性也跑了趟洗手间。
餐厅隔音做得一般,她从里面出来,在洗手池意外地听见两人在隔壁的谈话。
陈渤说:“你是男德班班委还是正义使者?一直坏老子事。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小夏妹妹了?只要点个头,我就当帮人抬轿,保证给你一举拿下。”
对面那人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停顿了几秒,才说:“她确实很好,很好很好。”
“哟,动凡心了?这几年你少说也接触了三四个姑娘吧,有哪个撑过一个月?学校里医院里可都在传了,说你对我痴心一片求而不得……老子名声都毁了。”
冯殊低笑:“就算找男人,我也看不上你。”
陈渤骂了句操。
他又说:“到了这个年纪,我遇到个不错的姑娘,想结婚,想成家,很难理解吗?”
“能理解啊。”陈渤说,“可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谈恋爱,不划算。下个月就要出去了,你在德国起码得待半年,不说擦出火花、维系感情,等回来了,人家还认不认识你都不一定。”
“嗯。”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小夏乐意玩异国恋,问题也多。她要是个老实的,那就是丧偶式恋爱,又辛苦又寂寞;如果不老实,时间一长,不是你绿她就是她绿你,‘两人异地,四人幸福’,懂?”
“嗯。”
“最最关键的一点……”陈渤嘿嘿一笑,“小夏妹妹明显对我更有好感,你排不上号。”
冯殊只说:“你不适合她。”
“你就合适?”陈渤立即反驳,“别人我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谁我可清楚得很。人家已经不在了,你还要守贞,把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半点荤腥不沾。小夏是很好很好,她是‘最好最好’,有她在你心里,谁都得往第二捎捎。”
“你想上岸了,要退而求其次了,人家小夏愿意吗?对她公平吗?”
没人答话。
陈渤原本只是想回呛人解解气,等话说到这份上,又有些不落忍:“当然,你要能做到一辈子咬死不松口不被人发现,那也行,我没话说。”
他们后面应该又聊了些什么,声音却压低了许多。碍于周围人来人往,夏知蔷便没有继续听下去。
直到几天后,夏知蔷面临着比之前还要糟糕的境遇,急需给忧心忡忡的长辈们一个板上钉钉的交代。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冯殊。
——她不介意当那个退而求的“其次”,也不需要对方给自己绝对的公平,因为,那时候的夏知蔷自己也给不出。
和秧秧聊完往事,夏知蔷让人先去沙发床上休息。
换班作业,效率会更高。
等太阳彻底升起,除了可颂得等到下午再烘烤,以保证口感,其余事物全部完成。秧秧最后一次清点数目、并准备餐盘,夏知蔷则专心地给冯殊煲猪手汤。
将珐琅锅端上炉灶,大火煮开转小火,夏知蔷调了个闹钟,跟秧秧说“做完了就回家休息去,下午记得来送货”,便趴在不锈钢操作台上补眠。
睡着没多久,夏知蔷搁在一旁沙发上充电的手机震了好几下,是冯殊打来电话。秧秧忙活着没察觉,她更没听见。
连打三次无人接听,冯殊的微信紧跟着发了过来:
【今天只有半天班,你不用送饭来医院。】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试着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便说:【还在忙?马上下班,我来找你,一起出去吃。】
许是事情都做完了,心情松快,夏知蔷这一觉睡得比半夜那次小憩还要踏实,直到手臂麻木得快没知觉,才堪堪醒来。
闹钟还没响。
迷迷瞪瞪睁开眼,又闭上,再动动手臂换了个动作,她感觉到身上好像披了个什么东西,暖暖的,大大的,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头。
貌似是,一件外套?秧秧披的吗?出社会早的女孩子,果然贴心。
夏知蔷舍不得醒,缓缓将脸转了个角度,侧趴在胳膊上。随着动作,她闻到了一股不怎么熟悉的香水味。
这气味给人的第一感觉并不好,酸涩发苦,很像中药渣,或是烘烤过度的咖啡豆;过了有一会儿,低调隐晦的浅浅玫瑰味才从苦涩中冒了头,绰约而至。
不是自己的,也不是秧秧常用的,更不是冯殊的——他从来不用香水。
她终于辨别出来了。
是阿蒂仙的,小偷玫瑰。
夏知蔷只在一个人那里闻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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