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金吾去过很多地方。
阳城、南岭、中洲、北戎、北幽
为了去寻找身上不死蛊的解药。
不死蛊让他无法轻易死去,同时给他带来了如影随形的疼痛。
这些疼痛同他的血液一起奔涌, 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顽固的一部分, 像是急流中坚定的礁石, 任匆匆流过的时间从身边经过。
见多识广或许是他能够坚定活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每当他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许多比他处境难得多的人。
虽然比惨不对, 但是那确实是支持他撑下去的、为数不多的力量之一。
比如说南岭的三圣女制度。
南岭盛行蛊毒。制蛊的步骤,就是将用各种药材喂养各种蛊虫,然后将蛊虫关在一起,刺激它们互相残杀, 最后剩下的那只,因为吞噬了其他蛊虫, 身上的颜色、形状和毒性都会发生改变,成为巫女想要的那种蛊毒。
南岭的三圣女制度,和制蛊极其相似。
南岭是由各个部族组成的,这些部族大致分为三方,各自为政, 接受不同的首领统治。
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任头领提出的。
南岭开始在自己部族内部, 选出最有天赋的姑娘和最有天赋的男子,以义要求他们为部族诞下一个天赋更高的下一代。
没错,在南岭,神明崇拜还是非常严重的。
这样一代一代人工选择, 很快出现了天赋上乘、根骨奇佳的孩子。
然后问题就出现了, 人家天赋上乘、根骨奇佳, 学什么都一学就会、脑子比在场所有人都好用,怎么可能会被所谓的“神谕”迷惑既然人家不信神,凭什么要听你部族首领的,凭什么要被你奴役
总之,第一代被人工选择出来的孩子很快就离开了南岭,选择去五洲三海之间逍遥快活,才不掺和南岭三个大部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三大部族的首领痛定思痛,并没有放弃这个人工选择的法子,而是改良了它。
南岭是没有史书的,也不允许口口相传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因此等大家把第一代孩子忘得差不多了,第二代人工选择优秀后代的计划就开始了。
同样是同代之间最有天赋的姑娘与男子,同样是以神的旨意要求他们诞下后代。
这一次,三大部族的首领一开始就在这些孩子身上种蛊,一代代筛选下去,最后终于养出了理想的孩子
根骨奇佳,但是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秘传蛊毒,这些一代一代从胎里带出来的蛊毒根本没法解,只能任由自己被部族首领控制,仰仗部族首领手中的暂时性解药活下去。
也就是,成为最厉害、最威风、最听话的狗。
最近几十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被人工选择出来的、最优秀的孩子通通都是女性,大家称她们为“圣女”。
三位不同部族的圣女根骨绝佳、容貌更是万里挑一,而且因为蛊毒只能被人操纵。
然后事情就糟糕了。
就算是姬金吾什么都见过,当初来到南岭听闻这一段历史时,也不由得
被吓到了。
让圣女修欢喜道,然后强迫圣女将修为渡给部族首领。
为了让圣女合理地大量采补他人,甚至还在月圆之夜设立了所谓的“奉神节”,但其实哪是什么“奉神”,就是“侍奉圣女”。
圣女还多半不太情愿,只是给下了情蛊,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没错,这些牲口见人工选择出来的都是漂亮姑娘,还给她们一代一代种情蛊。
抱歉,姬金吾其实不太说脏话,但是对这种人,他除了“牲口”没有其他能称呼的了。
不是把圣女们往脚底下踩、作践得太厉害,后来也不会爆发南岭内乱,巫女大规模外逃,南岭各部族元气大伤,无法再维持高度集权,这才给了阳城姬家机会,让姬金吾把商路给通到南岭的密林中去了。
姬金吾以前觉得自己命途坎坷,但是见的人越多,越觉得自己还是能忍一忍继续活下去的。
虽然有时候痛得太厉害了,又没有什么缓解的法子,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象征着“平静”与“安宁”的死亡。
但绝不是现在。
可能是因为心跳加快,导致血液流速也跟着加快,他身上那些习以为常的疼痛变得更加尖锐了,像无边的浪潮一样向他涌来。
但是姬金吾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企盼能够活下去。
曾经死亡就像他肩上的落花,他要非常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贴在他背上的触感软腻腻的,腰间环着的手臂却扣得很紧,生怕他跑了似的。
姬金吾僵着身子好一会儿。
因为答应过母亲,也因为觉得风月之事无聊透顶若不是年少时痛得少了,实在捱不住一整晚一整晚的剧痛,他根本也不会去掺和这些麻烦事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往任何风月场合去过了。
阿桢这样的动作应该是想要亲近他吧
他应该回过身子去也把她抱在怀里的。
可是阿桢为什么忽然亲近他呢
之前明明都一直不想见他的。
姬金吾心里又喜又惧,察觉到她在将自己的重量往他身上靠,腰腹上的软白手臂越收越紧,忽然想到
他现在穿的可是一身白衣服,阿桢是不是认错人了
越想越有可能。
之前也是常清碰见她的、是常清抱她来看大夫的、是常清一直守着她调息,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常清,才会这么依赖地抱上来。
身后的姑娘低低地用气音说了些什么,脸在他背上蹭了蹭,不管不顾地依偎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太低了,姬金吾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可是想来想去,觉得不管叫什么,应该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姬金吾只期盼也不是在叫常清。
他又想回过头去告诉她自己是谁,又害怕她真的是认错了人,发现他是谁之后就推开他了。
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抱一抱她。
姬金吾不敢回头,只敢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虚虚握着,绣着蓝色海浪波纹缘边的袖子掩住他们交握的手,倒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情感纠葛在深海中沉沦。
身后的姑娘倒是安分了,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背上,仿佛他是什么安定镇静的药剂一样。
姬金吾听见了自己胞弟的声音,常清在门口同大夫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还是听见了,他一直在刻意留神门口的动静,就是为了听见常清的往来动向。
姬金吾好像是受人尊敬的长兄背着同胞弟弟在与弟媳偷情,而且仗着相似的容貌,让弟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郎君,享受着本该交付给胞弟的温柔蜜意。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姬金吾几乎是瞬间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子,想叫她知道抱的到底是谁。
可他转过身去,她却只是软软地靠在他肩膀上,再仔细一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闭着眼睛睡过去了,大约累了一天、神经紧绷了一天,刚才觉得安心,所以这么放松地靠在他背上,把眼睛给闭上了。
姬金吾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扶着她靠在床上,又忽然觉得不放心,怕她是身体又出了问题,连忙起身去叫大夫。
杜常清的声音有些犹豫。
易桢叫他那句“常清哥哥”的时候,他几乎立刻感觉到了极大的满足,在他的设想里,每天和桢桢见面说话的满足感也莫过如此了。
可是她叫完,立刻就哭了。
杜常清没有见过她哭。
他入世太浅,平日里但凡有什么挫折困苦,也都有事事为他操心的兄长给他先挡着,叫他不至于太过伤心苦闷。
就算他和姬金吾吵架虽然他们吵架的次数寥寥可数,最后基本都是姬金吾主动劝导,给彼此找台阶下。
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哥哥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哥哥就算觉得自己没错,也还是会出门去找。
母亲就是这么教导的,弟弟要尊重兄长,兄长要包容爱护弟弟。
她眼泪掉下来,杜常清又注意到她裙子上都是血,瞬间就慌了,以为她方才叫人欺负得厉害了,现在他又逼她改称呼,所以她哭了。
他刚要道歉,她就晕过去了。
大夫说她身子很不好、很难受。杜常清也看出来了,她连水都端不起来,手抖得厉害,最后也就喝了那一口。
她都这么难过了,他方才竟然还不快点去唤婢女来给她换衣服,在羞赧一些没影的事情。
要是兄长在他的位置,肯定会做得比他好很多的。
难怪桢桢当初更喜欢兄长呢。
杜常清出去被风吹了吹,才冷静下来,现在在易桢门口,目送婢女带着干净的衣裙和热水进去,竟然有些胆怯,垂头丧气的。
“常清。”他听见内室里兄长在叫他“请大夫进来。”
又是一阵忙乱。
大夫说她体内的真修已经不再继续损毁她的经脉了,但是之前经脉受到的损伤还没完全消去,可能要静养两三天。
“就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吗”姬金吾问。
大夫点头,又说“但是姑娘好像有点火性上炎,这样下去火邪旺盛,也不好。”
大夫们商量着开了调养身子的药方,正好和给易桢换完衣服的婢女一同离开。
姬金吾低声说“常清,很晚了,去休息吧,你一直奔波。”
是想支开他,再进去看看那姑娘。哪怕是看看她,也不敢当着旁人的面。
杜常清不肯走,左右环视一周,确定侍卫站得比较远,悄悄对自己哥哥说“兄长,我有个事情想请教你。”
姬金吾唯恐他看出自己的目的,拼命维持着正常的表情,淡淡地问“什么”
杜常清其实也知道不该和兄长说这事的,但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就是遇事不决问兄长,而且眼下一时心急,也找不到别人可问。
“我之前逼桢桢改称呼,”杜常清小声地说“然后她哭了。我怎么做能够让她原谅我呢”
姬金吾“”
姬金吾“改什么称呼”
杜常清扭捏着不肯说“反正就是改称呼。”
姬金吾没见她哭过,也没见过她穿嫁衣,更没有和她喝过同一盏“喜生贵子”的四果茶。
姬金吾垂着眼睛,淡淡地说一句“准备些她喜欢的礼物,这些小事说开了就好。没什么事,你不要太担心。”
杜常清和易桢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上次给易桢挑的那对耳坠又被明确说“不喜欢”了,完全摸不准她的喜好,又不敢按自己的喜好挑,纠结地继续问“兄长知道桢桢喜欢什么吗”
姬金吾“”
姬金吾“不知道。”
杜常清“哦”了一声,想想今天已经见到桢桢了,和她说过话了,还抱她了他觉得已经很满足了,于是便光明正大地说了一句“兄长你也早些休息,我再看看桢桢,然后就回去。”
之前姬金吾反复给他洗脑,说服他“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没有错的,现在杜常清的心结倒是不存在了,只是姬金吾有点心梗。
杜常清一走,正好范汝路过,见姬金吾身边空着位置,直接坐了过来,笑着问他“怎么样怎么样”
姬金吾轻轻地瞟了他一眼“什么怎么样”
范汝“强扭的瓜甜吗”
姬金吾“”
范汝“你不会觉得她喜欢你,你们是两情相悦吧”
姬金吾“”
范汝“姬金吾,我们做坏人也要做坦坦荡荡的坏人,你搁这儿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待会儿你不要和我说是人家姑娘强迫你的哈”
姬金吾忍无可忍“你闭嘴。”
他们俩已经是多年的好友了,范汝被他骂了一句,也不恼,撑着头说“你这种强抢的行为,在我们中洲是很缺德的。”
范汝出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中洲,虽然他后来在阳城住的时间更长,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依旧是“中洲人”。
姬金吾不想和他贫嘴,也不搭腔。
范汝见他不搭理自己,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哦,我忘了,这种行为,在你们阳城也比较缺德。”
姬金吾“”
其实真的要吵、要掰扯逻辑,范汝大概率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姬金吾方才被里面那姑娘柔情蜜意地抱了,现在心神不宁,根本没有吵架的心思。
范汝见他根本不理自己,觉得无聊,终于换了个话题“昭王那个宝藏还挺有意思的。”
姬金吾“还好。”
范汝难得见自己这位好友不是一副游刃有余、自信自负的模样,恨不得抓着他多聊会儿,好好观察一下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神思不属。
范汝“昭王的宝藏可是分理天地玄机、粉刷诸天时空,这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你可以让这世界随着你的心意改变。”
“比如你可以让世界是这样的,”范汝说“你家里父母和睦,你少年时一点也不浪荡,是个正人君子,你母亲也没让你滚出去说没你这个儿子,然后你长到昌黎之年,豁,觉得易家那个姑娘挺好看的,赶紧自己娶回来宠着,她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现在你抱着她好好躺床上,而不是在这里吹着冷风听我瞎扯。”
假如,他好好地长大了,没有濒死、没有被蛊毒从幽冥之地拉回来、没有浑身永不停歇的疼痛,也没有自暴自弃、没有为了稍微缓解疼痛而行为浪荡,而是按他少年时梦想的那样,成为了一个行止有方的谦谦君子。
这样到了昌黎之年,他带着聘礼去娶阿桢,一心一意地对阿桢好,阿桢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然后他们两心相知,有自己的孩子,培养孩子长大,然后再像寻常夫妻一样老去。
姬金吾“”
姬金吾眼中有光彩微微一动,但是他不肯承认,只是别过头去,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骗人的。”
范汝笑了几声,倒也没有继续逗自己的好友,顺着他说“是,骗人的。”
姬金吾想了几秒钟,又忽然转过头来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额外的事情”
范汝本来就是胡诌来逗他玩的,见他真的当真了,好笑中倒是带了一丝心酸。
不过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猫猫是不会承认的,挥挥手否认“没有。我骗你的。”
姬金吾“”
姬金吾瞪他一眼。
范汝又认认真真地和他讨论“不过你看这姑娘身子不太好,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她有孩子”
姬金吾几乎是瞬间看向了房间门口,见没人出来,松了口气,才回过头郑重地警告范汝“你再说,下次别来找我。”
姬金吾终于认命了,不打算再进去多看她几眼,吩咐了婢女多留意,索性抓着这只猫一起去书房,叫他乱说,必须留他下来做苦工。
姬金吾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他来上京之后,不仅要处理各方的消息网、各地商路的冲突、姬家旧卫和新卫的矛盾、高修为或高天赋修士招揽,还又加了北幽政局纷争、上京势力变化、北镇司动向辨析等各种复杂问题。
生杀取夺,一念之间。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工作是不会有做完的时候的。只要你想做,什么时候都有的做。
其实也没让范汝做什么事情,就让他就处理一下那些客套往来的信件,结果范祭司事没做多少,在书房里上窜下跳地和他聊天。
范汝“南岭那个蛇堀部族的统领新添了个儿子诶,他问你去不去喝他的满月酒。”
姬金吾简单地回答“不去。”他手上原先在看其他文书,一心两用依旧看得飞快,几下揪出关键点所在,记在心里了,又换了一本。
范汝“欸,姬金吾,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你孩子的满月酒。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现在姑娘都给你抢回来了,快搞一个出来,我当那孩子义父。”
姬金吾“不生。”
范汝转头看他“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明明自己喜欢小孩,又不是给我生,我就顺便玩几下而已。”
姬金吾也不好和他解释自己是因为这一趟不一定能活下来,就算两情相悦,也绝没有让心上人怀孩子的打算,到时候万一他死了,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
姬金吾“你再说话就出去。”
范汝不服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倒真的安分下来。不过他耐不下性子,不过安分了半个时辰,处理完姬金吾扔给他的事,立刻就扔下笔跑去浪了。
姬金吾看了一眼刻漏,发现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犹豫了一下,想着常清应该回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可以去偷偷看一眼她。
他一路悄悄地走过去,路上遇见的侍卫也都悄无声息地行礼,姬金吾这身衣服他们都是见过的,倒也不会认错人。
其实就算是都穿着一身白衣,只要他们兄弟俩不刻意混淆,都还是很好区分的。
听说当初姬老夫人会执意留下双胞胎中的哥哥,是因为有个相熟的乐陵道修士给姬金吾算的卦词
王光剑气,直出人间。麟角凤毛,终为世瑞。
是的,哪怕这人平常爱笑,在至亲至友至爱面前都好说话得很,但是平日里也依旧是那种“把你最好别惹我写在脸上”易桢原话的人。
婢女原本在里间守夜,见他进来了,行了个礼就往外间去。
易桢不像姬金吾那样有睡眠障碍,就算在极亮的圆月下也睡得着,但是婢女都是按照姬金吾的习惯来,早早把床前的帘帐给放了下来、窗户关上,把月光遮住。
她换了白色的寝衣,散着长发,干干净净地睡着。
月色从窗户缝隙中漏出些许,姬金吾俯下身子去看她的侧脸,还好上过伤药之后,不过是简单的皮肉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脸上的红痕。
姬金吾正要离开,忽然发现她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眉头也微微皱着,想是睡得不太好。
怎么回事怎么明显的不对劲婢女都看不出来
姬金吾心里转过这么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来的时候,好像她睡得很安稳。
他接近她,她会难受吗
他心里琢磨不出什么来,想轻手轻脚离开,去找值夜的大夫问一问。
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倒到床上,翻身骑在他腰上。
她长发披散,朦胧夜色中看不清神色,一双芊芊素手用不上力气,虚虚地从他胸膛往上摸索,最后撑在了他肩膀上方的锦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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