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麋鹿(上)

    虽然已经是早上, 天边染着鸦青色, 但是太阳还没有正经露面,所以屋子里还正经点着灯。

    大夫已经来过了, 给磕破碰伤、划出口子的地方都再处理了一遍。

    易桢用的药过多了, 大夫也给开了药方解除多余的药性。这样虽然她免不了要痛一场, 但是总比本来要好许多。

    范汝带着人找到他们的时候,易老爷正要唤人来将自己力竭昏迷的女儿带回易家去,正巧被范汝拦下了。

    易老爷虽然不很明白易桢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但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范汝拉着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易老爷眼睛瞪得老大, 胡子抖了半天, 最后问“我、我家阿桢真的心甘情愿”

    范汝说“当真心甘情愿。她跟着您,身上的伤恐怕处理不好, 况且我们哪有亏待自己家夫人的道理。”

    易老爷想了想,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还是因为忽然听见了这个消息,站起来又坐下, 显得很犹豫,又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恍惚, 最后还是说“唉, 她高兴就好。”

    易老爷说完话, 立刻又觉得不放心, 拽着他的衣袖, 说“你们住在哪儿我腾出手就偷偷找你们去”

    那会儿乱糟糟的,各家都在清点人数,有幸生还的都抱在一起哭。还有许多互相走散的,哭了一会儿才顾着找人。

    也所幸那么乱,大家都没太注意其他人,一门心思为着自己家里。

    范汝答应了,安顿下来就会给易老爷地址,悄悄带着人走了,完全没被注意到。

    “我后来想起来,阿桢她母亲提过,说父亲要给出嫁的孩子添置一件最好的衣裳。”易老爷怕他们误会,还跟着走了几步,解释道“我也不是怀疑你们,主要想全这个礼数。我本来打算托颖川王带给我们阿桢的。”

    范汝连连答应,还顺手给易老爷指了路,告诉他易家的其他人都在哪儿。

    姬家的暗线势力遍布天下,都是姬金吾当初一场一场应酬、一杯一杯酒、一夜一夜谋划慢慢埋下去的,现在调动起来十分方便。范汝很快就将人安排进了最近的安全点。

    相尹是离上京最近的城池,城内早就有姬家购置的宅院,也有相熟、可靠的医修。

    这些都是姬金吾在离开昭王陵墓之前就联系好了的,运转起来效率极高。远一点的地方还不知道上京城完全陷落了,姬家的近卫就已经蓄势待发许久了。

    到相尹城的姬家宅院时,易桢苏醒了过来。

    她灰头土脸的,稍微一动,浑身往下掉沙砾。大夫给开了解药性的方子,药在厨房里炖着,她正好被婢女扶着去沐浴。

    解药性的方子炖起来很慢,易桢沐浴出来,干干净净穿了件简单的衣裙,跪坐在姬金吾榻前看了他好一会儿,药才堪堪端上来。

    黄金吊炉里烧着安神的中药,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锦帐里铺着紫罗绣褥,上面盖着床轻薄但暖和的锦被。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榻上的人一身的伤,一想就知道会怕冷,所以屋子里还烧着炭火。

    也有请祝由科的大夫来,说祝由科只能转移皮肉伤,她这种药性反噬没办法。

    易桢俯身在姬金吾唇上吻了吻,然后起身出去,在大夫身边把解除药性的方子给用了。

    后面的事情她就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无非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大夫用扎针给她缓解了一点,但是还是痛。

    痛也只能硬扛。

    易桢痛到后半截,忽然想,要是她几十年都处在这种疼痛中,说不定早就开始报复社会了。

    好在这场疼痛终究是有终点的,终究是会结束的。

    大夫在不停给她扎针、用药,有的有效,有的没有。但她终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疼痛,她的疼痛也不需要被遮掩,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很痛”。

    一切结束已经是半夜了,大夫忙得满头是汗,她倒是微微有了点笑意,谢了一句大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睡去之前,忽然在心底念了一句“原来他就是这么痛”啊。

    因为折腾了这一趟,第二天易桢睡得很沉,姬金吾从床上坐起来,一路找到她床前,她都还乖巧地闭着眼睛沉睡。

    姬金吾本来只穿了件寝衣,但他毫不在乎,他醒来之后就径直去找易桢,还是侍从追着他,给他披了一件紫罗春衣。

    姬金吾也是忙中出错、关心则乱,心心念念去找她,甚至想不到抓个人问一句。

    直到真的站在她床前,看见她的脸,才完全定下来,痴痴地看着她。

    怎么会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发。

    易桢这个时候才略微被惊动,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确定了他是谁,一点戒心都没有,抓着他的手把他往床上拉“再睡一会儿”

    真的把他拉上床铺之后,在他怀里找了个好位置,然后又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她说,人死之后,就会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在那里,你爱的人、你在乎的人,就会同你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大家永远也不分开。

    但是姬金吾想,既然要在那个死后的地方看见她,她也必须要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他有些茫然,一点也不为“又能看见她了”而开心,只觉得刻骨地寒冷。

    他都心甘情愿去死了,为什么他的心上人不能活着呢。

    他不要她来幽冥之地陪伴她,他只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易桢完全不知道枕边的人在想什么,她安安稳稳地又睡了好一会儿,太阳都升到中天了,她方才悠悠醒转。

    有人紧紧抱着她。

    他一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易桢在这名正言顺、让人无比放心的亲密中沉迷了好一会儿,方才懒懒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你一直陪我睡觉啊你饿不饿”

    姬金吾在无能为力的气愤中挣扎一上午了,别说饿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气得骨头里都难受,又贪恋同她的这个拥抱。

    像在无边火狱中行走,凝视繁花。

    姬金吾见她言笑如常,只当她刻意不提起已死一事,怕他难受。他承她的情,可是实在难受到骨子里,爱她爱得无以疏解,又愧疚自责没能好好护着她,说起来话来,甚至有点哽咽

    “听他们说,在人死的时候,所有的记忆立刻冲过来。”

    易桢的长发全部解开了,铺了一枕头。怕阳光惊扰她睡觉,窗户都放着帘子,烈日带来的光和热都好好地挡在窗外,只从边角漏了些许出来,叫人知道外面的好天气。

    她睡了许久了,手脚都没力气,好在同他纠缠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力气,他的拥抱很用力。

    “是呢,”易桢靠在他怀里,只当他想同她说说话,吻了吻他的唇角,乖巧地接了他的话“死之前,这一生所有的记忆都会在眼前出现。”

    “我本想着,你好好活下去,活上许多年,等经历完了世界上的好,子孙满堂、一生顺遂,寿终正寝的时候,一生的记忆掠过,想起我。”姬金吾的声音放得很轻,他被落石击中昏过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满意了。”

    易桢笑了,她说“可是我现在就在想你。”

    姬金吾心下一顿,竟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平日里最擅长与人交往、讨他人的喜欢,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交际中充满了可以伪造的技巧。

    阿桢之前说过嫌他脏呢。

    姑娘家会比较喜欢翩翩如玉的郎君吧,哪有喜欢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真话假话混在一起分不清的。

    他要是讲情话,会不会被认为是在对她用技巧、在刻意取巧讨她喜欢

    她会不会嫌弃他会不会怀疑他同别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姬金吾一瞬间想了很多,讷讷不能言语,甚至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本能地想装成单纯的少年,可是随即发现那就是自己同胞弟弟的模样不行,不能变成常清的样子,她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可以把他当成别人。

    其实姬金吾根本就是多虑了,他就算要装,也不会装得像的。

    易桢见他愣住,轻轻笑了一下,觉得他这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实在是不常见。

    她的手挪到他的衣领上,语气温柔“让我看看你的疤,当时很疼吗”

    姬金吾颇为狼狈地往后躲了躲,一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抿着嘴说“我今天还没沐浴,而且别”

    易桢有些诧异地看他。

    姬金吾脑中“轰”地一声,自知想岔了,原本要说“我们再成一次婚”,这下也不敢说了,生怕她想到别的地方去,咬着牙强行把话圆过来“而且你也饿了吧。”

    他以为他们已经在幽冥之地,可是他也是第一次死,自己虽然不饿,但是不知道她饿不饿。

    亡魂应该也会饿的吧平日里大家供奉亡者,也都会摆上吃食的。

    易桢半撑起身子来“我不饿。你过来,让我看看,我在博白山的时候,就惦记着”

    后面的话不说了,是因为她将他的衣领稍微拉下来了一点,露出了脖颈到肩膀之间的那块斜方肌。

    姬金吾那块烫伤疤就在那里。

    他整个人仰躺在床上,偏着头,没有束发,头发散在枕头上,脖颈露出来,握着她的手去碰那块疤痕。

    像是跳入鼎镬中的麋鹿,将自己的脖颈放在猎人的尖刀前。

    易桢望着他,低下头去,好好地吻了吻他脖颈旁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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