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饮鸩止渴(修)

    他骤然起身,把书桌前的椅子撞出去一截, 椅腿和地面摩擦, 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声响, 站在门外的侍卫立刻敲门询问道“郎君”

    姬金吾闭着眼睛, 紧紧皱着眉头, 过了几秒才长出了口气, 开口又是平淡的声线“无事,你遣人去端些滚烫的烈酒来。”

    其实他上次在博白山已经发现烈酒开始渐渐地不起作用了, 甚至过量饮酒反过来还会催发血液中流动的疼痛,但是少喝一点总是行的。

    上一次在博白山的酒席, 他有许久没见到那些故人了,不自觉多喝了些酒。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当时气氛太好了,老友满堂, 齐齐祝贺他新婚,说新夫人那么漂亮,郎君与夫人伉俪相得, 必定早得贵子。于是他不自觉多喝了些酒, 想压抑住那些如影随形的痛苦, 至少度过一个开心的晚上吧。

    开心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结果回去的路上, 站在车架前就开始剧烈地痛起来了。

    根本没办法回到自己的车架上去, 大家都看着又不好唤侍卫来扶一扶他一向是旁人的依靠, 决不能显出一分一毫无法支撑的情绪来只好就近上了阿桢的车架。

    阿桢的车架上全是她的气味, 她自己倒是毫无察觉的样子, 坐在卧榻前,低着头,很认真地把孩子送她的糖给收到藤盒里去。

    那时他觉得身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甚至有力气撑着身子坐起来去向她讨糖吃。

    阿桢应该也会喜欢小孩子吧。

    她从藤盒里拿糖给他,指甲干干净净的,没有上蔻丹,钝钝的触感轻轻在他掌心一啄,随后就退开了。

    明明之前是在和她说情话,在缠着她说些轻薄的言辞,但是她那么认真,好像这是很寻常的事。向她述说似真似假的爱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向她讨糖吃、耍赖睡在她床上不肯走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姬金吾忽而想到对啊,这就是很寻常的事情啊。一个丈夫自然是要爱护他的妻子,他们之后还有许多隐秘的事情要做,还要共同孕育后代,他们就是应该这么亲密啊。

    纵使幼稚得要命,纵使不庄重,可是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难道还能不要他再重新嫁给别人吗

    那时他躺在阿桢的影子里,静静看着她低头看书,觉得安心,闭上眼睛,忽然发现,其实现在这一刻离他少时的梦想很近了。

    她几乎成为了一个意象,代表着那些他长久以来一直追寻而得不到、现在忽然又唾手可得的东西。

    姬金吾年少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君子,修身立业成家,得从伯鸾、齐眉德曜,娶一个好妻子,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几乎从来不和他说话,也从来不来姬家,所以他一直渴望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只是命运把他推开得太远了。

    那个时候,他躺在她的床上看她,想着好妻子已经有了,也找到蛊毒的下落了,以后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阿桢好好看。阿桢还总是开开心心的。她真好。

    可能饮酒饮多了,他轻狂得藏不住话,巴巴地诉说这一刻的开心,郑重地告诉她,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话一说完,身上又痛起来了,老天最看不得他得意,他有些恨恨的,摸到桌上的冷茶,猛地灌了一口,想要把那些细密尖锐的痛苦压制下去。

    阿桢连忙过来给他倒热水,以为他酒意上来了,服侍他躺下去,给他盖被子,坐在他身边,前倾着身子去拉帘子,把月光挡住。她还记得他躺着时不爱见光。

    他那时真想把她拉到怀里,好好地吻她,枕头垫在她腰下,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太痛了,和她亲近的欢快还可以压过那些疼痛,可是痛着痛着,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桢会不高兴,哪有初次在车架上的,她不能喝酒,他又满身的酒气。这样不好,委屈她。

    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没有任何压制痛苦的手段,车架摇摇晃晃的,他痛得越来越厉害,也不记得是哪一刻失去意识的,直接痛晕过去了。

    他第二天还找了借口到阿桢的院子里去,怕她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好在阿桢只以为他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郎君,酒来了。”侍卫轻声唤他。

    姬金吾站在窗前,没有回头,说“知道了,出去吧。”

    姬金吾一向脾气好,侍卫踌躇了一下,又轻声说“小郎君之前嘱咐过您,烈酒还是要少喝”

    姬金吾打断他“别说了,出去吧。”

    姬金吾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身体好,但是现在真的听不下去这些话。

    他几乎要把窗台给硬生生掰断了。

    阿桢站在他身后给他梳头,停在皮肤上的微微暖意;和阿桢躲在废弃空屋中躲避外面的奴婢,她被环在他怀里,虚张声势地瞪他;她被那个不肯放过她的师父找上门来,披散着头发跑向他,带着哭腔喊郎君救救我。

    郎君,救救我吧。

    这短暂的一生,没有别人爱护她、没有别人救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两束头发,系在一起,准备白头偕老的样子。

    阿桢的头发。

    结发礼该在新婚之夜的,结发、饮合卺酒、寝嬿之礼,都没有走流程。可是让他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依旧会抛下她,独自到千里之外去寻找身上蛊毒的线索。

    姬金吾觉得有些无力,手上轻飘飘的头发也拿不住了,放在杯盏旁边,一眼都不敢看了。

    血液中仿佛有尖锐而毛燥的木刺在来回冲撞,嵌入一寸一寸的血肉中,然后在血肉之下燃烧起来,血液扑不灭火焰,反而助燃了熊熊的烈火。还有泛着寒意的冰冷刀锋,正从内致外,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他甚至错觉般听到了刀刃划开皮肤那一声声悉悉索索的响。

    他这个丈夫,又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呢

    姬金吾不知道,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其实在某些时刻,她躺在他怀里动弹不了默默流泪、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开心又满足地朝他笑、在摇摇晃晃的车架上递糖给他、坐在他床前给他盖被子许多时刻,他都有些微的动心。

    但是姬金吾这么多年在痛苦中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那根线上如履薄冰地前行、在欢场上逢场作戏,他面对自己情绪的变化,第一个反应甚至都不是忐忑的喜悦,而是本能地恐惧。

    有什么东西在失去控制。他不想要任何事情失去控制。

    他想要一切都回到自己的掌握中,一切回到他熟悉的领域。在这个熟悉的领域里,大家都是虚情假意,为了利益便可以随时推翻糖衣一样的诺言。

    可是不管他怎么对阿桢说甜言蜜语、对她用那些人际交往中的小技巧,她都是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说的都是假的,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她。

    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姬金吾完全混淆了,他看不清楚,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只是怜惜她,但是现在他太痛了,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了,他脑子里一团乱,只能一口一口地往下灌滚烫的烈酒。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先想办法清除身上的蛊毒、保住自己的命。况且这个机会他等了许久了。选择很好做,他也必须做这个选择。

    烈酒有效地抚慰了游走在他血脉中疼痛,但是不知道会从将来的哪一口开始,从解药猛地变成催发蛊毒的毒药。

    然后姬金吾听见有人猛地推开了门。

    杜常清站在门口。

    杜常清一如既往穿着白衣,直缀上绣着一丛笔直的竹节,一眼就看见了散发着桌上倒了一半的烈酒,脸色很不对,看着是来和他吵架的,但理智尚存,回手把门给关上了。

    姬金吾以为自己的同胞弟弟是来责怪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背着他喝酒。姬金吾不想和他吵架,主动朝他笑了笑,把酒壶推开,想缓和气氛,勉强笑道“常清怎么来了”

    他笑得很浅、很淡,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真心的,其实完全不想和杜常清说话。

    杜常清开门见山“兄长,你知不知道嫂嫂的事情。”

    明明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姬金吾一瞬间寒毛都立起来了,他这几天做的事、查的消息明明都避开了杜常清,常清应该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才对。

    然而姬金吾沉默的这短短几秒钟,已经够杜常清做出判断来了。

    “你的兄长姬金吾,明明知道你这份心意,为了让你留下来帮他寻找他的心上人,却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信上是这么写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苍给你的那封信其实就是在说这件事的对不对”杜常清难得有这么言辞激烈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向他。

    姬金吾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同胞弟弟,说实话他现在依旧浑身在痛,脑子里压根是一团浆糊,里面还沉沉浮浮着关于阿桢的记忆,完全没办法正常思考。

    一件完好的东西,可能并不是没有裂痕;而是满是裂痕,却强撑着没有破碎。

    姬金吾站起来,想去拿桌上刚刚被他推远的烈酒,先把身上这波愈演愈烈的疼痛压下去,至少能正常回话。他的动作有些大,一不小心将杯盏后面的那个香囊给掀到地上去了,又不敢去捡,怕再次刺激到自己的胞弟。

    杜常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确定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阿桢死讯的之后,他整个人魂魄都要散了,眼睛红了一圈,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质问道“你不和我说,是因为根本不在乎船上的姬家夫人是个假货对不对”

    是了,兄长之前发现阿桢是替婚的,也是完全不在乎。兄长不在乎谁是他的妻子,反正他也不爱她,他只是需要一个好操控的人偶立在那里。

    姬金吾深吸了一口气,把骨子里焚烧的疼痛咬着牙压下去,试着安抚他“常清,你冷静一点。我没有”

    杜常清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了。他虽与姬金吾同岁,但是这么多年经历很简单,不是在闭关苦修就是在闭关苦修,身边在乎的人大都好好的,根本没见过什么太残酷的生离死别。

    杜常清觉得喉咙发紧,他虽然已经察觉到了张苍那封信上恐怕有许多添油加醋、夸张挑拨的地方,尽力想不受那些话的影响,但是话已经不受控制地说出来了“冷静什么你的心上人是人,我的心上人就不是人了吗”

    兄长你愿意跋涉千里,翻一桩前朝的旧案,不惜搅乱整个上京,只为了一点点心上人可能生还的几率。为什么就理解不了我的心思呢

    我又没有要做什么事情。我想着是兄长你的妻子,我再喜欢也不可以僭越。我只想要她好好的、开心地活着。

    杜常清这话一挑明,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眼下这事已经失去控制了,情绪已经脱缰了、扭曲了,谁也控制不了了。

    姬金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觉得手上的酒还不够,不够支持他想出得体的回应。

    姬金吾又一口烈酒灌下去,觉得头脑好歹清醒了些,试图把一路向悬崖疾驰的马匹拉回来,给常清一时失言找台阶下“常清,这件事我会细查的。你与阿桢才见过几面,或许你误会了”

    杜常清打断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兄长,你要是不喜欢、不在乎她我喜欢她、我在乎她啊。”

    姬金吾没话说了。他知道这件事挽回不了了,主要是常清也没打算挽回。

    杜常清退后两步,看着是失望至极,想要直接离开,忽然一眼看见躺在地上、露出系在一起的两束头发的香囊,立刻明了那是什么东西,俯身去捡。

    姬金吾知道落到他手上这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伸手想要抢过来。

    但是他修为本来就不如杜常清,如今又是蛊毒发作的时候,甚至还没碰到那只香囊,杜常清就已经飞快地退到门边去了。

    “兄长,你都不要了。”杜常清把东西攥得紧紧的,完全没有要归还的意思,一步一步向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不要的东西,不要扔掉啊,给我啊,我喜欢,我好喜欢。我想都不敢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杜常清速度很快,退出门外,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无边夜色蒙住了他的身影,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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