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觉得太魔幻了。
她觉得姬总应该不是那种会一时冲动和人打起来的类型。
但是他们确实是打算打架的样子。
慎求道观附近其实风景很不错, 现在悬着灯, 灯笼的温暖光亮给万年青和梅树更添了几分颜色,应该是姬金吾和李巘都会喜欢的那种风雅。
但是他们并没有分丝毫注意力给身周的美景。他们只想着和对方打一架。
姬金吾被直呼了大名, 伸出去握自己夫人手的手臂也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男人挡住了,反而笑得更盛了些。
姬金吾经常笑, 他需要笑容给人好印象, 眼下笑起来更像是遇见了什么难得的好事。
李巘戒备地看着他,脸上恰好相反, 一丝笑意也没有, 冷声道“你何必如此, 她又未曾纠缠你。”
姬金吾完全不想理他,笑道“我们俩的事情, 与李道长又有什么关系李道长站在这里做什么”
姬金吾虽然明知易桢腹中是他的骨肉, 但是完全没在怕的。他向来骄傲,说句不好听的, 乃至到了轻狂的地步,这笑意中倒是夹着无数刀光剑影。
易桢终于听不下去了, 她觉得缩在无辜人士李巘道长身后的自己有点太过分了。虽然姬总和轩辕渣男有本质区别, 平常相处起来温柔蜜意的,要什么给什么, 也从没见他责罚过身边的下属,但是
但是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 易桢真没听过他这种要杀人的语气。
自己作出来的修罗场, 不能让李道长顶锅。
易桢毅然而然地从李巘道长身后站出来, 仰头直视过去“那我们说清楚。”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襦裙,外面罩着黑色的纱织外套。从姬金吾的正面角度看去,青色襦裙与李巘身上的青灰色道袍仿佛成双成对的素蝶;但从李巘的背面角度看去,她那身黑色的罩衣却与姬金吾身上的金绣黑袍不相上下,像是棋盘上互相纠葛的黑棋。
姬金吾低头看着她。眼前的美人不知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顺心,容貌越发明秀,鬓发如漆、脸欺腻玉,便是青衣淡妆,依旧姿态过人。
现在她微微皱着眉头看他,眼中神色倒是严肃,令人想起她在棋盘前垂眸沉思的模样。
姬金吾不期然恍了恍神,虽然只有几个刹那,但心中有些复杂,倒是想起一句
愁貌尚能惑人,况在欢容。
李巘倒是不介意护着她,甚至在她躲到自己身后的时候有些不易察觉的微末欢喜。因为易桢一直尽力和他保持适宜的距离,从没有这样主动接近过。
李巘从来没有替别人做决定的习惯,他向来尊重任何人的自由意志,如今看着她坚定的背影,也只是短暂地说了一句“我帮你。”
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帮你。
易桢心下一暖,忽然又有些如芒在背的刺痛,但她来不及细想,姬金吾就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跟过去。
显然是不想在李巘面前和她吵架。
易桢也不想在李巘道长面前吵。
她在身份、目的、缘由许多地方上都对李巘道长说了谎,虽说是时势相逼,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到底是说谎。
她原想着大家萍水相逢了一桩旧年因果,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但现在要任凭人家的一腔诚心被践踏,又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只能远远地走开去。
他们走到第三棵万年青下,已经能看见道观里长出来的梅树了,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便是姬家的侍卫也只是远远缀了个影子。
姬金吾先开的口。一路上他在尽力压抑自己,不要再露出那种满是尖锐刀锋的语调,因此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淡淡的“你要吃些好的。”算来这腹中的孩子也有几个月了,完全不显怀,人还瘦削,想必是吃食上不娇贵。
易桢摸不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答。
姬金吾想起她一个人去药铺里抓养胎的药就觉得生气,嘴上却压抑得好,言辞平淡“药还是少吃。”
易桢这下明白了,估摸着自己在丰都的行踪已经被摸了个透,也不愿和他针锋相对地吵架,只是说了一句“我愿意。”
姬金吾简直气笑了“这种日子有什么好愿意的”
易桢不接他的话,只是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们好好说话。你觉得我哪里不好,觉得自己哪里吃亏了,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姬金吾“你一开始就想着离开,不管是轩辕昂还是张苍,不管是易家还是姬家,都只不过是你的绊脚石,因为”你腹中的孩子。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是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捋了一遍相关的记忆,忽然想起她新婚夜里诊出无间蛊时,自己曾亲自详细查过她的身体状况。
那时是没有孕相的。
一直到博白山离开之前,她都在用药膳。因为大夫说她修为骤然消失、此前在张苍那里又过了一段亏空身体根本的日子,现在年轻看不出问题,但最好好生养着。
养着就养着,姬家又不是连养夫人的钱都没了,药材不好找就重金悬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为了调制药膳,大夫时不时会诊脉,从来没有诊出过喜脉。算她离开博白山当天有的孩子,现在也不过十数天,根本不可能发现有孕。
易桢见他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忽然发现这人身上一点配饰都没有,一身黑衣,便是黑衣上的金绣也少,缩在一角,很不像这人一贯的审美。
姬金吾直接问了“你没怀孕”
易桢“”
易桢一脸莫名其妙“怀什么孕”
姬金吾回过味来了,他方才被气昏了头,再加上多日没有入眠难免影响思维能力,现在一被点破,立刻推翻了之前的所有错误认知“李巘不是你的丈夫”
易桢“”
易桢“他是我的丈夫,你以什么立场质问我”
姬金吾“”
他不说话,易桢也不说话。
姬金吾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但更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问道“你并没有心上人,为什么从轩辕昂那里逃出来之后不来找我”
易桢这下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了,心中有了底,微微笑了笑,接话“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她继续说下去“你不是依旧有一个会和你合作的姬家夫人吗你心上的青梅也等着你去救她。若你执着婚书上的那个名字,我的三妹易如现在在颖川王府好好待着,你想要她就去和颖川王交涉。”
姬金吾说“万方船上那个人是假的。”
易桢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假的。我并不是婚书上和你靠在一起的那个名字,你也没来迎娶过我。我们的交易已经做完了,被轩辕昂掳走的时候你并没有如约保证我的安全,我是自己救自己的。”
“姬城主,我不欠你什么。”
姬金吾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易桢低声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姬城主。我并不是那么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饿不死就可以了。我离开张苍、离开轩辕昂、乃至离开易家姬家都不是因为什么心上人,我没有心上人,我只是自己乐意。”
姬金吾“可我不是要害你,我是对你好。”
易桢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觉得不敢见他。
姬总并未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相反,他一直在对她好给她治病、送她首饰和衣服、送她防身的武器、给她找隐生道的师父。还有在最开始,张苍和轩辕昂步步紧逼的时候,给她一个供她喘口气的宽松环境。
易桢想说话,但是姬金吾忽然伸手过来,似乎是想要摸她的脸,她条件反射地去挡他的手臂,结果发现是万年青上垂下一只蜘蛛,想要停在她头发上,他伸手过来把那只蜘蛛赶跑了。
易桢一下子愣住了。
她刚才去挡他手臂的时候,绝对摸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仔细想想,应该是一块粗糙的麻布,环在手臂上,因为他外衣宽大,所以看不出来。
易桢懂了。
今天是她的“头七”,他作为丈夫在给她服丧。所以他身上的配饰全部卸了个干净。只怕他身上这件宽大的黑衣是特意找出来的,为的是不叫旁人看出端倪。
其实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不服丧就可以了。
所以他刚才气成这样是因为为她穿了一身齐衰注1,甚至还在手臂上缠了白色麻布,但是却得知自己的妻子并没有死,腹中甚至还怀着别人的骨肉。
易桢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
但是姬金吾应该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不再等她的回答了,低声说“不必说了,你走吧你自己愿意便好。”
易桢眨了眨眼,明白自己绝不能点破他黑衣下穿着的东西,只是说“你以前送我的东西我可以还给你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亏了,你报个价,我每年还你一点可不可以”
她怕显得自己的心不诚,又加了一句“我可以立真言咒。”
姬金吾笑了一下,看不出情绪,摇头道“你我夫妻一场虽说并无实情,但也不必如此。”
他独自走出去几步,不过从第三棵万年青走到第四棵万年青,忽然又回过头,问“你一个人从颖川王那里逃出来,身上有钱用没有”
他估计也明白人世苍茫,若是真心别过,以后也不去寻人,不出意外这便是最后一面了。可是最后一面也想不出什么刻骨铭心的话,只是忽然想到她没钱用的话,不好。
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他想这么说,又怕她再来一句“我愿意”,因此也不敢说了。
易桢说“有。”
他匆匆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这话问的不好,也不继续说了,只是接着往前走去。
易桢本以为他会说些惑人的甜言蜜语,正如他以往会做的那样,谁知竟然并不,心底有些异样,又疑心是不是这人骗姑娘真心的新手段。
惊疑之间,忽然一眼瞥见道观墙内盛放的梅花,索性不再多想,跟着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李巘见她一直发呆,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说“慎求道观原先是民居。”
易桢也有心不去回想之前的事,搭话搭得很勤“我听你说过,好像是一对夫妻的故事,现在是要具体讲这个故事了吗”
李巘说“你要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讲。”
易桢“说吧说吧,我想听。”
李巘说“据说那个丈夫是个有名的浪荡子弟,名声很坏,机缘巧合娶到了一位出身很好的端庄小姐。”
李巘回想起自己在茶楼里听到的那个故事,当时说书的茶客是这么说的
“那个丈夫爱自己的妻子爱到发疯,但是因为过往的坏名声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的爱意,不管他做什么,那位端庄的大小姐都不信他。丈夫想要一个孩子来证明妻子也是爱着自己的”
李巘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那个丈夫喜欢种梅花和养鹤。后来妻子难产去世,他就把鹤放走,将房产送给了过路的道士。”
易桢“没了”这么短。
李巘“没了。”
易桢试图找话说“那个丈夫很爱那个妻子吧。不然妻子死后也不会散尽家财。”
李巘“应该是。但是他不告诉他的妻子自己喜欢她。”
易桢不太喜欢这种有话不好好说的故事,吐槽道“都是自己的妻子了,喜欢不能直接说出来吗。”
李巘说“喜欢也不都是干净的。”也有很多畸形、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喜欢。
易桢还是不太喜欢这个故事“那他又不说,留着种梅花的时候把自己的喜欢埋到土里去吗。”
李巘“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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