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令阳

    庆国的山,定着天下的根;庆国的水,游着天下的银;而庆国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是范闲来到这大庆京都以后的想法。

    不管各地百姓把现在的庆帝吹得如何天上有地下无,他并不关心当皇帝的人有多么厉害,他的目光从儋州一路看至京城,所见所感,并未有他所想象得那般好。

    甚至这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在他看来都比不上儋州那僻远乡下之地来得令人舒心,就连老家的管事,相较之下竟也淳朴可爱了许多。

    他站在靖王府门口仰头看着,一手提着路上打包的点心干果,打量着王府门口高大气派的牌匾,说是欣赏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奈的讥诮也不错。

    他寻思着我不就是区区一个户部侍郎的庶子吗?这京中权贵众多,连六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二品官,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侍郎,而我更是那门第里最为边缘卑微的存在,倒是有何德何能先后招惹来这么多皇族贵胄来看我的热闹?

    靖王世子匆匆迈出门迎上来。范闲一晒,这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皇室子弟了。

    “范公子,若若妹妹。”李弘成含着笑招呼他们,含着春风的目光扫过范若若,被范闲挡住了。

    “多谢世子相邀。”范闲脸上挂着假笑,不着痕迹地把同父异母的妹妹挡在了身后。

    靖王世子在京城里风评不错,只是也是个风流种子。虽然他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女自小便相识,但范闲也不敢轻易懈怠,毕竟他们这个时代,又几何曾时把女人的命运当作重要的东西看待呢。

    他在京城里短些时日已经攒下了不怎么好的名声,因此无论是犯无赖还是插科打诨都没皮没脸的。要说这靖王世子也真是好脾气,不过他越是这样范闲就越是警惕他不怀好意,面上就越是不着相。

    范闲在靖王府门口闹了好是一阵,眼见那世子的白脸皮上也被燥得有些发红,才方知见好就收,以胜利者的姿态带着范若若进了大门。

    李弘成回头看他那张牙舞爪的走姿,无奈地看了眼手里提的民间吃食玩意儿,扔也不能扔,心里想着正主的吩咐,不知道那位为何要和范闲交好,这种刺头每次相处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正发愁怎么处理这几袋子东西,他忽然脑子里灵光闪过。把牛皮纸袋子递给一旁的下人,吩咐道:“把这些送到楼上客人的房里去,就说是一些新奇东西,看她喜不喜欢。如若不喜欢,扔了便是,殿下改日再去找些好的玩意儿。”

    王府里的下人自然不会多问,接过东西,嘴里把主子的吩咐念叨几遍就悄悄退了下去。

    李弘成看着他提着东西走了,还得有心顾着后院的贵客,侧头小声道:“后面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有需要,不管是什么都给他备好。”

    回话的是他的贴身侍卫:“没说,只拿着书在看,再就是刚才范闲来的时候问了几声。”

    李弘成笑笑:“他这爱看书的性子倒是真不曾变,从小如此。”

    他又收起些笑,严谨吩咐道:“你记得和谢必安说,今日那位也在。倘若她一会子去了后面,可千万注意,别不小心把他未来主子给伤了。”

    嘱咐完了,他心道自己年纪轻轻可真是操了一肚子的心,面上不显神色地整了整衣冠,便往今日举办诗会的地方走去了。

    再说那个领命去送范闲带来的干果糕点的下人,一路往王府深处走,绕过一处回廊,顺着旁边的朱红楼梯一路上了二楼,走了几步,就见着几个下人。他亮明身份,再低声把世子爷的吩咐说给个护卫打扮的男人听,这才被放行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一处门前,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姿态恭谨。

    有个丫头开了门,目光扫视他全身上下,最后在他手上的袋子上定了定,才露出个笑来,放他进去。

    绕过了万花争春的屏风,瑞兽香炉袅袅地吐着沉水香的烟。房间深处的窗户开着,底下正对着诗会的大厅。早有一个年轻姑娘坐在窗户前,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握着一只毛笔,正在手边的空白宣纸上随便写写画画。

    听到响动,她侧头看过来:“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下人忙露出一个笑:“县主说笑了,世子爷命奴才来给您送些民间的果子。”又把方才主子嘱咐的话重说了一遍。

    那县主听完了话,突然便笑了一声。她本来是长着一副雪一样的模样,没什么人气儿,神色也素来又淡又静,对什么都没太大反应,待听到了那最后一句话,也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笑,便笑了。

    “劳烦世子费心了。”她一个眼神,便有丫头上前接过东西,只她还有话要说,“只是这么多次了,他也该知道什么话好信什么话不好信了。送我东西我心领了,下次可别再把这名头安在二殿下身上了,让人一听就知道假。”

    下人心想这我可就管不着了,横竖下次也应当轮不到我来送了。心里想着,他倒是不如何害怕惹恼了这些贵人们,应是也知道面前这人的性子便是素来什么也不放心上,倒比府里另一个更常来的尊贵人物好伺候多了。

    王府的下人告退出去,也没什么人再上门来打扰。对面的厅内来往侍女不再出入,显然是诗会已经开始。虽然两栋楼离得近,但到底隔了楼层,也隔了距离,其实什么也听不见,人也大半看不全,但显然不平凡的人在哪里都不泯于众人,因此当厅中闹将起来,她还是借机看清了范闲的样貌。

    她也看到了那急急跑进跑出的下人,手里捧着抄录的诗句,不由产生了一点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惊世之作,竟也让那人这般心急。

    只她与身在后院的人行事还是有些不同的,对刁难下人没有丝毫兴趣。

    既然好奇,她便从窗前起身,带上了一直在手里打转的毛笔把玩着,带着侍女下了楼去。

    刚从诗会大厅退出来的下人擦了把额头的汗,还维持着倒退的姿势,肩膀便被人拍了下,手中抄录诗句的纸页也被轻飘飘收走。他一惊回头,却看到一个姑娘冲他竖起了食指比在唇边,待看清那张寒梅一样的脸,他又赶紧低下头去。

    就这样,本送往后院的诗词被人截胡在了厅外。厅内的世子还浑然不觉,忽然就瞥到留在后院的管家苦着一张脸,身前还走着个一身黑的煞神。

    看到谢必安竟然跑到了厅门口,世子心里不由叫苦,但又看谢必安那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只往室内扫了一眼,略微在站在书案前的范闲身上定了定就移了出去,便知应当不是来寻他的。

    那被人叫做县主的姑娘本来看得正认真,扭头看到来人便也淡了淡神色,把抄录纸放下,等着人过来。

    “他请您过去。”谢必安低了低身子,已经是难得的顺服姿态。

    姑娘也不是很意外,轻笑了笑,抬步掠过一众人,轻巧的纱袖子扫过廊柱,看也没看谢必安一眼。

    靖王府后院十分精巧,因为前面的诗会更是幽静了许多。走到半路她瞥见了前面的凉亭,站着的那个,不是刚刚的范闲是谁?

    她因此站住等了等,没有上前的想法。身后走廊又传来几许响动,但很快来人被谢必安拦在了剑后面,回头一看,还是认识的小姑娘。

    范若若。

    她本面色煞白盯着面前的剑看,一抬头看到面前的人,却大大松了口气,顿了顿,平复好仪态后,低声问了声好:“原来县主今日也在。”

    穿蓝色春裳的县主点了下头,宽大袖子上绣着的银线蝴蝶明晃晃得像是下一刻要展翅高飞。她一点头,发上的银色步摇便也轻轻一晃,蓝色的宝石划开一抹光晕出来,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那是你哥哥吗?”县主看向后面,问她。

    这场景可当真够诡异的,尤其是谢必安的剑还横在娇娇贵女的脖子前面,而这长着一张神仙妃子面孔的大庆县主询问的声音也轻轻的。

    范若若却没管这些,只是点了点头。关于县主身边怎么会有武功高手的事她一点也不想探究,便是看到了远处凉亭里的另一个人她也不曾开口求情。

    若是开口,县主说不定能说出她命令不了谢必安的话来。只是她到底能不能命令得了,这也不是她范若若该知道的。

    她不开口,前面那个地位尊贵的姑娘也什么都没说。直到范闲从凉亭出来,继续用他那种随性的态度走过来,看到被剑抵着的范若若才变了脸色,飞快走过来。

    在他还有几步到拱门这里的时候,县主轻轻地对他笑了一下,连范闲都下意识扫了她一眼,正是这一眼的空挡,谢必安已经收剑还鞘。

    范若若不免又看了眼他们,再向凉亭的方向扫过一眼。

    “姑娘这是何意?世子府内公然意图行凶吗?”

    范闲走过来,神色看着有些怒气,但按捺住了,似笑非笑地低下头。

    “不好意思。”县主没有争辩,转头看了眼范若若,冲她轻轻点了下头,便迈步往凉亭走去。谢必安早就不知道又隐藏到哪里去了。

    范闲挑高了眉,正想拔腿把事说清楚,却被范若若抓了下袖子,使着眼色硬是给拉走了。

    “你为何不让我追究下去?不管怎么说,在王府里对一个官家小姐动刀动枪的,便是天王老子也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范若若拉着范闲疾步往外走,并不让他回头,小声快速道:

    “哥哥说的没错。这满京城的人都没有这个道理这般,但今日在场的人实在身份太过复杂,不宜为一时意气掺和进去。刚才那个蓝衣服的姑娘,姓薛,名叫薛瑚,是我朝大将军王薛易涛的独女,皇上封给她一个县主身份,养在京城,实则相当于为质。至于为何情况复杂,哥哥即已在那里见到二皇子,便更该知道,二皇子身边有一个绝世用剑高手,八品谢必安,正是方才对我用剑的人。”

    走到范府马车前,范若若转身对走来送客的李弘成笑了下,凑近范闲一步小声道:“而哥哥更该知道的,薛家的县主前两年被指婚给了二皇子,还有五月便要大婚。京中水深,皇子和大将军王都是最敏感的人物,哥哥不可轻忽,当心被卷入纷争。尤其是薛县主,她素来不怎么与人往来,性情有些寡,避让即可,不必争锋。”

    “呵,”范闲听着觉得有趣,“将军王的女儿?还有封号?这搁哪儿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啊,竟然还被指婚给了皇子,这太子能坐的住?”

    范若若垂眼:“这是陛下该操心的事儿,或者正是为了平衡太子那边的内库也说不定。总之利弊都告诉哥哥了,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啊!”

    范闲心想这皇子的事儿他就是想操心也操心不上,不管怎么说他还能追着那县主一个姑娘打一顿还是怎么的,面上自然笑得讨好:“若若放心,那是自然,我记住了。”

    -

    另一边,薛令阳抬脚走上了凉亭,目光先打量了眼四周的景色,才扭过头将拿在手里的抄录纸递给坐在软垫上的人。

    李承泽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翻看,倒是一边把卷起来的纸铺平,一边拿起个葡萄剥起皮来。

    “令阳,今日倒是难得,你也会来这些场合。”

    她单名为瑚,但封号令阳,宫中与京都中人多以封号唤她,久而久之,原本的名字都不怎么用了。

    薛瑚没看他,随意挑了处地方坐下,听到问话淡淡应了声:“有些无聊罢了。”

    “既然如此,怎么不进宫去看看我母妃?”李承泽一边啧啧地赞叹着桌上的诗词,一边眉眼含着笑向她望过去一眼,“上次我回宫,母妃还感叹说许久不见你,有些想了。”

    薛瑚:“我明日便去。”

    “那就好。”他满意地应了一声,便不再与她说话,全心全意扑在了面前的抄录纸上。

    薛瑚也不需要他与她说话,只要环境足够安静,她一个人便可以静静地呆一天。

    不知道静了多久,甚至躲在房梁上的谢必安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李承泽才抬起头来,感叹道:“好诗,范闲当真是有才,气象壮丽,堪称绝唱。”

    薛瑚附和:“写得是好,‘红楼’也好。”

    李承泽意外地挑高了眉。

    “你看了?”他笑起来,“谁给你看了?竟然把这种书带给你看,你的丫头们也着实被惯出性子来了。”

    “这几日京中的贵女们都在传阅,看过这书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她淡声道。

    “好罢,那看过之后,感受如何?”李承泽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侧脸,观察她脸上的表情,问道。

    “写得不错,写故事的水平比翰林院强得多,更超过京中士子百倍。”

    李承泽哈哈笑起:“倒是不错,能得你称赞,看来的确不易。我记得你素来喜好看奇工巧物的书,不喜话本怪志,能让你把这本书看完,范闲也算是有功。”

    薛瑚笑了下,侧脸仍然是平静的。

    李承泽推开桌上的纸:“去,再抄录一份带回宫里。”

    谢必安黑色的身形像一只巨大的鹰,晃了一眼就再次消失不见。

    李承泽低声道:“你父亲上月向北去了。”

    薛瑚垂了下眼:“陛下下了令,父亲当然便该去平定战事。”

    李承泽看了她片刻,开口:“令阳,你知道,其实那个婚约,对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你我好歹算是一起长大,二哥我对你最后的情分,便是劝你一句,这是虎口,跳不得。趁事情还未到临了,凭着薛将军的功劳,父皇不会逼你的。”

    薛瑚转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半晌,薛瑚轻轻地问他:“会误你吗?”

    饶是李承泽,都微微愣住:“什么?”

    “这个婚约,是否会误你,或于你有碍吗?”

    李承泽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第一次完全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

    他轻声道:“不,并不,全然不,它甚至对我助益良多。”

    “那就够了。”薛瑚站起身来,移开了目光,“于我而言,并无困扰。但倘若它能帮到你一些,那便更是再好不过了。”

    她迈步向凉亭外走,曳地细纱有一片掠过他的腿,金线映在黑色的锦衣上,更闪烁出熠熠光芒。

    “令阳。”他轻声喊了句,不带任何情绪,也不为任何缘由,甚至喊完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薛瑚却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侧了侧头,清冷的侧脸在金色阳光里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你我相识髫年,多年之谊,亦为珍贵。无论如何,圣旨已下,我便再不会有二心,便是当珍重昔年情分,我也当全心以赴。无论你前路生与死,刀山火海,我都再也避开不去。我心无不甘,唯一相求,便是望你万事谨慎。二殿下,唯有你活了,我才也能跟着活下去。”

    说罢,她侧回头去,一路向前,再无回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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