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时候,天还亮着,薛瑚手里拿着路过饼铺为李承泽买的点心,想去逗他开心一点。
他看上去挺平静的,没什么不甘心,也没有大发雷霆,香椿甚至还在迎她回府的时候有些惊恐地告诉她今天李承泽在府里亲自做了午饭。虽然只是一碗粥,但也是他头一次进厨房动手,把府里下人吓得不轻。
薛瑚忍俊不禁,从香椿的话里感受到她的殿下的无聊了。
她抬步往回走,推开门的时候李承泽正蹲坐在她的琴旁边,低头看着什么,一只手闲闲地拨弄着。
听到响动他抬头望过来,眼睛几乎一下就亮了。
“你回来了?”
薛瑚颇有些坏心眼地想到了报应来回转。她的禁足刚解不久,也轮到李承泽来感受一下了。
而且相比她那提前被放出来、到了后来跟没有似的禁足,李承泽这六个月可怎么熬啊。
不过庆帝此举,又何尝不是让他避避风头。
之前太子被二皇子针对太过,长公主一事让太子损失惨重,京都局面一下巨变。如今李承泽被人抓住了这么大的马脚,满朝文官都在打压他,即便不被禁足,怕也会面对不断的落井下石,借着这个机会放松身心、体味世间美好,也能让人心静。
她走进去,问:“殿下在做什么?”
李承泽:“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那《红楼》谱曲?我忙的时候就搁置在一边,现在左右无事,想起来就继续了。”
他抬眼,一笑:“要不要听一听?”
薛瑚捡了个椅子坐下:“好啊,我听着。好久没见你动过琴了。”
二皇子精通乐理,于音律上极有天赋,一双手灵巧柔软,寻常乐器轻易可上手,本就是一等一的风雅君子,犹胜京都许多才女大家。
若非薛瑚在京都十年被养成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和二殿下站在一块儿,倒显得粗陋了。
他挑拨了几下琴弦,手指轻按——
薛瑚扬起眉来。
一曲了,她道:“听着不似林黛玉,更不像薛宝钗。倒像是里面的元妃。”
李承泽淡淡一笑:“京中士子所爱,大处约林、薛二姝,确是范闲之书灵魂,然我怕是没什么意趣,对小姑娘无从所感,只觉元妃意境,更能体味。深宫之中的女子,做得这般已是难得,身不由己,难成“高士晶莹雪”,更论不上“世外仙姝林”,故而未得感叹。我等深宫流俗,何曾能羡什么神仙人物?”
他以元妃比之林黛,又何尝不是以自己比拟能去得“仙境”的范闲?其中自嘲意味不言而喻,更遑论生母为妃,难保不是在暗喻淑贵妃一生也何其不自由、身无可奈。
薛瑚低眸笑了下,未置一词,倒让李承泽有几分不满。
他伸手:“令阳,来。”
薛瑚依言走过去,被他拉着坐下,被他从身后牵起双手按到琴弦上。
她懂了他要做什么,笑着道:“殿下连曲谱都不给我看一眼吗?”
李承泽的下巴贴在她发边,闻言:“不妨事,我手把手教你就够了。别看我这样,自认还是有耐心做回老师的。”
薛瑚:“是我怕自己学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琴艺也不差,被李承泽握着手教了一边,也会了七七八八。
李承泽高兴地让人送来一本空白的书册,提议说要将为《红楼》谱的曲子整理汇录出来,待完成后送去宫里,当作给淑贵妃的生辰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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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范闲却没有他们这般闲适。
他想趁机彻底扳倒李承泽,却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始终在朝中保二皇子。经过调查和探究,他发现这股势力来源于军方。
想想二皇子的门客构成和二皇子妃的家世,也不算意外。毕竟老二和太子之争,背后映射着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的争锋,如今二皇子还没彻底失去价值,军方自然不会就此放弃他。
他近来也没什么精力去管那两个皇子了。
叶轻眉的身份被捅出来了。
自从十几年前那场血洗京都的动乱之后,这个名字就被刻意地隐去了存在。固然在大庆百姓心里还能想起昔日一手建立起传奇事业的那个女人,但提及她的人已经微乎其微。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叶家产权收归内库,这世间似乎不再需要留有叶轻眉的痕迹。
他不知道是谁现在又把她的存在搬了出来,在京都里大张旗鼓地唤醒百姓的记忆。
若说是突然为了纪念这个不凡的女人或者给她平反,那范闲半个字都不信。
关于小范大人那个一直都没人去探究的生母、户部尚书范建那个不知名的外室,而今竟然有传闻说是当年一手创立了叶家的叶轻眉,又怎能不让京都里还对十几年前叶家商号记忆犹新的百姓哗然。
各方贵人反应不同。
最惊喜的是宁才人,还有回京都的大皇子。昔日陈萍萍对宁才人有救命之恩,大皇子都叫陈院长一声“叔父”。宁才人当年已是妃位,还是为了给叶轻眉讨个公道去找太后说理才言语无状被贬成贵人。
宫里的太后惊得神思不属,好几夜都难寐,一定让洪四庠守在她殿外才安心。深宫里一向卧病在床的皇后都坐不住了,难得动了情绪,派了好些人去查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范闲一夜之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扮猪吃虎,暗戳戳地做事。
信阳的长公主这当口向母亲哭泣,说自己改新革面,太后也不知是被叶轻眉的消息吓破了胆子还是当真思念女儿,硬是求了皇帝允许李云睿时常回京都看看,别真的让她无法回家。
还有一个人,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心绪,也被这消息搅得波动。
这个人在庆国拥有着极大的权势,甚至在军中拥有着至高的地位,即便是大将军王薛易涛,终究也比不上他德高望重、善于笼络人心。
此人是军方秦家的老爷子。
他开始对范闲感到有些畏惧了。
最初的时候,像范闲这种有些小聪明的年轻人,根本没入老爷子的眼。即便后来范闲成就了诗仙之名,名扬天下,也不过过耳一听。
可陛下的举动才让他生了疑问,进而产生疑窦,再就是惊疑,到如今终于可以确定。
秦家近十年来在京都低调行事,不若薛家扬威,也不及叶家拥有永恒的大宗师。但没人敢就真正地忘记秦家,这个庆国军方实际上霸权了的第一家族。
论名望,秦家子孙比不上薛易涛旷世功绩,但论到筹谋、论到谋取权力,实质上是守边的薛家根本拍马也赶不上秦家。大将军王是武将之首,而秦家是军方第一高门,能辐射到各地、门生和客卿无数,政治能量不仅限于打仗。
令他开始忌惮范闲的是出使北齐。他心里隐约盼望那个年轻人就此永远地留在北齐,无法活着回来,可让他失望的是,范闲不仅好好地回来了,还拥有了更多的权力和名声。
他默默地注释着范闲,看他与二皇子斗、看他做的事情,发现这位年轻人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狠厉、聪明、不惜代价、记仇又强大。
老爷子开始感到害怕,有一丝恐惧悄然爬上他的心头。虽然此刻范闲羽翼未丰,但每每想起了当年那个女人,想到范闲是她的儿子,看着范闲正走在和她一样的道路上,用极短的时间便获得了极大的权力,并且比那个女人更狠更毒……
他没有办法猜到陛下是怎么想的,所以不敢轻易地下手。
是的,亲自参与过当年那场乱变的老秦家掌舵人,当然知道范闲究竟是谁的儿子。他更知道杀了叶轻眉的最终凶手到底是谁。
在不知道陛下的心意前,他不敢对范闲做什么,甚至在下意识地避开与范闲直面的机会。可是现在……二皇子禁足,太子一系沉寂,范闲在朝中没了对手,他以钦差的身份下江南了……
江南,那是明家的地方。
他不知道范闲会干出什么,但深知范闲此人绝不会空手回来,更不会顾忌着明家的面子收手。秦家有明家的股份,但也只是一成干股,若范闲只查富商,也不足以动摇军中现在的第一高门。然而从南方东海岛上传来的消息,范闲已经盯上了胶州的水师。
即便如此,他也不该乱了方寸,自爆短处。可真正让他坐不住的,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来自于最近的叶家商号之传和监察院的消息。
军方和监察院各自都有奸细,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而这次的消息来自于老爷子很信任的一个消息源,故而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
监察院有一股凌驾于八大处之上的力量,正在调查许多年前的某些事,比如京都布防的转换情况和当时西征的后勤供应、当时宫廷的防御,还有粮草的调拨。
本是牵不成线的零碎,但多年警惕使然,老爷子还是嗅出了几分危险的气息。这些琐碎的事倘若被人编织在一起,只怕最后都会指向当年太平别院那个血淋林的真相。而当时坐镇京都,为御驾亲征的陛下负责稳定大后方的秦家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清晰地大白于天下了。
是谁在查当年的事?最重要的,那股凌驾在监察院之上的力量是什么?
倘若一切是陛下在后面执棋,又怎会诱导着范闲一步步去探究他母亲死去的真相?
无论背后调查的人是陈萍萍、范建,抑或甚至是范闲自己,这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绝不能有半点疏漏的警示。
他决定要格杀范闲,再也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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