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得知自己怀孕的激动和喜悦淡下来了些,薛瑚本能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腹部,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胸口涌上来的不安。
这么一点时间,已经足够李承泽调整好面部表情,之前那种似喜似悲的神色被他压了下去,嘴角和眼睛里带着雀跃迈步进来。
薛瑚细细打量着他,再也没发现他神色出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李承泽:“太好了!我竟然没有想到,怪不得你近来如此嗜睡,精神也不好……香椿,赏夏太医百两黄金,府中所有人这月的月俸翻倍。待我寻个机会,让人把这个好消息送进宫里去,让陛下和母妃也高兴一下。”
香椿高兴地应了一声,然后带领着房中的下人极有眼力见地悄悄退了出去。
李承泽蹲在薛瑚脚下,仰头看她,眼睛闪烁着光亮,白皙的眼皮附近微微泛起了红。
“令阳,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要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薛瑚垂着眼看他,心里觉得自己八成刚才是看岔了,之前是他自己告诉她要简简单单过活的,更何况他现在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再说,每个人知道自己要做父母的时候,反应各异也是正常的。
她把刚才心中一晃而过的不知名沉重感压下,勾唇露出一个笑容。
她没说什么,一手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腹部,伸出另一只手摸了下他的侧脸。
李承泽把头枕在她膝盖上,压在裙摆里的半边脸情绪复杂又苦涩。
他开始害怕失败。这是他头一次清晰又紧迫地意识到,他现在有妻儿两条命担在肩上。他得下定决心必须要赢,因为从这日起,他真的没有退路了。他刚才如何信誓旦旦对长公主说别人不会要令阳的命,如今心里就有多沉重。
自古以来,就没人会留下乱臣贼子的血脉。怀了孕的令阳,就已经不能只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她腹中有他的孩儿一日,她都不可能和他彻底撇清关系。
宫里头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太后和淑贵妃赐下了许多赏赐,连不怎么管事的皇后都赏了东西,陛下没说什么,只是把之前那个李公公又送回来了,毕竟他于照顾人上是一把好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大庆皇室的头一个孙辈。薛瑚怀孕,其实对于李承泽来说也是个筹码。东宫无后,这一胎若是男胎,那他的孩子就会是皇长孙;若是女胎,那也是如今皇室第二个女孩子,注定生下来会受到万千宠爱,说不得还会帮她父亲改变如今在朝中落于下风的状态。
据说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分了两批。一批出宫往皇子府去赐下赏赐,一批往东宫去,携着太后的口谕,对太子表达不满,并且施压,让他尽早让宫中太子嫔诞下皇孙,倘若再没有消息,太后将不顾太子之前的请求,强行给他指一个太子妃。
收到消息,李承泽站在窗口,不意外地一笑。太后和皇后从来就都是站在太子一边的,会因为这个着急也在意料之中。倒是太子妃……他笑意加深,太子如今这般年纪还坚持不娶正妃,为的是谁,他心知肚明。
倒也是个痴情种,只是可惜一腔深情都错付在了乱.伦的荒唐里。
可能他也察觉到了薛瑚有一瞬间的不安,主动将大部分时间都留来陪伴她。这个孩子其实很听话,直到快要三个月大的时候才发作了一次让母亲知道了他的存在,在此之前都乖乖的,薛瑚的葵水又一向来得不准,再加上心绪纷乱,硬是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上。
也可能是她下意识不想要怀孕的事这么快发生。在皇位还不明朗、京都里到处都飘摇不定的时候,怀孕其实不是件好事,因为她并不想连累到孩子身上。
只是他既然已经背着父母悄悄地来了,那也是上天的恩赐,才让她这辈子有幸能成为一个母亲。她自己幼年丧母,其实未尝没有怨过,直到体味到成为母亲的滋味,方知为母则强。就算她豁出命去,也要护她的孩子无忧顺遂。不论京都局势如何变化,她和李承泽最终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唯有他是无辜的,不该为大人的罪孽影响。
她低头抚摸着逐渐开始凸现的腹部,神色温柔。李承泽静静地站在门口,放低呼吸声看着她脸上绽放出母性的光芒。
这一刻时间如此安宁静好,倘若时间就此静止在这一刻,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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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同李承泽担心的那样,北蛮三年暴雪,游牧民族向西南迁徙,从北齐的北边到了庆国的西边,征服了原本在那里的西胡,融合成了新的强大政权,对庆国西境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北边没有了敌人,上杉虎得以腾出手来搞庆国,北齐太后也决定重用上杉虎,想要再次洗牌两国军事实力。如今南庆北边和西边都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北方尚有薛军三十万,西边却只有靖王世子李弘成那纨绔名义上领着的西军,庆帝前几日命令一直守在东边的大皇子领军向西,释放出了要收拾西边的意向。
庆国虽是南方政权,但全国尚武,庆帝更是于领兵打仗一道悍勇如神,早年几乎所有南征北讨都由他亲自指挥带头,但随着庆国成为天下第一大国后就坐镇京都,很少亲自出征,但这次在朝上,他亲口宣布此次西征将由他御驾亲征,并亲自点兵部将,悍勇铁血一如当年。
除去京都防御,庆国大军共计有五路边军,七路州军,其中以边军实力最为强横。薛家阳城兵力最强、兵士最多,然而主要是针对北边;叶家定州其一,秦家其一,沧州方面的边军在燕小乙控制中,还有南诏线上一支,而州军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强大如叶秦两家,除去无法控制北方薛家边军外,几乎让剩下的四路划分模糊到了极点,因为他们有无数门生故旧遍布军中,所以在哪一路都有很大的控制权。
大皇子往年西征和镇守东夷边境的时候,是从五路边军中都各自抽调部分,战事结束后又兵归各方,因此集结不到自己的兵权。陛下此次虽然命大皇子为副将,实质上西征的兵还是从秦家手里的那支要来的,又因为秦家老爷子要坐镇京都守大后方,实际上要跟着去的,多数是叶家的将领门生。
庆帝素来雷厉风行,叶家不比秦家距离近,从定州调兵需要时间,皇帝便让他们直接往西去,自己已经带了秦家那路边军出发了。
等范闲完成了下江南任务踏上返京路的时候,西征已经开始,叶家急援西线,陛下御驾亲征让民间沸腾,呼声空前之高。
太子和长公主趁庆帝不在京都已经与秦家联手,暗地布下了二百死士,誓要把范闲的命留在京都外的那座山谷里,再不能让他踏进京都一步。
如此重要的事情,自然不会需要和李承泽知会,太子到底还是有所防备,李承泽更乐得去当甩手掌柜,只是有些可惜范闲那般人物死得憋屈窝囊罢了。
庆帝御驾亲征带走了大皇子,其余皇室成员都低调地呆在宫里和宫外,不敢在陛下不在的当口生事。惹麻烦事小,万一不小心让陛下以为趁着他不在结党营私有不臣之心可就糟糕了。
李承泽如今显露出了对薛瑚腹中孩子的极大紧张,他除了有时候出门一趟,只要有闲暇余地便会和薛瑚在一起。他看着她腹部的眼神让人看得都有些心酸想要落泪,既温柔又怜爱,像是在看着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一样。
薛瑚如今已经微微显怀,因着身量玲珑纤细,是以并不显笨拙,穿得略微宽松些都不容易看出来。怀孕了以后她翻出了好久都没碰过的女红,想亲手为腹中的孩子做些衣裳和帕子,可因为生疏了两三年,练习时候颇有些手忙脚乱,时常一不小心就被尖利的针头扎破了手指,滚出点血珠子来。
李承泽之前一直没察觉,因为她扎破手指后淡定得很,帕子上拭去血迹便低头继续了,等后来他无意中看到她指尖上的小血孔,又惊又有些生气地问她做什么要亲自动手。
薛瑚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没说话,柳叶一样细长的两条眉蹙了下,于是李承泽也蓦地安静了下来。
——我怕现在不留下一些什么,将来我都没有亲自教他喊母妃的机会。
这是薛瑚心里的话,可她不会告诉李承泽的。无论他骗她也好,还是真的放手也罢,她始终都未曾感觉他们会相偕白首。那种随时会丢掉性命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围绕着她,怀孕以后每晚她都会被惊醒,之后就摸着自己的腹部再也睡不着觉,看着他安然的侧脸,她心里就涌上一种淡淡的悲戚。
她从来都不怕死,可现在竟也害怕了。
李承泽还是抬头看着她,细细观察她神色。薛瑚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这么多愁思恐惧,笑了下,把之前形容里流露出的伤感掩饰过去,对他开口。
“小范大人有一首词写得极美,以至于我听过就再也没能忘怀,念念不忘至如今。”
李承泽神色一动,看她:“哪一首?”
薛瑚抬起眼,嘴边含着笑,淡淡道:“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低头和李承泽对上了视线,过了几息,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隔着手掌俯身亲了一下。
——殿下,我既盼着你没有骗我,又盼着你能骗得我久些。倘若你实在骗不下去了,我只想求你对我温柔一点,不要让太过残酷的真相把我的心刺得再无生机。倘若无法白首,那就一起沉沦吧,只是不要让我的孩子知道他的母亲原是这么自私,爱他的父亲比爱他更多。若是有朝一日他问起他的父母,只说他们都病死在一场瘟疫里,莫要把逆臣贼子之后的罪名留给我无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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