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瑚放下手中的笔,垂眼看书案上半干的宣纸,等着字迹变干。
明俞生已在房内站了许久,他暗自抬眼观察着薛瑚神色,却只能望到她冷若冰霜的侧脸。
薛瑚出声道:“明总管。”
明俞生忙低头行礼,恭敬道:“皇子妃对属下有什么吩咐?”
薛瑚视线依旧落在信纸上,声音淡淡的:“我想问问你,我那个侍卫薛六到底被关到哪儿了?这都大半年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是生是死,也得给我个准数吧。”
明俞生:“薛六姑娘当初犯了错,殿下不也知道……”
“别给我说这些。”薛瑚打断了他的话,回头望过来。明俞生心中一凛,被她雪亮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
“李承泽若是不愿意让她留在我身边,直言便是,我把她送回阳城也不是什么事。那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关那么久没个音信,当真是因为她放走了一个民间的小孩?只怕不是吧,我看是她无意间发现了这府中的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因为是我的人,又不能直接处死,但留在我身边又怕泄露了秘密,所以才耗费人手关这么久罢。”
她自嘲地笑了下,拢了下袖子走出来,走到明俞生面前,目光如冰凌,刺得人心头发凉。
“既然你回答不出来,那我也不逼你。如今陛下离京,京都内人人自危,九城巡司的兵马都上了街。定州军本该从西境直接回定州,现下倒向着京城方向来了。朝中无令,兵马不得调,这京都怕是要变天了,是不是?二皇子日日接见兵部大员,府中又数次出现东宫太监和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我可想不出能干什么好事。只是明总管,你老实回答我,长公主哪里来的自信敢动手?叶流云是皇室世叔,一个宗师便已足够改变皇位更迭,若非有人能牵制住叶流云,她怎敢如此?说来说去,其实我只是想问你,苦荷如今还在瀑布下练功吗?”
明俞生额间冷汗一下就落下来了。天下皆知苦荷是出家人,平素不爱插手俗事,十数年在瀑布下练功感悟就没出来过,因此当他离开瀑布的时候,便代表一定有大事发生。可现在这天下,哪个大事不是发生在庆国境内?
薛瑚见他的反应,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显然已经知晓答案:“他们终归还是与北齐勾结在了一起不是?让我大胆一猜,四顾剑门生最喜欢凑热闹,如今怕是也并未缺席罢?大东山上热闹,京都里呢?改朝换代,届时叶流云再回京护皇宫,待天下太平后再云游四海?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明俞生一言未发,薛瑚已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
“明总管,你我都是庆国人,都知道外族不可信。以你的聪明,你觉得北齐和东夷会出力不讨好,什么好处都不要吗?我薛家死了一百多个人守卫边境安宁,你们明家通商天下打通港口才让庆国富甲天下。我国祚之繁荣昌盛,由你我、你我之家族、数百数千若你我之家族共同成就。庆国是我们的庆国,万万人死才成就如今的海清河晏,一旦给了北齐和东夷机会,这万万的牺牲便化作飞烟白费了!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明俞生睫毛颤动了两下,他抬眼,定定看薛瑚片刻,才低眸,声音沙哑道:“殿下素来深知家国大义,胜过皇族中人百倍。您不应该为了别人的罪孽承担这种命运。属下既为人臣,便不该背叛,唯一能说的,是劝您早些与府中划开干系,逃回北方,别连累了您自己和孩子。”
薛瑚向后退了一步,笑了笑:“多谢你,只是这命运是我自己选的,也就从不妄想还能脱身,更何况我父王一生清白无瑕,我不愿做他唯一的污点。”
明俞生顿悟,原到了现在,他才恍然薛瑚对李承泽有如此情意。只是他根本就不觉得二皇子那样的人懂什么是爱,也不配皇子妃为此做出的牺牲和努力。
他沉声道:“您太傻了。”
薛瑚不怎么在意他出言不敬,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傻。她走回书案前,低头凝视案上宣纸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伸手飞快将信纸折叠塞进一个信封里,又烙上火漆,快步走出来。
她看着明俞生,定定道:“我可以信你一次吗?”
明俞生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她的脸,默然一瞬,跪了下来。
薛瑚正了正衣裙,也跪了下来。她看着面露惊惶的明俞生,双手将那封信递给他。
她一字一句,正色道:“我今日求明先生,为了庆国的正统性,为了乱臣贼子不乱我国祚,为我将这封信送到阳城。切记,必须要送到大将军王的手上,万万不可有任何差错。庆国的江山社稷,国都百姓的命运,便就数都托付在先生身上了。”
她抬臂挥袖,双手交叠,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明俞生跪在那里,咬着牙齿,硬生生受了这一拜。
他走出薛瑚的书房的时候,脚步一顿,手指紧攥成拳,突然回头。
“殿下入京前在军营帐子里长大,想来薛六姑娘也是。如今她不过是回了熟悉环境,生活得还好,您不必担心她的安危处境。”
这已经是他能透露的最大底线了,至于皇子妃懂了没有,他深深地望了眼薛瑚,只看到她冰冷雪白的神色。
薛瑚颔首:“多谢先生告知。”
门一关上,她面色瞬间煞白,险些站立不稳,未等香椿惊慌来扶,自己已经护着肚子扶住桌角站住了。
香椿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殿下……县主。”
“他终究是让我失望了。”薛瑚紧咬着牙,恨声道,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来,“他怎么能……那么早……那么早就已经勾结了北齐,当真养了私兵?可笑我天真得像个傻子,还一心一意想着要保他、可怜他孤单一人,最后却是嫁给了一个卖国求荣的小人!”
她握住香椿的手,目光惊人的冰冷,钉在香椿脸上问她:“我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天上的母亲和弟弟?如何面对父亲?是我将乱臣贼子的污名泼到了先祖的牌位上,如今我还怀了他的孩子,我是不是该死?”
没等香椿说话,薛瑚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放开香椿的手站直了,让香椿心惊胆战的是她的神色,是她眼里透露出来的心如死灰。
薛瑚淡淡道:“罢了,如今谈这些都晚了,只能尽力补救了。不过是一条黄泉路,谁先上路都没什么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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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回府的时候,敏锐地发现后院下人脚步匆匆,整个府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他进屋的时候,薛瑚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神色无波。
他迈步进房门:“这是怎么了……”
“我要薛六。”薛瑚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薛六呢?”
李承泽站定,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下:“怎么突然又想到薛六?府里的人不够你用吗?”
薛瑚眯起眼看他:“顾左右而言他,这可不像你。莫非她的行踪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承泽二哥,我可是你的皇子妃,我们夫妻间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对方吗?”
李承泽收了收嘴角的笑:“令阳,你是听说了什么来向我问罪吗?”
“不敢。”薛瑚觉得这样假惺惺的对话真没意思,“我只想问问她还活着吗?”
李承泽默然片刻,说道:“还活着。”
薛瑚略微有些疲惫地揉了下头:“那便行了。”
说着她拔腿往里屋走,李承泽下意识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臂,被薛瑚下意识甩开了。
她回头厉声道:“放开!”
李承泽心沉了沉,他攥住她的手臂:“我们谈谈。”
薛瑚回头把他的手拽了下来,冷静地看着他,心平气和道:“没什么可谈的。你有你的霸业,我有我的心坎儿。你眼中只看得到江山如画,看不见儿女情长、百姓天伦。我也是。我只能看得到你勾结外族,手段卑鄙。我不想与你闹翻让太子和长公主看了笑话,也不想大动干戈伤了我腹中的孩子。我不想见到你,也求你不要来见我。我们相安无事,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大不了失败了我和你一处去死,若是成功了那更好,我祝贺你心想事成。只是你别想我会舔着脸和你一样不知廉耻,听北齐和东夷人山呼万岁,当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嫁给你是我的耻辱,只是这是我自己作的死,受着便罢了。”
“令阳。”李承泽握住她的手,眼眶都泛了红,“算我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扎我的心了。你骂我也好,甚至来打我也罢,别说的这么恶毒,我听了难受……我甚至觉得自己该死。”
薛瑚好笑地看着他:“殿下难受什么?殿下若是难受,那我便该难受千倍万倍。妾是殿下的皇子妃,哪里会打骂自己的夫君?殿下合该好好地活着,活得久一点,活着把江山治理得好好儿的,这是我唯一希望你能做到的了,除此外,我对你也没什么指望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没再看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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