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意外驾崩了。
太子年方十五, 冰雪聪敏, 就是心性稚嫩,心思不在政务上, 镇不住场, 懵懵懂懂地刚继位, 就出了乱子异姓藩王叛乱了。
朝廷上下乱作一团,老将能打的已经老了,会打的冷眼旁观, 户部兵部都在扯头发, 没谁听小皇帝的话。
大军不日便兵临城下, 没费什么功夫就攻破城门,直入皇宫。
外头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老太监跪在金銮大殿的龙椅边,瑟瑟发着抖,嘴唇吓得发白。
大臣几乎都逃回了家,等待明早上朝时看看新主子是谁。
胆子很小的小皇帝却规规整整地穿着龙袍,肃然静坐在龙椅上,手边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今夜杀进宫内的不止一方势力,外面的喊杀声不知持续了多久, 大殿的门缓缓开了,晨光泄出一线。
那是童淮第一次见到薛庭,对方身上的软甲血痕斑驳, 杀伐之气摄人, 头发纹丝不乱, 逆着光从容地步入大殿,朝他微微一躬身,声如金玉,微含冷淡“小王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自此小皇帝身边多了个摄政王。
朝廷上下都说,摄政王狼子野心、居心不良,而他又手掌兵权,只手遮天,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摄政王不过二十来岁,也没比小皇帝大多少。童淮怵他怵得厉害,老老实实地低头喊“皇叔”。
肃清了乱,皇宫里又恢复平和。
乱子解决完了,就该解决堆叠如山的奏折了。
薛庭跟小皇帝一起批阅奏折,瞥了眼他的狗爬破字,沉默了会儿,拎起那张纸,不咸不淡问“这写的什么”
童淮性子皮,从不肯好好听先生的话,把老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更别提耐心好好练字了。
笼罩在摄政王清清冷冷的视线里,他缩了缩脖子,瞟了眼对方那手漂亮的字,硬着头皮“俗话说男儿不拘小节”
“陛下也太不拘了点,”薛庭淡淡讽刺,“除了陛下,恐怕没人认得出这写的什么。”
童淮不服气“皇叔这是在污蔑朕”
“是吗。”摄政王依旧看着他,手扬起来,不紧不慢地拍了两下。
伺候笔墨的小太监上来,他指了指小皇帝的狗爬字“认得出来吗”
童淮威胁性地瞪过去。
小太监“”
小太监双股战战,脑中闪过无数个被处以极刑的画面,最后没绷住,嘭一下跪下来,哭丧着脸直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童淮“”
童淮在摄政王嘲讽的视线里耳根发烫,气得翻了个白眼“滚”
小太监忙不迭滚了。
摄政王瞥了眼脸气得红红的小皇帝,少年的脸颊比玉还要白且通透,眼睛很干净,眼珠子一动,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胆子那么小,还敢在大殿里等着反王。
手里拿着剑,莫不是当时准备赴死
他随意拿了几张纸,写了几个字,推过去“每个字摹一百遍。”
“你又不是先生”童淮更不乐意了,“不摹,朕困了,回去睡了。”
话是这么说的。
三天后的半夜,童淮身边的小太监把摹得乱七八糟的字送到了摄政王的寝殿。
薛庭时常头痛,每天都要到很晚才能睡着,将童淮摹的字翻看完了,披上外袍,提着灯,直接往小皇帝寝殿去。
小皇帝睡得早,迷迷糊糊被吵醒,看到帘子外站着的人,脑子还迷糊着,以为是父皇,伸手把人往床上一拉,埋头在他怀里。
隐约嗅到股清冷静幽的檀香,他觉得很舒服,也没多想,闭上眼抱着人又睡了过去。
薛庭“”
后面一群太监宫女悄悄伸长了脖子,胆战心惊。
片刻,薛庭朝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屋内没人敢不从,忧心忡忡地退下,周遭静下来,只有童淮清浅的呼吸。
薛庭瞅着睡得香甜的少年,手捏着他的下颔,翻来覆去打量,少年软乎乎的不知道反抗,心大得不像皇家出身的。
“装睡”他坐在床边,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喃,“再不睁眼,本王会拧断你的脖子。”
说着,他那只微凉的手已经徐徐下移到少年纤细的脖颈间,温热细腻。
童淮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薛庭沉默片刻,倏地笑了声,松开他的脖颈,漫不经心地拂开小皇帝散乱柔软的头发,露出那张脸来。
平时没注意,竟是生得极为标致好看。
小皇帝平时闹腾,却有种让人感到宁静的气质。
鬼使神差的,薛庭没有立刻回寝殿,靠着床头半阖着眼,想待一会儿再离开。
未料以往极难入眠的他,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身边没动静了,童淮睁开条眼缝,瞪了眼刚还想掐死他的薛庭,托着下颔观察了他一会儿,看他睡得不太踏实,还是好心把他拖到了自己床上,盖上被褥。
反正床够大。
做完这些,他打了个呵欠,翻身一闭眼,这回是真真正正睡着了。
没想到第二天又是给人掐醒的。
摄政王满脸阴云,冷冷看着他“你昨夜放了什么药竟让本王睡了过去。”
童淮起床气性大,闷头踹他一脚“药你姥姥,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好心收留你一夜,你倒不会感恩要是我下了药,昨夜你一睡着,我枕头下就有匕首,把你脑袋割了你都不知道”
薛庭抬手抽开他的枕头,果然枕下放着把匕首,抽出一看,便知削铁如泥。
他转了转匕首,又瞅了眼缩回被子里只留个脑袋尖尖的小皇帝,“噌”地把匕首收回去,把他从被子里提出来“上朝。”
童淮要死不活地嘟嘟囔囔,觉得这人真是烦死了。
此后摄政王便不再在尚书房待到半夜,每日都让人将奏章搬到小皇帝的寝宫,压着他练字和学处理政务。
小皇帝往往困得东倒西歪,不到丑时便睡去了,醒来摄政王已经离去。
一次御史台那边有人连上几封奏折,怒斥摄政王祸乱朝纲,用词激烈,恨不能以头抢地般。
童淮略略一扫那上面的话,睡意惊散,心里一咯噔。
他平时能先看就尽量先看,会将那些明显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奏折都拦下来,今日却疏忽了。
一颗心高高提了上来,他偷瞄着薛庭难以捉摸的脸色,片晌,忽见他笑了下。
即使笑起来,他的神色也并未柔和几分,仿佛裹夹着冬日最后一簇冰雪的春风,既冷且柔。
童淮看得愣了会儿,忍不住叫“皇叔”
“文采斐然,是去岁的探花”
薛庭随手将奏章抛到边上,烛火里的眉目清俊动人,转眸望他,多了几分懒意“嗯”
怎么跟个狐狸精似的。
童淮莫名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慌乱移开视线“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薛庭闲闲道“留着吧。”
那人骂得那么狠,连童淮瞅着都心惊肉跳,未料摄政王肚量大,果真留下了。
童淮不由对他改了观。
他一直以为薛庭每天忙完政务就会回去,来这边只是盯着不让他偷懒。
直至有次他半夜醒来,才发现薛庭竟然没回自己的寝殿,就睡在自己身侧,呼吸绵长。
他睡觉不老实,不抱着点东西,就爱瞎动弹,大概是嫌他烦,薛庭一手箍着他的腰,双腿将他的脚也夹了起来,避免他滚来滚去地惊扰自己。
童淮愣了愣,觉得这种睡姿太过亲密,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没问题。
都是男人嘛。
摄政王每天忙到太晚,在他这儿睡一觉也没什么。
这么琢磨着,童淮便很心大地习惯了摄政王留宿自己的寝殿。
酷暑一过,秋风渐至。
宫里每年都要秋猎,那日也是童淮生辰。
他不喜欢有人跟着自己,让手下人退下,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转悠,坐到高高的草丛里休憩之时,听到两个从此处路过的人议论“听闻陛下与摄政王有染。”
“可不是,夜夜宿眠于陛下寝宫,啧啧。”
童淮“”
当晚回去,小皇帝虎着脸看摄政王批阅奏折,解决完今日事务,准备在他这儿继续睡下。
他幽幽开口“皇叔还是回去睡吧。”
薛庭宽衣解带的动作不停,扬了扬眉。
“外面都传言你我有染了”童淮憋不住话,不满地嚷嚷,“朕的清白都给你毁了”
薛庭不冷不热地“哦”了声,毫无波澜。
“虽说都是假的,但也不好,”童淮继续诚恳劝导,“听说皇叔还未娶妻,传出去也不好听是吧”
小皇帝跟不熟的人没什么话,跟熟人就很能啰嗦,继续努力劝导“皇叔,虽说我们是两个顶天地里的男儿,但清白之身也是很重要的,他们都说你喜欢男人,你总不能真继续下去,让天下人都信了这个谣言“
薛庭被他叨叨得有点烦了,穿着中衣坐在床畔,面无表情地看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耐心消耗殆尽,也不知怎么想了,伸手一捞这嘴碎的小皇帝,低头封住了他启启合合个不停的薄唇。
童淮傻了。
小皇帝的嘴唇意外的柔软甘甜,亲吻多了点缠绵的味道,许久薛庭才放开他,平静地躺了下来。
童淮气得说不出话“你,你”
摄政王拔了发簪,满头长发倾泻而下,足以让京城内无数贵女魂牵梦萦的脸庞与他隔得不过毫厘,眸色极深“本王怎么了”
“你怎么敢这么对朕,”童淮气势很弱,往后挪了挪,“这是不敬要被杀头的”
薛庭挑了挑眉,忽然觉得他这跟受了惊的猫似的反应很有趣,把他抓回来按住,懒懒道“本王倒想看看,谁敢杀我的头”
童淮挣了几下没挣开,放弃反抗,悻悻的“皇叔要是被气到了,就去抓那些胡说八道的人,不要随便亲我,国丧三年一过,我还要选妃呢。”
他也没将方才那一吻放在心上,猜测薛庭应当是给他叨叨烦了。
毕竟连父皇都说过他是真的很啰嗦。
明明方才的确是一时兴起,听到“选妃”二字,薛庭的眉心还是跳了跳。
他似乎对这小皇帝外上心,明明他不过是能让他安稳入眠。
压下那股怪异的心绪,他冷淡道“随你。”
隔年有人陆陆续续上奏折,说起陛下十七了,该选妃了,却都被薛庭压下,至多写一句“陛下心性尚稚”。
小皇帝对那些事也没兴趣,只是多少有点忿忿不平,晚上睡觉前不满地直戳摄政王的腰“我哪儿稚了我很懂事的,以前父皇说我是最懂事的,你这人对我就不能有句好话。”
薛庭从小到大寡言少语,也没谁敢在他耳边叨叨,这几年受惯了陛下的唠唠叨叨,还是给他说得头痛,一把摁着他脑袋,把他摁到被褥里“再说明日就不带你微服出宫了。”
童淮立刻哑巴了,从被子里钻出来,笑眼弯弯“好皇叔,你真好。”
刚还指天骂地的,现在就是好皇叔了。
薛庭瞥了眼这小家伙此刻很甜的嘴,指背抵开他的额,闭眼放松睡去。
小皇帝从小到大没出过宫几次,兴奋得不行。
他也没什么见识,又怕自己走丢,紧紧挨着薛庭,拽着他的袖子,看到胡人跳舞,好奇地问那是什么,瞅见青楼楚馆,又问那是什么,见着什么有趣的都想买,见着什么吃的都想吃。
薛庭倒也难得耐心,有问必答。
欢快地游闹了一天,又在外面用了饭,童淮意犹未尽地回了宫,央求薛庭下次继续带他去。
薛庭没说好与不好,只摸了摸他的头,生出个念头。
童淮不该被锁在深宫中当皇帝。
他应该被放飞出去,游历山川河海,见识万物生灵。
倘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放他出去到处看看。
国丧三年一过,童淮也十八了,年纪不小,却还是没选成妃。
选秀之事被摄政王以强硬手段压下了。
朝中有人猜他是不想让小皇帝留后,也有人笑得暧昧,说是陛下是摄政王心头肉,摄政王不允许。
风言风语都被薛庭压了下来,没闹到童淮跟前。
三月的一个夜里,更深露重,值夜的小太监偷偷打了几回瞌睡,小皇帝和摄政王还相对而坐,在处理政务。
童淮打个呵欠,他的字写得好看点了,也能有点政见了。
准备沐浴睡下时,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今日想偷偷出宫,抢了小德子的衣服和腰牌,路过一处时,听到几个宫女说闲话。”
薛庭动作一顿。
“陛下与王爷夜夜同榻而卧,真似寻常夫妻。”
童淮说着,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问得天真且直白“皇叔当真对我有什么心思”
薛庭安静片刻,慢慢道“倘若有呢”
小皇帝眼睫一颤,避免不了面前人眼底直白的欲望,嘴唇动了动,苦笑了下“那我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薛庭勾起他的下颔,看了片刻,只在他颤动的眼睫上亲了一下,到最后也没做什么。
隔日,摄政王便不再来这边就寝了。
童淮心里百般纠结,他知道薛庭并非什么狼子野心、嗜血嗜杀之人。当年若不是他,他可能已经被囚锁起来多年,抑或身首异处,而这几年若不是他,他也处理不了朝政。
可他也没想着真跟薛庭坐实分桃断袖的名头。
要说对薛庭没有好感与依赖,又是假的。
但他纠结再多也无益,薛庭也未必是真心。
世间诸多事,源头都不过“一时兴起”四字罢了。
没等童淮想清楚,意外就先到了。
端午宴上,一支冷箭猝然而发,直指座上的小皇帝。
他未及反应,眼前一暗,挡到他身前的是薛庭。
童淮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臂被利箭贯穿,扑上去接住他,慌乱地喊“皇叔”
四下混乱起来,他发着抖抱紧了薛庭,嘶声厉吼着叫太医。
那支箭上有毒,薛庭已经快失去意识了。
“哭什么,”薛庭倒是很平静,仿佛中毒的不是自己,苍白的嘴唇弯了弯,“你该高兴,这一下,本王就不可能再逼你什么了。”
童淮只觉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摇晃,咬牙威胁“我还没回答你,你不许死。你要是死了,我朕就让史官编排你”
也就想得出这么个幼稚的威胁方式了。
灭人满门、诛人九族的事,莫说做,他连开口都不肯。
薛庭轻轻笑了笑,没力气再说话,躺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太医及时赶来,毒性没来得及攻心。
摄政王没死,也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太医也说不准他何时能醒。
童淮没搭理那些想要趁着薛庭昏迷、将他除之而后快的请愿,将这些年培养的心腹全部安排到他身侧,白日他去上朝时,片刻不歇护着,夜里他回来,便亲自护着。
朝廷里不满的人都等着看没了摄政王的皇帝闹笑话,他却做得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毛病。
童淮咬牙扛下杂乱无章的一切,也是到此时,才发觉,薛庭平日里是真的在护着他。
冬日的雪来,又化了。
院里的梅花开了,又谢了。
童淮默默等着,他莫名相信,没得到他的回答,薛庭是不会咽下那口气的。
恍恍惚惚不知等了多久,又入了冬,地龙烧得暖热,外头簌簌轻响,好似是京城今年的初雪下了。
童淮伏在案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披着件大氅。
他下意识朝床榻上看去,瞳孔一缩。
薛庭不见了。
童淮慌乱起身,发觉门开了条缝,抱着期待与不可置信,小心翼翼推开门。
那人随意披着件袍子,倚着朱红的柱子站在廊下,仰头望着漫天风雪,听到声响回过头,苍白冷淡的面容依稀如初见“陛下,本王如约回来,听你的回答。”
大氅倏地坠地,童淮眼眶发热,冲过去抱住他,呼吸间都是檀香与清冷的风雪气息“皇叔想如何,便如何。”
他听到一声笑,下颔被托起,薛庭冰冷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唇,嘴角一点点挑起。
“这可是陛下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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