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将宗转开眼,不动声色打量着这间店面。
很大。
不似其他粮食店的满当拥挤,打扫的非常干净整洁,木台与货架上都摆着的海碗大多盛半碗的样品,从豆子到米面种类齐全繁多,碗边儿都非常干净,应当是每天耐心擦拭,才没有留下灰尘脏污痕迹。
房间按照种类装修成了三进出的内室,整体看上去宽敞却不空荡,明亮却不冷清。
门边一阵喧哗,外面的人在硬闯了。
秦掌柜额上渗了些汗珠儿出来,嘴里喊着:“干什么干什么!快拦着他们……哎唷!”
说着,他肩上挨了一闷棍,立刻疼的伸手去搓。
骆深皱了皱眉,站起身。
他太扎眼了,一动就引来了别人的注意,立刻有人喊道:“秦掌柜做不了主,他才是能做主的大老板!”
骆深走上前,先是拉过秦掌柜的胳膊看了一眼,秦掌柜嘶着凉气道:“没什么大事……诶!”
话说了一半,骆深按了按那伤处,秦掌柜的声音改了调,杀猪似的狂喊:“啊——疼啊!!!”
骆深叹了口气,松开手打量了对面一眼,吩咐店内的伙计道:“寻衅滋事,殴打民众,报官吧。”
伙计略一犹豫,撒开腿冲出了重围。
这变故一生,一时间群人瑟缩,看戏的居多。
秦掌柜龇牙咧嘴的抽着凉气,报官的人也跑远不见了踪影。
骆深对着对面的人说:“换盐可以,把要换的盐带过来,按斤两过称,剩下多少斤,换新的给你。”
对面几人对视几眼,眼中交换数种神色。
“这是承认了之前的盐有问题了?”中间那人道:“你欺骗人们在先,报官咱们也不怕的。”
骆深不答,不知听到了没有,拉着秦掌柜的胳膊检查完才重新站在了最前方。
他呼出一口气来,掺杂着疲累和无奈:
“库房中的盐还是之前卖给大家的那些,到底有没有问题,咱们心知肚明。之所以换,是因为相信大家,在盐里头掺和沙子充分量这事,大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肯定不会做这种散德行损福报的事情。”
韩将宗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防备有人偷袭他,听到这话不禁在心里鼓了鼓掌。
这话一出,就把店内货物有可能出现的质量问题,变成了是有个别人占小便宜,想着多要几斤盐上头。
既保住了名声表现了自己的大度,还含沙射影骂了寻事的人。
非常有水平了。
“还有谁要退?”骆深站在最前头问。
他环视四周,从容又笃定的说:“但是不把盐拿来就想要退钱,是肯定不可能的。”
周围的人更多的是看戏起哄的,能跟着捞到便宜就捞,捞不到也损失不到自己头上。
听他这样说,都成了哑巴。
最前面那几人对视一眼,交换数次神色,为首者道:“现在就当着大家伙的面,拿出库房中的盐来,让我检查一下,如果没问题,这事就作罢。”
“好。”骆深头微偏,吩咐秦掌柜:“去提一袋子盐过来,当着他面给他装。”
秦掌柜捂着伤处往后走,转头之际,看了骆深一眼。
那眼中神色非常明显:库房中的盐都有问题。
骆深镇定自若的说:“去取吧。”
秦掌柜只好往里走去,骆深转脸对着一起驾马来的家仆道:“秦掌柜受了伤,小心扶着他。”
“是。”家仆应了声,并到秦掌柜身边,扶着他往库房走去。
转进里屋,秦掌柜刚叹了口气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家仆说:“少爷带来了家中正在吃的两袋子盐,交代说一袋分给闹事儿的,一袋留着卖,应对坚持几日,新盐就要到了。”
秦掌柜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哪里?”
“放在后门墙根底下了。”家仆道。
秦掌柜手臂也不疼了,甩开膀子往后门冲去,待看到墙边整齐码着的足有大腿高的两袋盐,激动的扑了过去:“谢天谢地!保住了保住了……”
家仆捂着嘴笑,“该谢谢少爷。”
“是是是,”秦掌柜一连串的说,“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门边,骆深站在原地,取了一块手巾出来仔细擦了擦手。
韩将宗站在一旁不显眼的地方看着他,回想半天没想到他的手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想到最后只能归结于有钱人讲究,爱干净。
秦掌柜从后头出来,一手拿着掌大的勺子,肩上扛着一袋子盐出来,往混乱不清的‘河界’中一放,顿时周遭鸦雀无声。
“这是库房里刚拎出来的盐,”他说着,拍了怕袋子口儿,“都看清楚喽,还没有开过封的。”
群人眼睁睁看着。
秦掌柜一扯线头,解开袋口,双手往旁边一撑,露出里头白花花的细盐来,在阳光底下折射出耀眼的白光。
他单手拿着长勺,深深插进去翻出底部的盐来,都是干净雪白的模样。
一时间,群人看向带头闹事的那几人,眼神都跟着变了。
那几人双眼睁大,俱是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有人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对面为首那人说着往前半步,伸手要去翻盐袋子,被秦掌柜一巴掌抓住了手腕,“诶!这可是吃的东西,不能下手瞎翻腾。”
秦掌柜甩开他的手,伸出脚踢了踢他带来的扔在脚边的盐袋子,吩咐伙计道:“都收起来过称,看有多少,给他们换成新盐。”
“是。”伙计上前去提,散落在外头的一些,也找来木铲去收。
秦掌柜:“多铲点黄土上来也无碍,左不是沙子都掺和的比盐多了,不差再多给他一碗的分量。”
话里的嘲讽的都要溢出来了,任谁都能听出来,一时间嘲笑声此起彼伏。
那人仍旧是吃惊疑惑状,眉间紧紧拧成一股麻花,“这不可能,让我进你们的库房看一眼!”
秦掌柜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怕你进去之后别的东西也遭了殃,明日都变成沙子了。”
又是一片哄笑声。
“你!”那人气急败坏他举起了手中棍子。
“住手!”有人高声喝道。
拥挤人群被分出来一条路,去报官的伙计带着官差到了。
官差开出一条路,随后,知府也到了。
紧跟着知府旁边的是江天。
伙计跑去报官,江天正去找知府聊天,闻言一起跟着赶了过来。
知府年纪不老不小,模样倒是板正,磊落站在最中间板着一张凶脸问:“何人滋事?”
秦掌柜上前交涉。
江天走到一旁环视一周,找到了站在店内的骆深。
他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深深!”
这称呼真是又黏又腻,连带着想起昨夜他曾衣衫不整的在骆深车上下来,还有下车时的那句话“可真够野的,明天咱们再约呀”。
谁野?
再约什么?
韩将宗不禁舔了舔一侧的牙齿。
“小天儿?”骆深朝他打了个招呼。
“可有伤到你吗?”江天上下打量他一遭,不放心的询问道。
骆深摇了摇头。
江天张了张嘴,韩将宗清了清嗓子,江天一顿,转脸这才看到他,“……韩将军?”
他疑惑的看着他,“将军怎么会在此处?”
韩将宗冷漠一抬下颌,点了点骆深。
江天看一眼骆深,又看一眼他,似乎还是不明白。
韩将宗:“陪他一起来的。”
这话太让人误会了。
江天更加懵了。
“……您是来粮食铺买东西,正好赶上闹事的吗?”江天问。
“不是。”韩将宗一本正经的说:“在骆家听说铺子出了事,我是特地、陪着深深过来的。”
‘深深’这俩字从他嘴里叫出来更加奇怪了。
自在、随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感觉。
江天:“?”
骆深:“…………”
江天震惊看着他。
骆深咳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江天尴尬笑了一声:“我正准备跟知府抱怨一下军……”
军饷俩字说了一半,他猛然察觉到筹备军饷的将军本人就在这里,脱口的话出立刻熄了火儿,变成了:“……听说你在,我就跟着过来看看。”
韩将宗稳稳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听着他二人闲聊。
“事情已经解决了。”骆深道。
江天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眉间也跟着皱起来,“铺子里好久没有出过事情了,最近怎么回事啊?之前县里的粮食铺也出问题,现在轮到城内了。”
骆深盯着他,眼皮略微收紧压向中心,江天在他注视下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墨色的瞳仁轻轻一晃,江天随着他眼色看了一眼韩将宗方向,慢慢停了话。
韩将宗将他二人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哼了一声,面上反倒更加放松了。
门边,秦掌柜把装好的盐递出去,嘴里没好气道:“擦干净眼珠子看清楚,这盐可是好的,出了店门不退不换,回头如果再吃出来沙子,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话中又是嘲讽又是挖苦。
“你!”为首那人攥了攥手中的木棍子,知府立刻喝道:“做什么?反了你们了!?”
那人停顿一下,知府看了他一眼,清了清烟嗓:“叫……王椿是吧,”他点了点地上的盐,问道:“铺子应你的要求拿出来干净的盐了,也按分量给你换了,这你怎么说?”
骆家属于商户大家,又是洛阳首富,还同自己的顶头上司江知州结了干亲。
知府一听闻是骆家的事,放下手头事务就亲自赶来,看这态度就知道骆家平日里肯定没少给送东西。
这伙人深知官府来了不好闹事,本来冲着铺中库房里肯定没有干净的盐,也有底气闹,即便知府到场也不怕。
不料这掌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提出来一袋子干净的!这下连他都不能确定库房中的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到了此时,连个闹事的由头都没有,显得更加理亏了。
那王椿眼见今日讨不到好,攥着棍子的手咯吱作响,鼻孔怒气冲天的“哼!”一声,弯腰将盐带子提在手中,“咱们走。”
两边立刻分出来五六个人,身形跟着他动了动。
骆深冷不丁道:“站住。”
王椿脚下不由一停。
“想走?”
骆深转身走到跟前来,对着知府点头过礼,提起嘴角笑了起来,这笑意却没有抵达一双桃花眼中,“盐的事解决完了,打人的事是不是也得解决一下?”
王椿怒视着他,脸色立刻变的非常难看。
骆深看了一眼秦掌柜,“胳膊怎么样了?”
秦掌柜同他对视一眼,福至心灵,后退两步靠在了门上,捂着膀子说:“嘶!好疼……”
王椿简直惊呆了,“他……他刚刚还扛着百八十斤重的盐出来,气儿没喘一声,怎么可能疼呢?”
“打你一棍子,你疼不疼?”骆深问,然后又问秦掌柜:“严重吗?”
秦掌柜觑着他眼色,十分上道的说:“严重,非常严重,我这胳膊,动不了了……快快快,扶我一下……”
伙计立刻上前扶住他,扶他小心坐在了椅子上,“掌柜的,您怎么样?”
“不成啊……”秦掌柜一手垂着,一手捂在胸口顺着气,“胸闷,憋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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