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太太的疑问, 以及那隐约带着些期盼的眼神, 宫野莲有一些迟疑了起来。
他的指尖搭在相机的开关上, 思索了良久, 才弯下腰, 将开关以及镜头的盖子打开。
“抱歉，太太, 我并不是一位记者, 关于报道方面大概是无能为力了。”
老太太顿时有点急了, 她飞快地推着轮椅的轮子往宫野莲的面前靠近，可是在看到那架相机之后，她又瑟缩地后退了几步。
“你、你不是记者，那为什么要带相机来？”
“我不是强迫你一定要写那些内容，只是、只是我隔壁床的老头子家里那么困难, 还有一个家里的孩子才十几岁, 还在读书的年纪, 根本没有办法负担一个家庭……”
“还有一个后遗症连眼睛都弄坏了的, 她现在只能看到一点点东西，每天都在说不想等彻底失明的时候, 连自杀都做不到了。”
老太太说着说着便捂住了脸, 用袖口擦拭那些克制不住从眼角流下来的泪水, 她的抽泣声很大, 可是迟迟没有任何一位病人上前来安慰她，除了她身边眼角同样微红的抚子小姐。
这样的哭泣，在这种充斥着绝望的地方, 是屡见不鲜的。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绝望，毕竟他们自己又能比别人好吗？
最终，老太太只是擦干了眼泪，神情里有一些看透了什么的平静。
“我知道我们变成了这个社会的累赘，变成了家庭跟亲人的累赘，可是已经没有别人能够帮助我们了。”
宫野莲张了张嘴，只能再次道了声抱歉。
“我只是一名自由职业者，拍摄也只是爱好而已，”宫野莲顿了一下，见老太太的眼中还带了些疑惑，于是微笑着继续解释起来，“我并不发表文章，只是拍摄一些我认为很美丽的东西，比如日出日落，盛开的花朵，高山和流水。”
他思索了几秒钟措辞，试探道：“太太，我能否给你拍一张照片呢？不会发表到外面去的哪一种。”
老太太有些慌神，连忙抓住了旁边抚子小姐的手，视线来回在她与宫野莲之间扭转。
这是第一次有记者以外的人要求她拍照，自从她的照片被儿子的女朋友看到之后，她便开始有些畏惧那些能够拍摄的工具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而影响到孩子。
“可是，可是我不是什么美丽的……”
她干枯的手抬起来，上面已经布满了时间留下的痕迹，松垮的皮肤，黄黑的肤色，还有那些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老年斑。
宫野莲只是摇头，然后走上前握住了老太太不知所措的那只手。
“你只要努力笑一笑，就已经非常美丽了。”
“能否把这枚镜头当做你的孩子在问你要不要一起出门郊游呢？”
于是，老太太局促不安地将耳边垂下的头发抚整齐，眯着眼睛，弯着嘴角，在宫野莲手中的相机里留下了一道痕迹。
宫野莲记下了老太太的地址，说等照片洗出来之后，就给老太太寄过去当做礼物，希望她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临走前，老太太回过头，就跟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对着宫野莲絮絮叨叨了起来，内容无非就是一些自由职业者没有工资保障，年轻人还是要找一份工作才可以。
这些话弄得宫野莲哭笑不得，只能连连保证自己这次回家之后一定会努力找工作。
而抚子小姐也因为后续的复健治疗，被一个高个子的男医生推着离开了。
“那个医生看着抚子小姐的眼神，感觉有一点奇怪啊。”
宫野莲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到医生弯下腰，凑到抚子小姐耳边说了什么，两人愉快的笑声传来之后，他才稍稍明白了那眼神的含义。
留下的宫野莲三人一边散步，一边慢吞吞地拍下沿途的风景。
灰原哀跟在宫野莲的身边，语气有些揶揄：“你要找工作？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宫野莲也有些苦恼的样子，他用手臂撞了撞冲矢昴的胸口，故意加大了音量：“对啊，总不能一直让大学生养着我吧。”
冲矢昴：“……”
宫野莲：“你会不会？”
冲矢昴：“没关系，大学生愿意养你。”
宫野莲这才笑眯眯地看向干瞪眼的灰原哀，略带得意地炫耀道：“你看，有人愿意养我。”
灰原哀才不吃这套，她冷哼了一声，看着宫野莲的眼神活像是看那些没有考到合格家长证的人一样。
她加快了脚步，小跑到了宫野莲的面前，拦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你该不会真的一直要依附他吧？”
“他”自然指的是赤井秀一。
宫野莲知道灰原哀的意思，他只是叹了口气，揉了揉妹妹的头，说：“小哀呢？小哀以后会想做什么？继承爸爸妈妈的研究？”
本以为会得到灰原哀肯定的宫野莲，在看到她顿时沉下来的脸色之后，意识到了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所设想的那样。
就算到了阿笠博士的家里，这个孩子也依旧在做着关于APTX系列药物的研究，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只是他以为，这项研究除了能让她自己拜托变小的困境以外，其实也是她喜欢研究才这么做的。
灰原哀后退了两步，感觉到了来自上方的注视的她慢慢地低下了头，她单手抓住自己的手臂，回避着宫野莲的视线。
“我知道的，那个药是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可是，那是不能够被研究出来的东西，我决不能让它存在在世界上！”
“小哀？！”
眼见着灰原哀转身就想逃跑，宫野莲想也没写便蹲下身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哀，冷静一点。”
“如果是斯卡雷特，如果你的目的也是继续研究这项药物的话……就算是作为哥哥的存在，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
这番严重的发言让宫野莲瞬间错愕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在灰原哀口中听到“哥哥”两个字，只可惜现在并不是能够让他感到开心的时候。
宫野莲皱着眉头，试图让喘着气的灰原哀平静一些。
倒是一直沉默着的冲矢昴凑到了这对兄妹的身边，不太合时宜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非常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加入你们的话题吗？毕竟我本人也对你们口中的研究十分感兴趣呢。”
灰原哀：“……你没跟他讲过？”
见宫野莲犹豫着摇了摇头，她看向冲矢昴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丝不屑。
不过好在有第三个人的插足，灰原哀很快的冷静了起来。
宫野莲松开了手，将刚刚因为半跪在地上而沾上灰尘的裤子拍了拍，说：“小哀，你好像对爸爸妈妈的研究有一些误会。”
“我能知道你对于他们的印象吗？”
关于母亲的印象，因为在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父母，其实灰原哀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只是在听到组织里的人讨论时，他们都用了“沉默寡言”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妈妈，甚至还有那个听上去就非常恐怖的外号。
－－Hell Angel。
－－坠入地狱的天使。
就连找到妈妈留下来的录音带，听到了那些对于女儿的关心之后，灰原哀对于妈妈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了一个温柔的女人上。
“爸爸妈妈的研究项目，其实是一款名叫Silver Bullet的药物”。
宫野莲将沉默的灰原哀抱到了一旁休息用的木椅子上，并对着冲矢昴摇了摇头，示意他并不介意对方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小哀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在那个已经坍塌了的实验室里。”
“先不说里面研究的内容，你应该有在研究所里看到的，大多数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对吧。”
“因为那个组织挑选的研究员的标准，其中有一条就是与社会的关系并不紧密，那些就算在后期失踪了也不会嫌弃风浪的学者，几乎都受到了组织的邀请。”
“他们有这个头脑去参与研究，自然也不会啥到分析不出药物研究出来的后果。”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签下了保密协议，在条件苛刻的情况下，参与进了这项研究吗？”
说着，宫野莲再次看向了冲矢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我们去……的时候，我向你问过一个人的情况。”
冲矢昴显然记得，他的嘴微微一张，吐出了一个词－－爱丽丝。
“爱丽丝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她热血，对这项研究充满了信心，并且有着非常聪明的头脑，为什么她会加入到研究里来呢？”
灰原哀的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的确就如宫野莲所说的那样，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把“起死回生”当做至高无上的存在，并且花费精力去追求，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甚至很少有渴望延年益寿的存在。
“为什么？”她小声问道。
宫野莲微微一笑，解释道：“这要从爱丽丝的家庭说起，她的父母都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可是因为家境的问题，他们并不能承担昂贵的治疗费用，只能黯然回家，忍受疼痛等待一生的结束。她曾经对我说过，她的父母的医生曾经劝他们不要走，只需要再治疗一段时间，一定能治好。而那个时候，他们使用的药物的确有了些许的成效。”
“可是他们家实在无法支付那么多钱了。”
“组织的研究所给像爱丽丝这样的孩子开的薪水不高，甚至低于社会平均水平，可是依然有很多孩子挤破头都想进行这项实验。”
“只是因为我们的父母，他们的研究方向是一款能够打败癌细胞的银色子弹，低廉的工资是因为研究所只能在前期投入的越少，后期才能将药物的成本压到最低，让每一个被疾病困扰的人都能看到希望。”
“只不过，在他们走了之后，实验就变成了别的，大家从一同合作也变成了互相不知道内容的分开研究。”
“银色子弹从此就成为了APTX系列。”
看着灰原哀那隐约聚集着泪光的眼睛，时隔多年，宫野莲总算是将自己所看见的讲了出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行为有多么的卑劣，明明知道一切组织的计划，却为了自保，而眼睁睁的看着那群愿意付出自己的人踏上不归路。
可是比起隐瞒自己的罪责，宫野莲更不希望在妹妹的眼中，父母是那样不堪的人，梦想着那样疯狂的东西。
“我看得出来，小哀你其实很喜欢生物学方面的研究，爸爸妈妈也一定不希望小哀因为他们，而拒绝自己所喜欢的东西。”
“那你呢？”灰原哀抬起头，紧紧地抓住了宫野莲的手臂，语气有些急迫。
她仿佛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些什么，可是很快，那些念头便一闪而过，她只能捕捉到一丝影子。
宫野莲没有回答，灰原哀只能靠近宫野莲，盯着他的眼睛，再次问了一次。
“那你呢？”
“我啊？”宫野莲挠了挠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一旁的冲矢昴默默地用掌心覆盖住了宫野莲紧握在背后的拳头，然后用大拇指轻柔地摩擦着他的手背，企图能够稍稍安慰这个浑身都有些发抖的家伙。
“我大概是想开一家诊所吧，可能叫宫野诊所，也可能叫点别的名字。”这是他临时想到的未来，原本他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只是在想起刚刚遇到了抚子小姐跟老太太时，突然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就是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成为一个可以帮助他人的人呢。
就这样，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考虑，以及那些源源不断从手上传来的勇气，宫野莲小声地回答了灰原哀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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