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罪 十五

    唐禹盯着大殿的内柱, 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看起来分外壮观。他有些感慨, 哪怕皇帝也避免不了虚荣心,这不, 他们一行人刚到京城, 就被召到宫里。

    坐在高台上的皇帝此时已近四十, 经过时光的沉淀, 他身上散发的威严更深, 连眼神都变得幽深不可测。

    他语气里带着三分遗憾七分得意, 大手一挥龙袖,威严道:“ 不曾想太师如今已白发丛生,果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若不是桦儿求情,朕险些都忘了太师还在西北受苦。当年梓瑜之事, 想必太师在凉州这些日子已经自省好了。”

    遗憾的是岁月易逝,得意的是年少时忌惮的能臣如今已然白发苍苍、年老无力。唐禹不用抬头就能把皇位上这个男人的心思摸准了。

    皇帝还年幼时,李望舒曾是皇子讲师,说是皇帝的太傅不为过, 只不过如今唐禹身无品衔, 皇帝的一声太师也不过是强行在他头上安一个有名无实的名头罢了。

    唐禹微微叩首,勾着头, 想必高台上的帝王没有见到他眼中的不屑, “ 得陛下龙恩,臣有生之年能回到京城,再见一眼国之繁华已是幸事。如今只想归老田园, 风烛残年时能葬在我李家祖墓里。”

    他的话说的很迟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声线也变得沧桑,一个日薄西山 、年过半百的老人说出这种话悲凉的话,莫名让人心酸。

    只不过高位上的皇帝只心里感慨了一瞬间,更多的是对于李望舒气怂的得意,他绷着脸,故作不舍的劝到,“ 太师乃一朝元老,先帝倚重的能臣,如今可不能服老。既然已回到京城,朕自然会给太师安排一个官衔,让太师安度晚年,也给桦儿添些脸面。”

    皇帝啧啧两声,肆意的扬起嘴角,朝身旁的太监问道:“和福,如今朝中可有什么官位空缺?”

    暗红衣太监贴身服侍陛下几十年,自然懂得皇帝的心思,他恭敬的侧身拱手道,“启禀陛下,尚无。”

    皇帝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太师瞧瞧,朕的朝廷如今人满为患,各部的官员都有条不紊,职位尚无空缺,真是可惜了太师的才能。”接着,他又突然来了一句,“不如……你随朕身边撰圣旨可好?”

    让曾经是一品宰相的能臣,做一个修撰圣旨的五品翰林,实在是一种侮辱,若是李望舒在场,怕是一张老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

    不过,唐禹早就是一只老油条了,脸皮厚的都跟宫墙有的一比,怎么可能因为皇帝小子的两句话而觉得羞耻,只要皇帝天天见到他这张老脸不觉得膈应,他就无所谓,“ 若是陛下用的上,臣自然是愿意的。”

    高座上的皇帝被一哽,应允李望舒祈老还乡的话咽下去。他都有些好奇凉州的日子到底有多苦,连曾经清高傲人的丞相都被揉搓的没了骨气。

    一诺千金,他说出的话,就没有收回去的时候,唐禹的回答让皇帝觉得无趣,他懒得再同太师虚情假意,随意挥挥手,“咳咳,既然太师愿意,那明日就翰林院去报道吧。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唐禹大叩,拱着手退出了大殿。

    前面带路的小太监领着唐禹跨过朱雀门,甬道的中央站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唐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萧桦,都说外甥肖舅,在他的身上可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萧桦有七分长得像李荣格,另外的三分则是像皇帝。旁人一看,就知道跟李家有亲缘关系。

    “桦儿。”唐禹慈祥的冲着外孙笑了笑,这个孩子他们书信来往多年,真的相见却是第一次。

    外公笑起来脸上的皱子皱在一块,看起来分明是一位和蔼的老者,跟萧桦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想象中足智多谋的智囊现实中却是一个白发老人。

    双方面基,唐禹十分满意,这小子面目清正,眼神坚韧,是个好孩子。而萧桦却有些意外。

    他多年建立起来敬畏一点点在唐禹苍老的形象面前坍塌,随之而来的是亲切,萧桦上前迎了两步,“ 外公,这些年您辛苦了。”

    “不苦,有什么苦的?真正苦的是你们母子,怪外公不能在京城护住你们。”唐禹拍拍孩子的肩膀,十一岁的少年挺立,已经到他耳垂那么高了。“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吧,你啊,别总绷着脸,你娘来信上总跟我提。”

    唐禹笑咪咪的背着双手,侧身跟并排的萧桦道,“孩子就该要有孩子样,活泼开朗才对,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你整日别考虑太多了。”

    “外公说的是。”萧桦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放松下来,在宫里整日都要提防,提着心眼生怕一不小心招了别人的算计,只有在可信的人身边才能放松警惕。

    他嘴角抬了抬,因见到亲人,眼睛里染上喜意,想到方才身边太监得来的消息,他开口问道,“ 听说父皇让您做修撰,外公为何答应下来?”

    在他看来,父皇是在侮辱人,朝廷之中的空职多的是,官位变动也没甚稀奇,若是诚意想让外公在朝廷做事,何必让他做一个无权无势的修撰。上面还有一大堆上司管着。

    唐禹但笑不语,他眼里透着坏意,皇帝都不嫌弃他膈应,愿意把他放在身边日日瞧着。他这张满脸皱子的老脸啊,还真愿意给皇帝添点堵。

    当初,李家人一家流放,可不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这十年也受了不少苦,哪能让皇帝过的开心吆。

    不过这话,唐禹是不准备跟萧桦说的,哪怕皇家父不是父、子不为子,但是到底是孩子亲爹,唐禹不愿意做个招嫌的人。

    他拿在大殿内回皇帝的话搪塞萧桦道:“若是陛下用的上,臣自然是愿意的。”

    此时,萧桦静默,他向来谨言慎行,说话做事都要在脑子里过上几遍,算计得失成败,既然外公这样做,想必自有打算。

    “走吧,要不要同我去家里坐坐?”明面上,李家现在住的宅子是五皇子安置的,其实是唐禹早就安排好,只不过借萧桦的手,又转到了李家手里。

    李家一行人昨晚才赶到京城,今早父皇就召人进宫,他还未上门拜见过。萧桦点点头,“ 自然要去的。外公昨晚赶到京城已晚,我就没多加叨扰。本就在朱门侯着您,想同您回家看看见见舅舅们,好认认人。”

    两人出了宫门,门口侯着轿子,萧桦因为是皇子,所以他乘坐的轿子是内务府特制,用的是上等黄锦,旁人一眼就能认的出来。

    唐禹的青色轿子,坠在后面。哪怕他是萧桦的长辈,在皇家贵朔面前,还是要恭敬叩拜。

    轿子微微晃动,悠闲却不觉得颠簸,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沉醉感。唐禹头靠在轿壁上,放空脑袋休息。

    因为皇帝宣召,他凌晨三点就起床进宫,又在殿门外侯到皇帝下朝,现在日头已经升到半空,眼见着快到晌午了。唐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说到底还是身体机能退化了。

    陡然,轿子停了下来,唐禹抚开轿帘,见萧桦面前正站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他背有些微微驼,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太监。

    那太监见唐禹伸出头,眼中不屑一闪而过,他低垂着头,恭敬的走过来说道,“修撰大人也跟着一同上去吧,我家大皇子在阁楼上等着。 ”

    怪不得说宫里没有秘密,这不,不到一个时辰,他跟皇帝在殿里说的话,都已经一字不差的传出到宫外了。

    唐禹移步下轿子,抬头看着一眼酒楼的门匾——天下楼。

    他跟萧桦相视一笑,这才斩断三皇子半臂,让户部尚书买卖官职落马,大皇子才略占上筹。闲来无事,找弟弟麻烦的人从三皇子变成了大皇子。

    萧桦大步上楼,能在天下楼吃饭的人非富即贵,众人见穿着黄衣的少年上楼,也只是在心里猜测是哪位皇子。

    唐有小太监引路,一会就到了隔间门前。

    甫一打开门,一个青年坐在楠木桌前,他沏了一杯茶,放在空位面前,朝萧桦挑挑眉,“ 五皇弟快坐下,几日不见又长高不少啊。”

    萧桦点头示意,绷着大人脸,坐在大皇子对面,呆呆的叫了一句,“大皇兄。”

    大皇子在萧桦跟唐禹之间相互打量一番,过了一会竟然哈哈大笑道:“我说五弟像谁呢,整日板着一张书呆子脸,原来是随了修撰大人。哈哈,曾经修撰大人也是连中六元的人啊。”

    萧桦在兄弟之间向来都是呆板的,有时候皇兄们说的过了,他便绷着脸不回话,旁人都觉得他憨傻憨傻的,被人骂了也不知还嘴。

    “快尝尝,天下楼的茶品可是十分难得,宫里也少见,五弟怕是没喝过。”大皇子殷勤的道,一副炫耀的模样。

    唐禹见他那副炫富的嘴脸,很想啪啪打脸告诉他,这家酒楼是他们开的好伐。隔间是贵人们的聚集地,靠着天下楼的产业,他们已经收集了不少官员的秘密事。

    萧桦碍于面子,轻轻抿了一口,“ 味道的确十分香醇,我不曾喝过。只是不知道大皇兄今日约我有何事?”

    “嘿,咱们兄弟之间没事难道不能聚在一起聊聊。”大皇子起身拍拍萧桦的肩膀,眼睛从唐禹身上一扫而过。“ 大哥晚上约你到花影小筑,不知道五弟赏脸否?”

    花影小筑,名字听起来不错,其实不过是一家高级点的青楼,专门供贵人们玩耍的地方。

    大皇子好色,喜美人,这是朝臣周知的事,唐禹顶着做长辈的身份出来说,“大皇子,五皇子才不过十一岁,那种地方可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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