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西街一色的茶馆酒楼,是从鸿胪寺去纪府的必经之地。捏着暗线传来的消息,纪北临眼里一片寒霜,年蜜伤了温蹊,这笔账也是时候该算了。上一世临楚季登基前,纪北临才手握充足证据将年家扳倒,如今有现成的证据,处理起年家自然轻而易举,只是,总要找个由头将事情引到年家头上。
“大人,温家的马车在君山庄前停着。”周正在马车外道。
马车里看字看久了有些头晕,纪北临靠着车壁闭着眼休息,淡淡地应了一声。温蹊不爱喝茶,君山庄里应该是温家其他的人。
“我还瞧见了谢家的马车。”周正又道。
谢家的马车,在茶楼这种地方,多半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嚣了。
凤眼忽地睁开,“停下。”
谢嚣常与温乔玩在一块儿,谢嚣若在这茶楼,那马车有可能是温家小辈的,而温乔素来喜欢骑马……
纪北临下了马车,走进君山庄,立刻有伙计迎了上来。镐京是大梁国都,天子脚下,各处店铺迎来送往,大人物一抓就是一大把,何况君山庄这种专供贵人服务的茶楼,从掌柜到伙计各个都是人精,自然认得纪北临。
“纪大人来喝茶?”伙计鞠着腰,脸上笑容洋溢。
“温家三小姐可在?”纪北临问。
比起永安县主这样的名头,温蹊作为温家三小姐的名声更广为人知。
伙计小心地觑着眼前的人,少年天才,状元及第,头一年就官至寺丞,太子同窗,太傅学生,与温家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君山庄原是不透露客人消息的,但纪北临与温家关系亲密,伙计也就敢大胆地道:“三小姐同谢小少爷在雅间喝茶呢,方才还请了店里的琴师上去奏曲儿。”
这几日温蹊要养外宠的事实在让纪北临心绪不宁,单听“琴师”二字他都能猜测到这琴师怕是成了温蹊的目标。纪北临敛了眸子,压下心底的不安,上楼寻人。
伙计在楼下看着,这纪大人今儿个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啊。
***
温蹊捧着脸看着认真抚琴的琴师。这琴师的确生的一副好样貌,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舒服,一袭白衣落在他身上也自有风骨。
只是。
温蹊收回眼,琴师虽好看,可她总觉得不太喜欢。
谢嚣凑到她耳边,“县主,怎么样?够好看吧?”
一曲抚毕,琴师落手,带着微浅的笑意看着温蹊。
顶着谢嚣期待的目光,温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句“好看。”话音才落,雅间的门被人推开。
谢嚣抬起头,“谁呀,不知道少爷我在……纪,纪大人。”
谢嚣登时站得笔直。
谢嚣有个小秘密,鸿胪寺丞纪北临是他的偶像。谢嚣每回在学堂考了个倒数第一回家后,谢国舅就会数落他,谢国舅自然是不敢打他的,一动手,谢嚣的娘加三个姨娘就会在谢国舅耳边哭哭啼啼说他不疼孩子,孩子还小。每回谢国舅训谢嚣,必然会以纪北临为例子。说来也怪,旁人天天听父母念叨别人家的孩子都会嫉妒不满,偏谢嚣就爱听谢国舅夸纪北临,每次一夸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纪北临清隽的脸上隐隐有怒意,温蹊一对上他那双眸子,恍然生出一种红杏出墙被夫君逮住的心虚感。接着再一想,她如今又不是纪北临的妻子,有什么好心虚的,挺了挺背,温蹊又有了底气。
余光瞥过坐在一旁的琴师,纪北临语气淡淡,“纪某来君山庄喝茶,听闻县主与谢公子在此,贸然到来,没有打扰二位吧。”
“没有没有!”
还不等温蹊开口,谢嚣的脑袋摇的人眼花缭乱,“纪大人请坐,来。”说罢拉出摆在自己和温蹊中间的凳子,扯着上百两一件的衣服袖子擦了擦凳子,一双大眼睛笑得只剩下一道缝。
“多谢谢公子。”纪北临微微颔首,在温蹊身边坐下。
谢嚣亲自斟了茶,双手捧着递到纪北临面前,一对酒窝深深,“纪大人要吃点什么?这顿我请。”
“多谢谢公子好意。”纪北临接过茶,抿了一口,放在桌上,凤眼微微挑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端坐在一边的琴师,“在下听闻君山庄来了一位琴师,琴技精湛,慕名而来,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吧。”
自纪北临进来,琴师便觉着有股似有若无的冷意环绕着他,分明是暖春,却硬让他觉着依旧是凛冬。
温蹊歪着脑袋看了纪北临一眼,纪北临师从素有“仙琴”之称的九音子,琴技能堪与纪北临相比的这世间屈指数数也不多于五人,一个普通的琴师能让他慕名而来,这话说出来恐怕连谢嚣都不信。
纪北临似对她的目光有所察觉,偏了偏下颔,长睫微垂着,看向她,眼中笑意带暖。温蹊有些僵硬地别过头,只手撑着脸装作看琴师,脸上微微的烫意传至掌心,她虽是下定决心不喜欢纪北临,可是这么好看的人对着她笑,试问有谁能不脸红。
温蹊闭了闭眼,温蹊你争点气!
“纪大人的琴技世间尚无几人能比,犹如高山流水,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动人心弦,令人如痴如醉,宛如天籁之音,让人久不能忘啊。又岂是一个小小琴师所能比拟的,纪大人实在是抬举他了。”
温蹊又默默地转回脸,谢国舅若是此时在场,一定会激动到老泪纵横吧,不学无术的小儿子忽然蹦出来那么多成语,简直是祖宗显了灵。
“谢公子谬赞。”纪北临面无表情,“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听一曲才不枉此遭,不知纪某可能有幸听的一曲?”
琴师慌忙站起来对着纪北临拱手施了一礼,“在大人面前献丑了。”说罢重新坐回去,兀自镇定地压着琴弦,手心早已浸出了汗。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纪大人似乎对他怀有敌意,明明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
琴弦一动,琴音流出。
世家大族的嫡子嫡女,琴棋书画自然是必学的东西,温蹊虽说对这些算不上太感兴趣,却也是略通音律的,故而不难听出一首曲子了有好几处错了调。狐疑地看了一眼纪北临,只见他似乎是专注地听着曲子。真是奇了怪了,这琴师平日里为这么多贵人抚过琴,不至于因为见到一个鸿胪寺丞而紧张吧?
目光稍偏一些,温蹊看见谢嚣双手捧着脸,双眼不错地看着纪北临,一双酒窝甜腻腻的,像极了上辈子温蹊看到纪北临的样子。温蹊惊恐,有点毛骨悚然,只能喝口茶压压惊。
边上骨节分明的手复又替她重新斟了一杯,温蹊的目光从茶杯里浮沉舒展的茶叶移到那张白玉温润的脸上,不期然撞上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温柔贪恋,转瞬即逝,犹如水月镜花。
温蹊还以为自己眼花,再看向纪北临,他依旧是平日里见到的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转眼,突然看见谢嚣钦羡的表情,大眼睛闪亮亮地盯着纪北临斟的茶。温蹊轻咳了一声,以袖遮脸,啜了一口茶。
一曲毕,琴师战战兢兢地看着纪北临,纪北临并未理会他,侧首偏向温蹊,呼出的气息带着茶香沾湿的温蹊的耳廓,“县主觉得此曲如何?”
温蹊浑身一颤,无措地抬头看着纪北临,却见他眼底清明,不免觉得方才是自己多了心,其实纪北临方才的动作是无心的吧。
“还,还好。”温蹊扣着凳子往后挪了挪,垂下头不敢看他。
“县主,这哪里好了?连拍子都乱了,就这样的琴技还好意思拿出来混饭吃。”谢嚣翻起白眼,宽袖被他舞地哗哗响,“滚滚滚,什么货色也配给爷弹曲儿。”
琴师自来了君山庄一直被各处贵人追捧,自矜高傲,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偏偏对方又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一点惹不得,只能咽了一肚子气,连礼数都忘了,抱着琴面色铁青地离开。
“害,自打听过纪大人一曲后,再听这样的琴音都觉得是杀鸡一般污了我的耳朵。”谢嚣托着下巴深情款款地看着纪北临。
温蹊看着谢嚣痴迷的模样有些好笑,纪北临见她这样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温蹊难得见纪北临有这样的表情,越发忍俊不禁,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一双杏眼却弯的像天边月,溢出清辉。
看温蹊的模样,大抵对这里的琴师也没什么想法了,纪北临松了口气,见温蹊愿意对着他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听过曲吃过茶,天色渐晚,大家自然也各回各家。
临在君山庄门口,街边的小贩也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与家中妻儿团聚,天边的晚霞烧的旺,大团大团,遮着夕阳,铺着艳艳的光,一直从天上流下,在天地交接处,将青黛色的瓦片镀上一层琉璃彩。
纪北临似有些为难地看向温蹊,“在下来时并未坐马车,县主可否捎在下一程?”他来时就已经想好要去蹭温蹊的马车好有与她独处的时间,故而早就让周正驾着马车先回府去。
“纪大人要回府吗?我捎大人一程吧,我的马车宽敞,且我们两家住在一条街上,多顺路啊!”谢嚣立刻殷勤地邀纪北临同坐,眼含期盼,若是此时他身后有一条尾巴,那一定欢快地摆着如同小飓风。
纪北临脸上的懊恼一闪而过,怎么就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谢嚣。
温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离纪北临远了些,仰起头浅笑着,“纪大人与谢少爷顺路,坐谢少爷的马车自然更方便些。我就先走了。”说着,与两人告了别,由秋霞扶着上了马车。
纪北临别无他法,总不能徒步走回家,只好上了谢嚣的马车。
马车走在街上,谢嚣坐的端正,时不时还要关心一句,“纪大人,您觉得马车坐的晃吗?要不我让车夫再慢点?”
“纪大人,你饿吗?我这马车里还有点心呢。”
“纪大人,你觉着挤吗?要不您坐我这儿,我这儿宽敞。”
“纪大人……”
纪北临紧着眉,压着心里的烦躁,咬牙切齿,“不必,纪某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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