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有初说完那句“正当理由”后,却又无端地再一次卡了壳。片刻后,她方才抓着护士的手走到一边。
态度小心而谨慎。
“TA-GVHD,这个,您应该听过吧?”
护士猛的一怔,眼神惊恐又好奇地看看她,继而看看一边钟屿,最后又看到她身上:“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纪有初牙关咬得紧紧,并不责怪她的反应。毕竟这么滑稽的事情,真的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
护士顿了几秒,才让自己镇定下来:“那这血的风险确实很大,但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纪有初晃了晃自己手机,说:“我有一个RH阴性血的血友群,我可以试着去问问有没有正好在这附近的捐献者。”
“好,那你赶紧去问吧。实在找不到的话也只能先把这血输进去,之后再来讨论怎么应对可能的并发症。”
护士刚一说完就跑了出去,预备找领导汇报,纪有初则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开始在群里发出求助信息。
房间里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唯独剩下钟屿和杨志斌完全摸不到头脑地站在原地。
方才纪有初跟护士说话时,虽然刻意压低了音量,但站在一边的两个人还是能听到她刚刚提到的那一串英文。
TA-GVHD……杨志斌往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个词。有什么必要吗,说话就好好说,干嘛非要夹点英文在里面。
他略带求助地往钟屿那边看过去,心想他在外留学多年,应该比他英文水平高。没想到钟屿跟他一样也正皱着眉,脸上难得写了疑惑两字。
杨志斌只好试探着询问道:“不然我去问问情况吧。到底怎么回事啊,献了血又说不能用,还没人来给咱们具体解释。”
钟屿正盯着对面纪有初看,她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仅将侧面对着他。细眉,杏眼,直而挺的鼻子,紧紧抿着的嘴唇十分饱满。
原本苍白的脸色终于被房间里的暖气熏得红润起来,像是羊脂玉上洇开的胭脂,一直染到了耳根。
“算了,”钟屿垂下眼,习惯性地揉了揉袖扣,说:“先别打扰他们了。”
还不到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次意外中受伤的孩子家属们陆续到了医院,闻到腥味的新闻媒体们也火速赶到。
钟屿换去了休息室,短短半小时里,已经一连看了几次表。
他的计划原本是跟孩子家长一一道歉后,跟几位相熟的媒体开个小型的情况说明会,之后就要赶回公司参加每月例会。
晚上也已经有约了,他小侄女今天周岁,父母在家里摆了一桌筵席,让他们姐弟几个一起回去吃个饭。
但直到现在,他还一件事都没去做。
除了一次次的看表,就是来回踱步。
这种状态下的他,其实并不多见。
忽然有人在这时候敲响门,钟屿眉梢忍不住一抬,几乎是立刻就大步过去,从门外探进来的那颗脑袋却不是他想见到的。
“你真在这儿啊!”见没走错地方,何堪这才整个人钻进来:“你抽血抽晕了啊,我在外面都等你一年了!”
何堪说话从来都很夸张,钟屿虽然从不跟他抬杠,但起码还会给出点反应。今天倒好,理都不理他,径直走到一边沙发坐下去,还问他一句:“有烟吗?”
何堪愣了下,上下摸口袋:“没带,你不是不抽烟吗。”他跟过去推推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听杨助说,那孩子后来没输你的血?”
钟屿点头,双手搁在膝盖上,就这么坐了会,才又开口:“我的血不能给他,他妈妈说会有TA-GVHD。”
“TA-GVHD?什么东西?”何堪摸着下巴琢磨了下:“他,GV,高清?孩子她妈看GV,跟输不输你的血有什么关系?”
“……”
钟屿将开了搜索页面的手机递到何堪面前,何堪一边咕哝着“神神秘秘的”,一边接过来细看:“TA-GVHD:输血相关性移植物抗宿主病,可由直系亲属输血引发……”
何堪突然打了个哆嗦,手一抖,手机“哐”地落到地上。
钟屿黑着脸刚预备要捡,何堪立刻把他拽了上来,一脸的惊奇惊讶还有一点点的促狭:“我早就说过那孩子是你的吧!”
这件事情还要追溯到今天下午。
刚从海外回国不久的何堪,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死党钟屿。
可惜钟屿成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不容易空下来一个下午说能跟他聚聚,结果是把他请到了旗下教育集团的周年庆典。
于是乎,两个未婚未育,对孩子这种生物还存在可怕偏见的大男人,被一群祖国的花朵簇拥在正中间。
何堪被一个个脸上涂着大红胭脂笑声喊声哭声震天响的孩子们吓得更加恐婚,原本都已经准备好中途离席溜之大吉了,突然就从孩子堆里看见个特别的。
白皮肤,黑头发,葡萄似的大眼睛干净清澈,小鼻子又挺又翘。发呆的时候总爱咬着下嘴唇,一说起话,嘴巴就会很可爱地嘟起来。
孩子们都有人来疯的毛病,他却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坐着。两条粗粗的小短腿支着地,肉乎乎到每个指根都有一个窝的小手盖在膝盖上。
“那不就是小一号的你吗?”何堪夸张地揉了揉眼睛,证明自己没有看错:“真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你要不要去查查他妈妈,看是不是你的旧相好!”
钟屿那时候只当成是他的无聊调侃,连个像样的反应都吝惜给予,只是清冷倨傲地嗤了一声,就立刻把视线转开了。
“是真的像!我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怎么可能连你小时候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赶紧好好想想吧,别什么时候弄出条人命都不知道。”
何堪那时候也就是随口一说,揶揄得多,真心实意得少,可现在再回想起来——何堪打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嘴是开过光的啊,你个禽兽真弄出人命来了。”
钟屿眉梢又动了动,去把自己手机拿起来:“还不确定。”
只凭自己跟那孩子的相同血型,还有那女人的一面之词,钟屿这样谨慎的男人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这样荒诞的事。
不过人身居高位就是有一点好处,再过不过十分钟,纪有初这个女人的所有信息都一一铺陈在他面前。
她是南方人,在海市念的大学,刚一毕业就到了他名下的高级酒店做maketer,入职前几年冲劲很猛,做过几个很不错的项目,这几年却陡然走起下坡路,逊色太多。
孩子跟她姓,是九月份的生日,还差半年才刚四周岁。他不到两岁就进了小托班,老师给他的评价一律都是内向。
她在入职前几年,每年的春节都会多请几天假期回老家,最近几年鲜少回去走动,请假的原因也全部是为了孩子。
钟屿特意留意了一下时间线,她在职场的糟糕表现就是从孩子出生起开始的,跟家庭走动变少也是在这个时间节点。
关于这个女人的几个关键信息,到此很好地推断出来。
在生活上,她疲于应付工作和孩子,在家庭亲情上,她因为自己单身母亲的标签受到了父母的排斥。而这两点不断相互碰撞,她日子的艰辛程度可见一斑。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生下孩子?
钟屿拿着她最近一年的工作小结,幽深目光在落到她证件照的时候倏忽一凛,像是打开脑中某处隐藏的阀门,很多记忆就这么掉落下来。
他对她不是全然陌生的。
今晚之前,钟屿对纪有初的唯一印象是她是公司的优秀员工,年底的表彰大会上,他亲手把奖状颁发到她的手里。
她那一晚究竟穿了什么,妆容如何,他已经完全忘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绝对惊艳,否则也不会让他这个向来挑剔的男人行动。
但也只是行动,不是心动,所以他才会对那一晚后来发生的事缺乏记忆。他只能隐约记起那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女孩子很乖。
之后他没再找过她,她也没有刻意纠缠。
他没想过她居然会怀孕,更没想到她会把孩子生下来。
钟屿将那一沓资料扔到桌上,疲惫地倒坐在沙发上。领结已经拆松了,黑色带子随意散在两边,衬衫最上面的几粒扣子也解了,喉结不时滚动。
钟屿就这么全然放空地坐了会儿,这才起来去找纪有初。
另一边,纪有初运气不错,求助的信息在群里发了没多一会儿,立刻就有跟诺宝同样血型的血友说自己正好在医院附近。
血液很快输入诺宝体内,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他只需要在ICU观察一两天,没有出现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住进普通病房。
一切还算顺遂,纪有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而至的安逸释放了心底的那股压抑,纪有初来的路上只顾着觉得担心,现在才体会到那种从骨子里传来的深深恐惧。
她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手背,眼底酸得不行。
钟屿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纪有初一个人坐在ICU外的过道里,脚上穿着护士拿给她的拖鞋,身上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她原本斜倚着墙壁,眼睛低垂,听到有脚步声响起来,这才略略抬头往前看过来,含在眼睛里许久没落的一滴泪也因此掉了下来,顺着脸颊一直滑到下巴。
钟屿做惯了高高在上的领导,当作没有看见她脸色,走到她跟前平静道:“纪小姐,我们谈一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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