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微转头,发现说话的是在廊下时就想要毛遂自荐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似乎一直拿眼角余光瞟着她,连微这一转头,就正正和她的视线对上了。
女孩子娇俏明丽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愕然、疑窦和嫉妒。仿佛连微这一站出来,就是抢走了本属于她的什么东西。
《策天下》写的符骞明明是个狠辣又阴晴不定的家伙,怎么现在一看好像还挺受人欢迎?
连微有些纳闷,但这不妨碍她的决定,她转回去看向卫秋竹。
卫秋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几乎没作犹豫就点了连微:“你这就随她过去吧。”
来自侧边的视线越发灼人。连微没有转头,抬脚就跟着走了。
来带话的侍女瑶儿口中的大宴似乎时间很紧。一踏出屋门,她就开始小跑。两人抄小道穿过小花园,沿着院墙绕了半圈,又穿过两道角门出去,就看见已有一辆小马车停在角门外等候。
两人刚一坐定,瑶儿就招手让连微凑近,轻声快速地同她说起话来:
“你刚才都听清了吧?这次让你去是要顶上宛姑娘的空——唉,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巧,正好在出门前摔了腿。”
她泄气似的垮了下肩膀,“要不也没这么多事儿了…不过你也不用紧张,宛姑娘去也就是随侍将军身边,不用什么歌舞表演的,顶多斟个酒布个菜——这你是会的吧?”
“……”连微迟疑地点点头:“有什么礼节上的要求吗?”
单纯斟酒布菜有手就会,若还有什么斟酒要斟几分满,布菜顺序有讲究之类的潜规则,她就两眼一抹黑了。
“放心放心!”瑶儿有点豪爽地一摆手,“将军府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就算有,将军他知道你刚来,也不会苛责于你。”
符骞是这么和蔼可亲的人吗?连微颇有点不敢相信,但理智地没有说出来——眼前的小丫头显然是符骞的粉丝,在这个问题上起争执毫无益处。
瑶儿对她心中过的想法毫无所觉,继续道:“不过也不能太放松了,你一会儿进去以后还是多听少说,不要到处乱看,做好一个摆设的本分。”
“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附和就可以了,别自作主张。往哪里走都会有人带着你,自己不要乱跑,免得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呸,将军眼皮子底下才不会有这种事情……”
瑶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到后面自己也有些乱了,懊恼地一拍额头,索性总结道:
“总之别乱来!那些大人物得罪哪一个,你都是死一百次也不够偿的!”
连微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让她谨小慎微的意思总是明白了的。她向瑶儿点点头。
瑶儿看起来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张了张嘴,却也找不出更多能说的了——往常送入府中的姑娘也并不是由她教导,一时间能想出这么多也是不易。
倒是在外面驾车的侍卫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带点温暖笑意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这位姑娘且宽心,你只要时刻留在将军身侧即可,没什么难的。”
侍卫沉稳的声音比瑶儿急切的叮嘱倒更能让连微安心些。
她道过谢,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壁开始闭目养神。白日在路上颠簸了一天,方才的沐浴简直把所有倦意都从骨子里发了出来,她实在是有些困乏。
半睡半醒之间时间过得尤其快,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工夫,马车就停了下来。
这里距宴饮之地应当已经不远了——尽管能看见的只是一道偏僻的角门,但隐隐有人声从墙那头飘来,夹杂着丝竹婉转,在渐浓的暮色里微弱却清晰,直往人耳中钻。
“这边走。”角门后早有侍女等着引路,不多时她就被引入一处屋舍,屋中原已有两名侍女,看见她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难为卫姐姐那边能这么及时地找出个身量合适的姑娘替上来。”又用软尺粗粗比量了一下,为首的侍女切切实实松了口气。
她引着连微进了内屋——内屋靠墙摆着数个大柜,此时门都敞开着,内中满满挂着衣裙。三人围着连微,动作利落地给她换了一身朱红的洒金绉裙并一件玄色绣金的短上襦,就把她拉到镜台前为她描眉上妆。
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侍女们短短一刻钟就把原先毫无修饰的连微整个包装好,送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铜镜跟前。
“姑娘,您看这样如何?”
堕马髻,桃花妆。原先已经足够勾人的眉眼被胭脂妆粉勾勒,更添了几许勾魂摄魄。眼尾的小痣被添画成了一朵精致的墨梅,在如玉的面庞上尤为惹眼。朱唇微弯,颦笑间几乎可以攻城掠地。
再也不信丽质天成,粉污妆玷了,上完妆以后这容色几可杀人。连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悦诚服:“完全可以。”
……
澄园中央的栖闲厅,此刻正是灯火通明,明亮的灯焰在窗纸上映出与会者模糊的影子。有窗缝间漏出光影落在厅前涵松潭被风吹动的水面上,随着悠悠管弦声一晃一晃。
连微整个罩在大毛斗篷里,顶着入夜后骤然冷下来的风,匆匆绕过涵松潭,刚踏上厅外回廊的矮阶,就已听到了内中众人的笑语声。
“将军今日这立冬宴,瓜果酒肴都是上佳,世间难得一品的好东西。”一个带了些醉意的男声粗声粗气道,“只可惜,还是少了点什么啊!”
“不知童兄所指何物?”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同于发问者中气十足震着耳膜的音量,他不过寻常说话,声音却仿佛就响在耳边,字字清晰。
“那可不就是美人儿么!”那男声豪放地大笑起来,“今儿这是出了什么事故,将军主持的宴席上竟然会缺美人儿,可真是桩稀奇事!”
“童兄这话可要伤了佳人心。”低沉的男声不急不缓道,“在下精心教导的这十数舞姬正是大好年华,莫非都入不得童兄之眼?”
“某可不是这意思!”粗噶男声忙道,“今日的舞已是绝佳,再不能有更好的了!”
“我等平时都只能看些寻常货色,岂有挑拣这些可人儿的道理。”另一道有些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只是看大人身侧空虚,想着无人能入大人的眼,有些为您担忧罢了。”
“是极是极!”有人附和道。
也有人嬉笑着说:“那宛娘子若是惹了将军厌烦,某可要向将军讨个人情,若能留她一条命赏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
“尤兄你这是痴心妄想了,与其盼着大人将身旁娘子赏下来,倒不如赌一赌栾先生何时娶妻呢!”
连微已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了侧门,厅中宾客纷杂的交谈从耳旁划过,忽然一个词被抓了出来。
栾先生…这称呼有点耳熟,栾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下一秒她已踏进了栖闲厅侧旁的耳房里。地龙带来的暖意霎时笼住全身,一名侍女为她取下身上的斗篷,又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另一人随即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连微被推得紧走两步穿过锦幄,整片视野顿时一亮——两间房就在锦幄遮蔽处打通了,她这两步已是从耳房来到了正厅的一角。
原先还有些模糊的语声登时像是揭开了原本的厚重幕布,和着美酒的醇香、肉类的鲜香、屋角熏笼散出来的若隐若现的香气一起迎面扑了上来。
屋里的人显然还畅谈正酣。
“近来运道不错,属下可是多有收获!”这会儿又是那姓童的粗噶男声在说,“若大人不嫌弃,不如某就令新得的那小娘子上来献舞一曲,兄弟们也一同找找乐子?”
具体要怎么做,侍女只同她说呆在将军身侧即可。可连微没见过符骞,对房屋结构也不熟悉,认不出哪儿是主座。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应该去哪里,索性顺着声音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肤色微黑的壮硕汉子,粗眉大眼,颇有凶相,倒是有些符合书中描写的符骞的形象。不过之前有人喊他“童兄”,显然就不是了。
“有新舞可看自然是好,只不过童仲你看上的,可别是什么不好在厅中摆出来的舞吧?”一个有些嬉皮笑脸的青年笑道。连微记得这人的声音,还记得他姓尤,于是这个也排除了。
“胡说!尤易小儿莫要污我!”童仲不快道,“大人,可否允我唤那小娘上来,也是——”
“——嚯!”尤易忽然打断了童仲的话,“这莫非就是你口中那小娘子?这可真是…”
与此同时,连微蓦地一僵。就见隔着大半个喧闹的宴席和中央正纤腰款摆的舞女,那眉眼带笑的青年已直直将目光锁住了被帷幕阴影牢牢罩住的自己。
“这可真是下了血本啊!”尤易感叹道,毫不掩饰眸中惊艳。众臣属随着他的声音也一道转向这边。
各种各样意味不明,但却宛若实质的目光集中在小小角落,连微被看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能强令自己摆出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却还是因为猝不及防,没能遮掩住神色。
但在与会的众人眼中显然不是什么缺憾——色如桃李的美人儿倏然睁大了眼睛,几分茫然几分慌乱,已是十分令人动心。而后强自镇定的模样不仅无损于容色,更衬得整个人越发勾人心神了。
“童二愣子这回竟是真找了个好的!”不知是谁击节叹道。
连微把这一句话收进耳朵,微不可查地抽抽嘴角。她有心找到符骞赶快过去,却又想起侍女叮嘱的“不要乱看”,一时又顿住了脚。
议论声、丝竹声、赞叹声…一片嘈杂中,之前曾听过的那道低沉微哑的男声忽然穿透了所有声音,响在了连微耳边。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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