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之高, 民间无人识得。江湖之远, 宫廷亦并不在意。
包枢光的案子在阳湖县余震深远,但对何元菱来说, 她回到顾家塘的那一刻起, 包枢光这个名字就已经从她的人生中重新归档, 归到“完结文档”去了。
顾家塘的百姓们忙着农事,完全不知道何家丫头出去三天, 干了一件大事。何元菱在家休整了一天,跟奶奶说了自己的打算。
何奶奶自然喜不自胜。
她做梦都想着让何元葵寻个好师傅,好好读书,一听是县城最好的先生, 乐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个何元菱给看呆了。
“哎哟, 奶奶,您怎么不瘫了?”
“瘫久了, 也怪累的。你办了这么大事儿,又给小葵寻了这么好的前程,我突然就灵活了。”
欣喜之余, 何元菱也并没有盲目乐观。何家犯过事, 说起来,何元葵也是犯官之后, 走不了科举的路子,何元菱觉得,有必要跟奶奶敲打敲打, 免得她日后失望。
“奶奶。小葵先去县城读书,就住周铁匠家里,这个很稳妥。不过咱们也不能觉得,跟个状元师傅,自家就一定也是状元了,小葵十二了,现在才去学堂,毕竟年纪大了些,跟他们那些从小就读书的不好比。咱们就图个读书识字,学些本事,将来也好在县城立足。”
何奶奶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下床摸到了自己的拐杖。这拐杖是何元葵寻了一根树枝,削磨得光滑了,又去张木那里蹭了油漆,瞧着比有钱人家用的也不差,何奶奶柱着拐杖,看上去挺气派。
踱着步,何奶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小葵走不了科举,我懂的。读书不是为了做官,瞧瞧我们小菱,人家都说女子不要读书,可你爹娘从小教你读书识字,你看了那么多书,现在就能派上用场了对吧?小葵也一样,往后便是做个账房、学个手艺,读书识字的,和大字不识的,必有大大的不同。”
没想到奶奶这么聪明,何元菱起身扶她,被奶奶嫌弃了:“去去,我健得很,不要扶,自己走得好好的对吧?”
被嫌弃了,何元菱也还是乐呵得很:“对,奶奶能打死一头野猪。”
又道:“其实弟弟每天跟我出去说书,我就发现了,他脑子灵得很,将来要是做生意,必定是把好手。我就想着多挣些钱,回头和弟弟一同做生意,咱何家也一样能风生水起。”
祖孙二人愉快地达成共识。就有一点,奶奶特别不放心。
“回头小葵去学堂,你一个人再出去说书,倒是不妥。”
这个何元菱也想过:“我现在只在余山镇说,倒是无妨。镇上的人头都熟了,又搭着毛记茶水,由毛老板夫妇照应着,他家两个孩子,毛大和毛二,也都是机灵鬼,我若给些铜钱给他们,就当是雇个帮工,不比小葵差。”
这便万全了。又想想这孙女儿连包典史这样的人物都能扳倒,也实在是个能人。何奶奶的胆气壮了不少,柱着拐杖便出门去了。
在屋里憋屈太久,何奶奶也要见见阳光。
休整了一天,何元菱和何元葵又出发了。还是挂上那只象征着何家气派的皮水囊,遮人耳目的空篮子已经不需要了,何奶奶已经不惧旁人闲话,为自家的“说书小娘子”而骄傲。
一到镇上,路口的小屁孩们立即大声欢呼:“何姐姐回来啦!何姐姐回来啦!”
有几个撒丫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说书小娘子来啦,开场啦!”顿时路边各个大门里、窗户里,不是跑出人、就是探出脑袋,整条街顿时就热闹起来。
何元葵笑道:“阿姐出个场,阵仗比县太爷还大啊。”
“别胡说啊。那还是差点儿的。”
何元菱笑嘻嘻地叱他,心里却想起了束俊才。昨天晚上先帝们开会,又说起了束俊才。
靖宁宗为自己当初重用了程博简感到无比后悔,反复强调程博简当时年轻有为、办事老辣,所以才把他列到机枢处,成为托孤重臣,至于为什么程博简能把另外四位重臣统统搞掉,把个弘晖帝变成傀儡,十八岁都未能亲政,砍头大臣还没说得很清楚,靖宁宗也始终有点懵。
因为束俊才是程博简的门生,一手提拔的青年才俊,所以先帝们对这个年轻人总是有点——成见。
嗯,就是成见。至少何元菱觉得,束俊才还是一心为民的。不能因为人家是奸臣的门生,就认定人家也是奸臣吧?要知道一个重臣,只要当过主考官,那年中选的便都叫门生。
何元菱私心觉得先帝们的打击面有点太广了。
来到毛记茶水铺,毛大已经大喊着“何姐姐”,狂奔出来,两条小辫在风中翻飞,好生活泼有趣。
“何姐姐,听说你在县城打败了那个包典史,把他送到大牢里去了,太威风了!”
何元菱眨眨眼睛,没想到镇上的消息也很快啊。
还没来得及问毛大是怎么知道的,毛大她娘已经搓着手迎了出来,一见何元菱,激动得连声道谢,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胡言乱语了半天,把毛大她爹都逗笑了,说女佬你还是快进去沏壶茶谢谢人家吧,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也难怪毛大她娘激动,身为周向文的姑母,她太清楚这一年来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包枢光的倒台,不仅是给张茹娘申了冤,也对周向文旷日持久的诉讼有了一个交代。对周家来说,这是结束,是尘埃落定,是眼泪终于可以放心地流而不用再担心报复,是周向文终于可以重新振作回归学业。
听书的人们也已经四面八方聚拢来。今天的人比往常更多了好几倍,整个场地都快站不下,连树上都挂满了人。
树下有女人在尖叫:“树枝要断哒,你个死人快下来!”
“看一眼,我就看一眼!听说是告倒包典史的那个小娘子哇!”
“好看伐?”
“哎呀太远了,看不清爽,好像很体面啊!”
“你死人啊,不会换棵近点的树爬啊!看个小娘子都赶不上新鲜,你还能干啥!”
尖叫声中,女人已经自己找了一棵树,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还回头朝男人显摆:“哎呀,小娘子太好看了,太体面了,哪这么体面啊,好当娘娘咯!”
男人不甘示弱,隔树大喊:“你个女佬这么胖,树枝要断哒,快下去!”
“好当娘娘”的小娘子,已经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入了场,端坐在毛家姐弟为她准备的桌子旁,正儿八经喝口水,然后环视乌泱泱的人群。发现真正以前花钱的那些人,还是挤在了最前头,至于四周那些爬墙爬树的,不过是因为她打了个官司,来看热闹的。
当下,何元菱嫣然一笑,大声道:“上回我说到何处?”
下头的大人孩子们七嘴八舌:“白骨精变了个女的去骗人了!”
“猪八戒又起了色心,看上白骨精啦!”
“唐僧好像是个笨蛋哦!”
哦哦晓得了,讲到三打白骨精。孙悟空马上就要气得跑回花果山了,师徒四人还在磨合期,这个西天取经的故事还很长啊!
整个余山镇的人,今天几乎都来到了毛记茶水铺门前,近的听故事,远的看热闹,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收钱的时候,何元葵的小匾堆得满满当当,几乎都要堆不下了,还是毛大机灵,立刻从人群中挤出去,挤到家中拿了个小盆过来。
不得不说,果然还是小铜盆装钱的声音更好听。那些乡亲们往里扔铜板的时候,铜板和小铜盆碰撞,撞出叮呤当郎的声响,极为悦耳动听。
围观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伴随着何元菱的故事,或齐声惊呼,或哄堂大笑,由于现场气氛过于火爆,何元菱今日说足两个时辰,眼见着晚霞满天,方才结束。
众人正要遗憾地散场,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声喊:“等等,有事宣布!”
这声音,如滚雷阵阵、如爆竹炸响。众人都乐了:“哟,里正,是里正。”“大家给里正让让路啊。”
只见一个矮个子男人,从人群里拼命往外挤,嘴里还嚷嚷着:“让一让啊,你倒是别挤啊,挤个猪啊,你们这帮小宗桑,挤个嗲!把老子挤扁了,你们也没肉饼吃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嗓门大才当上里正的,反正他一路怒吼着,声如洪钟,围观百姓们还真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里正的幞头都挤歪了,可怜巴巴地耷拉在头顶上。
里正也不急去扶,走到何元菱身边:“小娘子,借你地盘一用。”说着,抓过何元菱说书用的惊堂木,“啪”地一拍,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县衙昨日下令,一年一度的选秀就要开始,凡家世清白、年满十四、尚未婚配的女子,明日起登记造册,以作候选。”
里正的声响哐哐的,回响在场地上空,把百姓们都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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