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守在东殿外头廊下的仁秀, 着人去上膳房取酸梅汤, 却又叫住了何元菱。
“何宫女今儿又给皇上讲什么故事了?”仁秀关心地问。
何元菱也只当不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弘晖皇帝从来都喜欢独处, 不让宫人进殿, 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皇上从用过早膳起, 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在看书, 后来又画了几笔画,也还没画完。奴婢不敢惊扰皇上,就在一旁守着。”
“皇上看的什么书?”仁秀又问。
何元菱暗暗警觉,心中想, 这些人早晚会查自己的底细,一旦知道是江南省粮道何中秋之女, 必定知道自己识字,倒不能装得太过了。
于是道:“奴婢看封皮, 是《梅里琴谱》,可皇上也只看,却不弹奏, 也是奇怪。”
仁秀果然眼皮微微一动:“何宫女识字?”
“跟着弟弟一起读过些书, 倒是认识不少字。”何元菱笑语嫣然,全不介意的样子。
“你那些故事, 也是书里看来的?”
“不全是,奴婢的奶奶肚子里故事多,也讲过不少。”
这回答□□无缝, 仁秀也找不到什么漏洞,便鼓了鼓嘴:“我竟是明白了。何以惹怒了皇帝,却反而留在了玉泽堂……”
何元菱睁着小鹿一般圆溜溜的杏眼,一脸天真:“却是为何啊?奴婢一直没想明白呢,公公可否告知?”
“因为这宫人里头,就没几个识字的。”仁秀自己也识不了多少字,这回答,竟有点气鼓鼓的。
“啊……”何元菱半是假装、半是真的有点意外,“奴婢竟不知道。”
“哼哼。”仁秀公公鼻子里不由冒了些酸气。
想想自己要是识字,说不定就坐了成汝培那位子。成汝培如此扶摇直上,还把自己压得死死的,不就因为他非但识字,而且还颇有些文采吗?
这酸气,冒得有点急促,何元菱都感受到了,她不由一跺脚:“唉呀,如此一说,奴婢也明白了,皇上为何要留奴婢在玉泽堂……”
“哦?你明白了啥,说来听听?”
“公公您想,皇上虽然过得锦衣玉食,可生活甚是无聊。奴婢是惹他生气了,可这宫里,一是没人敢惹他生气,二是没人能让他开心。所以皇上想,既然不能开心,生气也挺好玩啊,总比无聊好吧,那个何宫女,拿过来生生气也好哇。”
“什么乱七八糟。”仁秀眼皮一翻,正要说“去去去”,突然又回过神来。
这小宫女,似乎说得颇有道理啊。
皇帝过得有多寂寞无聊,身为贴身伺候十几年的仁秀,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几日,皇上虽然动了怒,可却比以前懒洋洋、万事懈怠的样子,要生动多了。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弘晖皇帝哦,还是个少年郎呀。
仁秀突然心里就一软,脸上却没显露出来,凶巴巴地对何元菱道:“你敢再惹皇帝生气,小心脑袋不保。”
何元菱吐吐舌头:“奴婢不敢,奴婢现在可小心了,皇上的画,奴婢只夸,一点儿都不敢说半个字的不好了。”
仁秀脸色稍霁:“看你一脸聪明样子,总算肚肠也不笨。如今皇上只让你近身,不管是生你气也好,还是逗你玩也好,你都要小心伺候着,有啥不懂的,就来问我。但有一点……”
他顿一顿,显得格外郑重:“……皇上自小就是个顽皮的,若他有什么出格的、或者你看不懂的行为,一定要告诉我。”
何元菱听懂了。仁秀是要她监视弘晖皇帝,却又不好明说,只好用什么“出格”、“看不懂”之类的语句,形容皇帝的异动。
她不能表现得太聪明,又不能表现得太不聪明,只好睁着大眼睛,乖乖地点头应允,绝不再多说一个字,连机灵都不抖了。
反正,让仁秀公公自行理解去吧。
不一会儿,一位太监端了酸梅汤过来。仁秀正要去接,却又缩了手,向何元菱道:“何宫女既然在,就由你端进去吧。皇上用完,你喊人进去收拾便是。”
这是向自己示好呢。
好巧,本宫女也要向仁秀公公示好呢,毕竟先帝们都觉得仁秀公公是比较好争取的对象啊。
“是。能为仁秀公公分忧,奴婢荣幸。”
一句话说得仁秀心里简直涌过了温暖的泥石流。宫里头,要么就是像成汝培那样只知道利用他的,要么就是那些臭不要脸的低等级宫人想要巴结他的。只有这个何宫女,莫名其妙当了皇帝的近侍,却一点儿没有骄矜,反而越发尊敬自己了。
端着酸梅汤进到东殿书房,何元菱还不知道自己又被狡猾的弘晖皇帝考验了一次。
她笑语盈盈:“皇上,仁秀公公说您爱喝冰镇的,特意拿了个冰盒子捂着呢。”
秦栩君在画案前,又描画了几笔,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画作,满意地搁笔,走到大圆几旁边去喝酸梅汤。
这真是一张极其荣幸的圆几,大理石桌面上,切过西瓜、摔过茶碗、还捂过冰块。
酸梅汤冰镇在一个大琉璃壶里,汤色浓郁。托盘里还有一只小号的琉璃杯。何元菱暗叹,到底是皇帝,喝东西讲究,酸梅汤这种东西,果然用琉璃杯来装,最是宜人。
何元菱从琉璃壶里倒了一杯,曲膝递过去,这是宫里的规矩,给皇帝递茶水递吃食,都得这么恭敬。
秦栩君接过了,却皱眉:“怎么只有一只杯子?”
何元菱一愣:“皇上是不喜这琉璃杯吗?奴婢立即叫人换过。”
“不用了。”秦栩君将琉璃杯递给何元菱,“这杯你喝,朕喝壶。”
“奴婢不敢!”何元菱嘴里喊着,却还是立即接过了琉璃杯。皇帝大人说放手就放手,不赶紧接着,这琉璃杯可就摔碎了。
“有何不敢。朕赏你的。”
秦栩君显然心情不错,说完,便捧起琉璃壶,狠狠地喝了一口。
要说这琉璃壶,比之前何元菱装墨汁的琉璃瓶还是小了不少,大约相当于后世的一扎大小,总算在皇帝纤长的手中捧着,也不算太扎眼。
“喝啊,味道不错的。”秦栩君催她。
何元菱只得说了声“谢皇上”,乖乖地一口便喝完了一杯,然后赶紧抹了嘴,恭敬地站到一旁。
“喝这么快,牛饮。”秦栩君笑着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这回却是缓缓的、温柔的,像是在品尝一般。
小小呷了一口,他还站起了身,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大人对手里捧着的琉璃壶产生了什么特殊的感情,站起身他还捧着那只壶,缓步走到了书房的窗前。
“何宫女,看看朕的新作,有何想法?”他跟何元菱说话,脸却望着窗外,平常懒懒的声调,今天却甚是清晰,甚至惊动了院子里值守的太监。太监没敢抬头看,脸上的肌肉却抽搐了一下。
堪于大师相媲美的本朝弘晖皇帝,画了一幅新作,叫宫女来评价,而这宫女前两天刚刚批评过他画作。
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脸部抽搐的行为艺术。
何元菱也不明所以,只当皇帝大人又在装腔作势,要演戏给外头那些探子们看。也大声回了个“是”,移步到画案前,一看,何元菱呆了。
今天皇帝大人画的,不是山水、不是亭台、不是花鸟、不是风雪,却是……
何元菱本人。
丝毫不用怀疑。何元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这眉眼、这神情、甚至这衣饰打扮,正是何元菱何宫女,而且是今日份的何宫女。
何元菱目瞪口呆,心中顿时翻腾起来。
半晌,她思定,交手走到窗前,立在皇帝身后,大声道:“皇上新作,线条流畅、神态生动,若让画中之人瞧见,定会以为自己在照铜镜呢!”
何元菱的声音又脆又响,又是故意提高了嗓门,教窗外的太监们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秦栩君笑了。
这丫头,太能领会朕的心了。不仅评画评到了朕的心里,就是演戏也演到了朕的心里啊。
回到室内,那几扇开着的窗子已经远了,不仅看不到里头的情景,也听不到里头的动静。秦栩君这才得意道:“你当真觉得在照铜镜吗?”
何元菱也不客气,又走到了画前,叹道:“奴婢佩服的,不是皇上画得像,而是皇上竟然只用寥寥几笔,便能将奴婢的神态勾勒得如此传神,便是照铜镜也照不出这样的效果啊。”
秦栩君更得意了,平常冷清如仙人的脸上,出现少年般的活泼。
“朕赏了你酸梅汤,还给你画了幅画儿,你打算怎么赏朕?”
何元菱吓了一跳:“奴婢如何敢赏赐皇上。想一下都是罪过啊。”
秦栩君眯起凤眼,脸上浮起微笑。心想:这丫头,千方百计地勾着朕说心里话,朕倒要利用利用你。朕哪里是要什么“赏赐”,朕不过是想看看,你能为朕做些什么。
“若何宫女没什么可赏的,那朕……可要胡作非为了。”
“不,等等!”何元菱突然道。
秦栩君暗笑,果然,“胡作非为”四个字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皇上,奴婢没什么能赏您,但奴婢有宝贝,可以献给您……”
“宝贝?”秦栩君倒好奇了。这些宫人,入宫时最多带一两件随身之物,什么金银珠宝、奇珍异品,家里再如何富有,也是不能带进宫的。你一个罪臣之女,还能有什么宝贝?
“也许不值钱,但皇上一定很需要它。”何元菱却眼睛亮亮的、闪着奇幻的光芒。
秦栩君更好奇了:“哦?那朕倒要欣赏欣赏了。”
何元菱又低头沉吟:“只是,明儿奴婢怎么才能带进东殿来呢?仁秀公公看见了可不得了,会把奴婢打死的。”
是啊。所有的宫人,清晨都由仁秀领进宫,每个人除了手里的托盘,一样东西都带不进来。如何不让仁秀发现那“宝贝”呢,这真是个难题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28 23:54:16~2019-12-29 23:5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045363 10瓶;加糖不加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