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寂, 让颤抖者更颤抖、让惶恐者愈惶恐。
不知过了多久, 邬思明问:“皇上,臣斗胆相问, 这密本是何人上奏?”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群臣中传来:“既为密本, 便不该追问上奏之人。否则, 何密之有?”
众人一看,却是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官员, 脸生,却浩然豁达,一身正气。
邬思明皱眉:“你是谁?这朝堂之上,阿猫阿狗都可以说话了吗?”
程博简却垂下了眼睛。他望见了束俊才清朗的样子, 除了晒得黝黑的肌肤,束俊才所有的蓬勃与进取, 都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纵是千山万壑,纵是高位贵胄, 束俊才都不怵。束俊才怵的人,始终只有雅珍长公主。
他目光清澈明亮,朗声道:“臣新任监察御史束俊才。大朝会准许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尽数列席, 为的正是广开言路、广纳良谰, 即便臣叫阿猫阿狗,也可以堂堂正正发言。”
程博简终于缓缓抬起眼睛, 望向大殿中央。
从他的角度望去,虽不及皇帝那般俯瞰众生,也已是高高在上。
邬思明佝偻了, 而束俊才正挺拔。
他开口说话,缓慢而平静:“朝堂之上勿逞口舌之快。诸位还请就事论事。”
邬思明心中不服气,却也要给程博简一个面子,缓缓将身子稍侧向诸臣:“俞大人任都察院左监察使已有多年,素来差事办得如何,朝中有目共睹。即便作为钦差巡省,也是常有之事。干御史这一行,清水衙门、还容易得罪人……”
说到这里,邬思明故意顿了一顿,给了束俊才一个眼神。那眼神是警告,也是蔑视,提醒束俊才你也是御史,可别上任头一天就得罪了内阁大臣。
束俊才却立得直直的,坦然将邬思明的目光承接了过去,并未说话。
邬思明接着道:“六箱行李失窃,俞达报官时可有说明行李内容?若有人挟私报复,栽赃陷害也未可知。臣追问密奏之人,便是有此担心。既是皇上有心保护,那就当臣没有问过,皇上恕罪。”
若搁以前,内阁重臣说这样的话,倒也不算重。
毕竟大靖朝的朝臣们都挺敢说,从靖圣祖摆出开放姿态以来,朝臣们就仿似得了金甲护体。圣祖皇帝太英明,没甚可指摘,到靖世宗和靖仁宗,这两位软弱些,朝臣们可高兴坏了,没少骑在皇帝头上耍威风,所以才有了后来荒谬的靖显宗和荒诞的靖神宗。
实在是被管得叛逆了啊。
到了弘晖皇帝,虽是回宫不及一月,正气势夺人,但在邬思明看来,也不过就是刚刚亲政的孩子。你能气势汹汹到现在,不过是我们内阁避你锋芒,还真的怕了你不成?
所以邬思明说完,只觉得理直气壮。
秦栩君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冷静如深潭之水,嘴角却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邬卿言之有理。”
邬思明心中一松之际,聂闻中眉心陡跳,察觉出莫名的危险信号。
他迅速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皇帝已经笑吟吟地从宝座上站起,指了指仁秀。
“叫他们将六口箱子抬进来,给诸位爱卿开开眼。”
原来那六口箱子的伏笔在此。
二十四位精壮太监将六口箱子抬进大殿,满朝文武自动退后,分列于两边,让出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
六口箱子依次落地,由远及近,一字排开。诸臣凝神屏气,都在等着揭晓。
秦栩君从高高的宝座台阶向下走,程博简心中一凛,不由自主也跟着他向下走,不敢逾越在皇帝之上。聂闻中的眉心跳得更加厉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行止。
而且,权倾天下的程太师,完全是不自觉地退下,并非有人逼迫。
这是败相。
秦栩君唇边依然挂着笑意,只是这笑意渐渐带了嘲讽,变成了冷笑。
“邬卿,朕许你打开箱子看看。”
邬思明当然想看,既然皇帝叫他看,他也当仁不让。走上前,伸手就去提箱盖。
可用力一提,箱盖竟然纹丝不动。邬思明有些尴尬,明明箱锁已经去掉,怎么可能打不开?
邬思明加了些力气,又用力一提,还是没开。再试,一张老脸都已经憋红,也没把箱盖打开。不得不说,他年纪大了,力气早已不如年轻时候。
“束卿……”
秦栩君望向束俊才,眼神里满是内容:“你来试试。”
“是!”束俊才越众而出。
不知为何,就他走向箱子的那几步,就与满大殿的老臣们不一样。这是从民间来的年轻官员,走的是乡间阡陌,遭的是日晒雨淋。他是圣贤书堆里顽强生长的种子,在人间烟火中长成了大树。
束俊才走上前,两手握住箱盖把手。许是在蓄力,他双肩至双臂的肌肉在官袍上鼓出生动的线条,看得秦栩君都不由暗暗赞叹。
他猛一发力,箱子轰然而开,满朝文武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这一箱子,满满的全是金银锭子,将本有些昏暗的大正殿都映照得炫目起来。怪不得六抬箱子,要二十四名太监,原来这箱子满满的都是干货啊。
这还不算完。
束俊才眉头紧锁,望着那箱子,只觉得邬思明再年老体衰,也不至于连个箱盖都提不起来。而且他刚刚也是使了很大的力量才将箱盖打开。
“这箱盖有古怪!”束俊才向皇帝投去询问的目光,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动手一探究竟。
秦栩君点头:“束卿不必顾忌。”
束俊才得了皇帝的鼓励,抽出刚刚太监们抬箱子进来的抬杆,重重地击打在盖箱内侧。那抬杆又粗又结实,一杆下去,盖子内侧应声而裂……
“有夹层!”聂闻中惊呼出声。
他虽然最矮,但站在最前面,看得也最真切。只是这一声喊,半是真的震惊,半是喊给满大殿的文武百官们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占据最好的地形,好些官员踮着脚尖都看不到现场,脖子都快吊到房梁上去了。
随着他的惊呼,大正殿里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之声。一大殿的凉气一时间怕是全被吸完了。
箱盖夹层的破裂之处,露出一些纸边。束俊才用力扳开木夹层,竟掏出满满一手的纸片来。
聂闻中扑上去,抓起一把,又惊呼:“银票!一千两!”
又抓起一把,惊呼:“这是屋契!”
再抓起一把,还是惊呼:“还有地契!”
最后抓起束俊才刚掏出的一把,以最大音量叫道:“天哪,这是青楼女子的卖身契!俞达哪里搞来的这些!”
连“俞大人”都不说了,直呼其名。
已经不要面子了。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谁手里没点儿银票屋契地契卖身契,但俞达这“破箱子”里的各种契也太多了吧?多到箱盖都提不动的地步,你这就过分了吧?
他们立即想到另一件事,一想到,就有官员跳起来大喊:“怪不得俞达每年要出去巡两次省,原来这么多好处!”
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谁都知道他不高尚,但的确没想到这么“低”。
秦栩君似乎还嫌不够,冷冷地环视百官:“这才一口箱子,就让你们跳脚了?”
是哦,跳得早了些,还有五口箱子没开呢。
留点力气等会儿再演。群臣们暂时安静下来,嘴里低声骂骂咧咧,等着看束俊才接着开箱。
再开一箱,珊瑚玛瑙;又开一箱,翡翠明珠;继续一箱,珍稀字画;最后一箱,绫罗绸缎。箱箱极尽奢华耀目之能事。
开到最后第二箱,满朝大半官员眼中已经喷出怒火。金银珠宝虽好,这些读书人还要点面子,不好意思直接流口水,但一看到那些极为珍贵的名家字画,这帮人就跟抢了他们美人似的,不顾皇帝在场,当场就唾骂起来。
反倒是开最后一箱,他们已经骂累了。
秦栩君走过去,抽出一匹,“哗”地将那刺绣绸缎拉出好长一幅,用力抛出去。
那绸缎被抛出去很远,在半空中张出鼓鼓的风,随后缓缓落下,盖住了大殿中央的波斯地毯。
秦栩君笑了:“江南今春彩蚕、一百零八名姑苏绣娘日夜赶工,才得了五匹‘江山锦’,悉数进贡到内造库房。据朕所知,连太后都还没舍得拿去用。俞达的箱子里居然也有五匹。诸位爱卿,你们说,这是朕被骗了,还是俞达被骗了?”
大臣们本不知道这箱绸缎的来由,只以为是江南哪个衙门送的厚礼,听皇帝这么一说,顿感事态严重。这哪里是多出五匹“江山锦”这么简单,分明是欺君大罪。若深究起来,从上到下,不知道多少人要涉案,多少要掉脑袋,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别看皇帝陛下还笑吟吟的,可谁都清楚,越是表面笑吟吟,越是心中盛怒。
没人敢在这当口做炮灰。
大正殿安静极了,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还是有人斗胆。
这人就是聂闻中。
“皇上,臣有话要说!”聂闻中声音洪亮,不仅直攀上大殿,还敲震着所有人的心脏。
秦栩君负手,转身向宝座走去。他踩在那“江南锦”之上,一步一步,坚定而庄重。
终于走到宝座前,他稳稳坐下,俯瞰芸芸众生。
“说。”
聂闻中郑重跪地,满大殿文武百官像突然从梦幻中惊醒,也跟着聂闻中纷纷跪了下去。
“六箱行李,触目惊心。臣以为,这不可能是栽赃,敢问,普天之下,哪位栽得起这样的赃?此其一。
“其二,五匹‘江山锦’,事关重大,俞达断断不敢独吞,他家也没有哪位女眷敢穿着‘江山锦’出来招摇。臣以为,这五匹绸缎,若是他拿来送礼;又或者,根本是他代人收礼……
“臣以为,俞达在朝中,有同党!”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已接近尾声啦
秦栩君: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怪不得长姐这么喜爱束御史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