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明万万没有料到, 京城花魁李醒娘一纸状书, 拦轿于西五街,竟然重启李岱一案。
身为搞倒李岱的台面人物, 邬思明当年曾经不遗余力, 如今终于要为自己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付出代价。
京卫禁军冲进邬宅时, 邬家各房上下、男女老幼上百口人,正在水榭前听戏赏月。一道圣旨, 仿似清明的夜空陡然降下轰雷闪电,整个邬宅陷入一片混乱。
历来抄家,从来不可能温情脉脉。
邬思明被连夜押入刑部大牢,和前几日刚刚倒台的俞达作伴去了。而邬家所有老少, 悉数被带走。顺从的尚能留个稍有尊严的模样,不顺从的直接见了刀子, 回头按个“拒捕”的罪名便算是交代。
不过半个时辰,邬宅就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钟鸣鼎食之家, 变成空荡荡的孤城。只剩戏台上的名伶,恐慌地看着这一幕。
真实的光阴人间,远比戏文更加精彩、也更加残酷。
第二日早朝, 大正殿上的百官噤若寒蝉。百官首列, 终于只剩了四个人:从高台上自动退下的程博简、极力克制兴奋的聂闻中、永远不动声色的骆应嘉、以及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顺亲王。
这一天的早朝上,弘晖皇帝颁布了一项新政。
在仪极门、也就是皇宫内门偏隅, 增设“清廊”,专门接收京官以个人名义呈送的“密本”。所谓“密本”者,就是京官递交到清廊, 由清廊太监直接呈送到皇帝面前,完全不用像以往的奏折那样,由各部汇至机枢处,再由内阁阁臣统一票拟之后呈送御览。
新政一出,满堂哗然。
这意味着机枢处的权力被大大削弱,从此以后将只能承担具体事务的操作流程。那些朝中的攻讦、责难、建议、起底,将全部由皇帝直接掌握,内阁将变成一个纯事务的部门,而不再掌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而且清廊还将由宦官掌控,文官再也插不进手去。
真没想到,亲政还不到一个月的皇帝,竟有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重大的改革。就连洋洋得意的聂闻中,都觉得好像没那么高兴了。
还有啥值得欢呼雀跃呢?就算扳倒了程博简,自己也只能接手一半的权利了。
打折得厉害啊。
不过,纵然百官心里各怀鬼胎,终究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次辅邬思明一夜之间入了刑部大牢,听闻迅亲王也涉案,长信宫传出风声,皇上有意褫夺迅亲王的王位……
在场的官员们,与这二人多有关联,相当一部分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都有过不太妥当的来往,深怕自己贸然出来说话,就是引火烧身啊。
新政竟然在一片沉默中顺利通过。
弘晖皇帝这个时机,拿捏得真是十分到位。哪里像是刚刚亲政的少年,狡猾得像和朝臣经年缠斗的成熟帝王。
长信宫小花园内,何元菱喜迎新娘。
雅珍长公主明明是新婚燕尔,却一反往日华贵非凡的作派,清清爽爽地入了宫。
只从她精神焕发的模样,何元菱就知道,这洞房花烛一定非常美好。
“束大人没跟您一起来?”何元菱问。
雅珍长公主又是欢喜又是嗔怪:“皇上明明放了他三日婚假,他倒好,一天都不肯歇,今日一早就去衙门了。”
“束大人最是敬业,怕是不能总与殿下耳鬓厮磨,殿下倒要有准备呢。”
“这自然知道。本宫就喜欢他认真的模样。他若游手好闲,本宫还不爱了呢。”
说罢,又叹了口气:“不过,我也知道。他心里终究对我还有芥蒂,得慢慢捂热。过几日等我那婆母来了,我带她京城好好玩玩,增进一下感情。”
“婆母”。雅珍长公主竟然称束俊才的母亲为“婆母”。对前任驸马爷,她可不是这个作派。她说驸马爷是她娶回家的,公婆那里给足彩礼银子就是大面子,倒不必尽孝。一到束俊才这儿,都要走“婆婆路线”了。实在是出人意料啊。
何元菱眼睛亮亮地望着长公主:“那日束大人跪在皇上面前求娶殿下,就说过此生一定会敬爱殿下,相敬如宾。您多虑了呢。”
雅珍长公主挥挥手:“你年轻,不懂。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最要不得。要的是有话说,要的是爱到骨子里头去,要的是进了闺房得趣,出了闺房有趣。那呆子,帐帘儿一下,是极好的。可帐帘儿一拉,便给我画个眉都不肯。”
呃。说何元菱不懂,倒也未必。秦栩君何止画眉,早在兴云山庄,就在她脸上画过桃花妆,至今想起,都还内心脉脉盈盈,极是温柔。
她有些明白雅珍长公主的意思了。束俊才对她再好,也是尽本分,而非发自内心的爱。
雅珍长公主游戏人间,阅历无数,对情情爱爱最是看得透,休掉前驸马,也是因为前驸马“不中用”。可终究遇见自己刻骨铭心喜欢的人,她就会生出身体之外的欲望。束俊才再“中用”,她还是渴望能拥有心灵上的默契与爱意。
“慢慢来。束大人是个读书人,不擅表达,殿下之洋溢,便是块冰也会捂热的。”何元菱安慰她。
雅珍长公主笑道:“反正成了夫妻,来日方长。我们要过一辈子呢。”
见她如此豁达,何元菱倒也佩服:“听殿下如此说,真叫人羡慕。”
“不用羡慕本宫。你要与皇帝成夫妻,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怎么说到我头上了?”何元菱顿时有些窘。
雅珍长公主嘿嘿一笑,低声道:“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你们俩个……成了吧?”
这是长信宫的秘密,无人敢多嘴多舌向外透露,雅珍长公主居然一眼看透。
何元菱脸红,见四周无人,方才小声道:“我只是喜欢才与皇上在一起。但不想困在这皇宫里。瞧瞧那些嫔妃,一个个活得像瘪了气的口袋。”
长公主扬扬眉:“这心思我倒能理解。自从我成年离宫,有了这长公主府,真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不是因为有男宠啊,我现在没男宠了,只有驸马一个。”她笑嘻嘻,“就是觉得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用管什么规矩、什么祖制。”
“对喽。殿下懂我啊!”何元菱大叹。
“或许……我那皇弟也是乐意的。我瞧他,倒有些父皇和我的潇洒劲头。”
呃,父皇?就是先帝聊天群那个靖宁宗?
“先帝……宁宗爷?”何元菱不确定地问。靖宁宗除了不爱说话,似乎没看出来什么潇洒劲头啊。
雅珍长公主却道:“对啊。父皇为了母后,也可算是散尽后宫了……哎,细说不得。反正你明白就好,我们秦家这几个,都不是世俗礼仪可拘之人。”
这个何元菱相信。
靖宁宗潇洒不潇洒她不知道,但靖宁宗先前对孙太后的维护,以及之后对此事的忌讳,都看得出他对孙太后用情至深。
甚至在宫里时间久了。她也略略听老宫女们讲过一些当年传闻。
靖宁宗传位于秦栩君之前,秦栩君的母妃离奇病逝。而他当了太上皇之后,陪伴在他身侧的太妃们陆陆续续地也先他而去,只剩了雅序长公主的母妃安然幸存。
人人皆有自己的猜测,只是不会说出口。
而那个被靖宁宗百般维护、甚至为她扫清了一切障碍的孙世樱,此刻正在无双殿的榻上躺着。
这几日,她生不如死。身上的皮蜕了一层又一层,痒又抓不得,新肉生出来,却又极嫩,最最细软的丝绸,摩擦着都疼。
连翘安慰她:“听说皇上往江南寻名医去了。一路快马不停歇地将名医送进宫,想来快到了。”
孙太后烦躁:“等这病好了,哀家出宫去,寻个行宫住着罢了,不想再见皇帝。”
说得好像皇帝愿意见你似的。
连翘用绞了冰水的冷帕子在她身上轻轻按着,减轻些痛痒,又道:“奴婢一直不敢劝太后,早就不该听徐超喜那厮的挑唆。皇上与您虽不亲厚,却也敬您孝您,本可以相安无事的。”
孙太后深深地望她一眼,半晌才哑声道:“不可能的。你不懂。”
长信宫里,秦栩君也说了同样的话。
“不可能的。小菱,你不懂……”
何元菱温声劝道:“我知道皇上不在意名声,但大靖以孝治天下,皇上不能让人抓着把柄。等太后治好了病症,送去五台山修行也好,送去先帝那儿守陵也好,派人严加看管就好。对天下百姓也好交代啊。”
秦栩君缓缓搁下手中的笔:“小菱,知道朕那句‘去你的蛋’是哪里学来的吗?”
“这不是……千古之谜吗?”何元菱开了个玩笑。
秦栩君牵了牵嘴角,却笑不起来。
“朕幼时,和太监玩躲猫猫,躲得太远了,躲到了一间废弃的宫殿中。哪知,那宫殿中竟别有洞天,重重帘幕后,是舒软的床榻与锦被,程博简与孙世樱翻滚其上,毫无遮掩……”
何元菱愣住了,她从没想到,幼年的秦栩君竟然撞破过这二人的奸情。
“他们发现你没?”何元菱不由问。
秦栩君摇摇头:“没发现。彼时朕年幼,亦不懂□□。只听程博简说,‘樱儿泛滥如斯,定是想我了’,孙世樱回,‘去你的蛋’。朕以为程博简在欺负孙世樱,不敢惊动他。赶紧跑回母妃那里,想叫母妃去劝架。哪知母妃一听朕的描述,吓得当场失色,捂住朕的嘴,叫朕从今往后都不能吐露半个字……
“可终究,母妃没过多久,就因病而亡。她死得很蹊跷,小时候朕不懂,渐渐长大,却有些回过味来。母妃之亡,亡在生育了皇子、更亡在知道得太多。有人借刀杀人,使得出神入化。后来朕说‘去你的蛋’,每说一回,他们就如临大敌,朕心里高兴,朕就喜欢看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
“所以小菱,朕怎么可能放过他们。想都不要想。他们手上挂着多少性命,朕的恩师、朕的母妃,若朕不收拾他们,接下来遭殃的,就会是朕最心爱的人。”
说着,秦栩君递来一本折子。
“你瞧瞧,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何元菱翻开一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是一名监察御史参自己的本子,没错,参何元菱。说是江南省两名仗义百姓,千千迢迢进京,告发内官何元菱,早先在江南阳湖县妖言惑众、图谋颠覆。
“图谋颠覆?”何元菱拿着折子愣了半天,扶额,“因为我说了大闹天宫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栩君咬牙。
何元菱却回过神来:“只怕后面各级参本会雪片似地飞来,皇上若强行护我,倒会失了民心。不如对薄公堂,分说清楚,才能堵上悠悠之口。”
秦栩君点点头,立即在折子上写:“着命转京都府衙受理此案,公开审结。”
然后往折子堆上一扔:“朕也要去看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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