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凌到的时候, 皇帝有些疲惫的靠在龙椅上, 孙自忠很有眼力见,高长凌一来, 他就让其他人退下,这屋大殿内只留下这父子俩。
高长凌也不客气, 皇帝没有说话, 他自顾自的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他们俩从来没有如此平静的独处, 高长凌打从心底看不起皇帝,皇帝也看不上这么个儿子,他们之间要么是针尖对麦芒, 要么就是刻意回避。
“到底是朕的儿子。”良久,皇帝才睁开眼, 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也不像以前高高在上。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高长凌知道他的意思, 也明白自己的伪装已经被看透, 对此, 他并不意外。坐在高位上的, 哪有真的蠢人, 只不过自己之前本就不参合朝政, 而且一直混蛋惯了,别人才未发觉罢了,一旦他踏进了这场乱局,被看穿也不过是须臾的事。
“对, 所以儿臣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高长凌挑了挑眉,他很喜欢挑眉,若是别人这样,看起来会很是轻浮,但换做高长凌,却像是个高傲的孔雀,眼底都是自傲和不屑。
他这话说的大胆,就算是高长泽也必不敢这么说,但是高长凌却不在乎,他一身反骨,不在乎名利不在乎权利,他不要从皇帝身上求些什么,他要的东西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哪怕头破血流。
皇帝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高长凌,以前只觉得这儿子混蛋,如今看来,心里倒是宽慰很多,你说人就是奇怪的,以前看见高长凌一事无成的样子就恨铁不成钢,如今知道他瞒着自己,并非池鱼,却又感觉到欣慰,明明,明明他最讨厌的就是欺瞒。
有人胆敢欺瞒君主,都是死罪,不管他是不是皇子,现在他却不想怪罪,皇帝心下笑了笑,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变得优柔寡断?
“长淅说,你辜负了一个姑娘,把人都带到我面前了。”皇帝稍稍换了个坐姿,对着高长凌,神情也不生气,而是带着些调侃。
“我倒是不知道,我还辜负过什么姑娘,”高长凌也笑笑,皇帝的态度,他是没想到的,没有怒气,竟然还能笑着同他说话,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决定顺其自然。“我这一生只爱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如今正在南边儿,舍生忘死保卫这个国家,父皇不是知道么?”
“人的一生哪有只爱一个人的。”皇帝没有继续追问凉竹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姑娘身上的猫腻,但是他看着高长凌这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又觉得有趣,人的一生那么漫长,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
“父皇只是自己做不到,又怎么认为儿臣做不到呢?”高长凌撤下伪装,整个人就有凛冽的傲气,喜怒哀乐全写在眼睛里。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一种年长者自以为善意的不屑,他在用他的人生阅历,自以为善意的否定你。
“你还小,说的都是孩子话。”皇帝摇了摇头,不甚在意的挥了两下手,“人的一生很漫长,你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这些都会让你改变,也许,就会把你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
高长凌眯着眼睛扯了下嘴角,人永远会对自己做不到,但是别人可以做到这件事情表示怀疑,又何须争辩呢?他和曲望南还会有很多年,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证明。
“来,这里太压抑了,不适合说话,来跟朕走。”皇帝看着高长凌的表情,也看出了他的不满,但他难得起了兴致想要跟他这个儿子好好聊聊,连日来的军情让他疲惫不堪,以前不觉得,这几日倒好像是老了几十岁。
高长凌跟在皇帝身后,这时才看见,他那个一直挺着背的男人,如今竟然已经微微佝偻着背了。这一时间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原本他一直看不惯自己的父皇,可如今又觉得有些心酸。
皇帝带着高长凌来到了御花园,让孙自忠备上了茶点,让后屏退了众人。
见人走远,皇帝拿起茶壶给高长凌倒了杯茶,高长凌抬眼诧异的看了眼皇帝,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皇帝会给他倒茶。
“朕曾经也有嫡亲的两个兄弟,朕排老三。”皇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但不同的是,父皇最爱的是朕。”
“儿臣倒是不曾听过还有两位叔父。”高长凌也举杯,心里却在思考皇帝的想法,他以为这次是来问罪的,但如今事情好像和他想的也不一样。
“你都没见过,当然不知道。”皇帝笑了笑,“我那个大哥很有才华,支持者众多,还是嫡长子,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太子之位该是他的,但你皇爷爷就是个猜不透的了,他迟迟不立太子,并且对三个嫡子一视同仁,那时候朕最愚笨,但是你皇爷爷最疼爱的是朕,每天下了朝,都要单独拉朕进御书房,把一天的朝政重新跟朕说一遍,让朕来做决定。”
皇帝说着说着眼睛里有了些泪花,“那时候朕哪里懂那些东西,每日都要被劈头盖脸的骂一顿,当时只觉得难过,现在想想又觉得温馨。”
高长凌没说话,这时候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在回忆,回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满朝文武都不看好朕,觉得朕性子太过执拗,认死理,不够大哥有能力,不够二哥成熟,那些个公子少爷也不爱和我一起玩乐,只有叶尽崖这个老匹夫,不,那时候他也是个认死理的少将军,常年在南境,回京之后还和那些个贵胄们不合,朕和他两个被别人嫌弃的人,一拍即合,竟然玩得很好。他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沉稳,还是个会翻墙逃课的。”
皇帝越说越开心,目光也没有放在高长凌身上。高长凌听着倒也笑了下,知道了曲望南这爱翻墙的性子是哪来的了。
“后来你皇爷爷走的突然,并没有留下遗诏,你不笨,想必是知道高高空悬的皇位多有吸引力,他就像是个诅咒,让兄弟相残。”说到这皇帝的口气也低沉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但是还是继续说道,“我原本对这个皇位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尽崖告诉我,如果我要活,必定要去争一争。”
“朕当时问他,为什么选择朕,他昂着头说,他才不是为了朕,他是为了这天下百姓,因为他记得你皇爷爷说的,只有这个认死理的朕才最有可能在这高位上一直记得为百姓而活的君主。”皇帝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摸了下眼角,“朕的大哥有能力但是太过优柔,朕的二哥成熟但是太过于执着于名门望族的权利。”
“魏国公确实是忠义之人。”高长凌很佩服叶尽崖,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父皇,也有那样赤诚的时候。
“可不是,他可不是支持朕,谁真心为这个国家的百姓,他就支持谁,这个老东西,也就是遇到了朕,要是遇到的是其他人,脑袋早就掉了几十回了。”说到这个,皇帝的神情都鲜活了起来。
“皇位之争可是动真格的,对方招招都是要你的命。”没等高长凌回话,皇帝继续说道,“你知道那皇位下的是什么了吧?可不是鲜花荣耀,那都是高家的白骨,就好像叶家的先人用血筑城墙,我高家,就是用血固皇位!”
“残忍吧?你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多残忍。”皇帝手握拳,“那段时间我就没睡过一场安稳觉,也是魏国公日日守着朕,否则朕早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了。”
“最后踩着那些个刀子和朕手足的鲜血,我才坐到了皇位上,你知道朕第一次坐上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皇帝眯着眼睛,看着高长凌。
“冷。”高长凌想着那个经历,也只有这一个感受,冷。
皇帝愣了下,然后笑了出来,他很是开心,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对,你说的没错,朕没有开心,没有踏实,朕只觉得冷。”皇帝手不自觉的抖了两下,“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坐下的那一刻,我就想站起来,是叶尽崖按着朕的肩膀,告诉我,只要是为了黎民百姓,什么我们都应该受着,天子,万民供养,理当为万民所用。”
“父皇为何跟儿臣说这样?”高长凌听得有些动容,他信皇帝最初的时候的那些抱负,但他也会坚持的认为,现在的皇帝更加会用为了百姓的名头一意孤行,自私自利。
高长凌的话让皇帝愣了下,是啊,为什么要跟高长凌说这些呢?他不是皇位继承者,甚至不算他喜欢的儿子,而且还欺君,但是他为什么会想跟这个儿子说这些呢?
良久,皇帝才开口。
“是啊,为什么同你讲这些?”他喃喃自语。
“我以为父皇这次找我来是想跟我兴师问罪的。”高长凌直言不讳,他从不惧怕承担后果。
“是,朕是该问你罪,可是在等你来的这段时间,朕想了很多。”皇帝摇了摇头,缓了过来,“朕在想,在做父亲这件事情上,朕是不是失败的。”
高长凌咬了下牙,握紧了拳头,很久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朕原本想着绝对不能出现和当时那样的兄弟相残,所以一开始就定了长泽是太子。”皇帝眨了眨眼,“或许是我太过溺爱,之前的长泽缺少了那么点人气,但你看,现在的他,踏踏实实了下来,确实有个储君的样子了。”
“那也有太子妃的功劳。”太子的变化,就是从娶了沐晴开始。
“是,你母后也常说,长泽是娶对了人。”皇帝跟着点了点头。
“可父皇还是扶持了二皇兄,如今这朝堂之上,储君之争,也已经甚嚣尘上。”如果正如皇帝所说,他本不就该放纵高长淅。
“是,是..”皇帝下意识的苦笑了下,“直到那时候朕才知道,父皇当年为什么没能早早的定下太子,都是自己的儿子,总归是会有舍不得,朕到了那个时候,才明白这些。”
“朕想要避免一切的发生,但还是狠不下心,在长淅身上,朕是有愧疚的。”他的愧疚,大概就是当年摆了高长淅一道,“你看,长泽娶了个好夫人能有如此改变,长淅若是娶了个知书达理的,也必定比如今更好。”
“父皇是对二皇兄觉得愧疚,这才百般放纵?”高长凌看着皇帝的眼睛,问了一句。
“那也是朕的儿子,总不忍心看他过程那个样子。”皇帝叹了口气。
高长凌压低了声音,手放到了桌子底下,握紧了拳。
“那父皇可有想过曲望南?他的外祖父助你登上皇位,她全家都在为国奋战,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如今也在那凶险非常的战场,拿自己的命来保卫这个国家,父皇可有曾记起她?”从之前开始,皇帝就对高长淅抱有愧疚,百般放纵,可是对另一个受了伤害的曲望南,却没有一句交代,甚至是一句对不起。
皇帝被问的哑口无言,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难看,转瞬又克制住了。
“朕对魏国公一项不薄。”他对叶尽崖也确实没话说。
“但父皇对南南也确实不公。”高长凌不退,当年的事情他还历历在目,“父皇欠她个对不起。”
“你确实是喜欢她。”皇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那你想坐这把龙椅么?”
高长凌睁大了眼睛,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以前的他无能无才,就是有魏国公做靠山,也成不了大气候,所以皇帝看阻止不了他和曲望南也就放任了。
可如今皇帝知道他不是那个无用之人,自然会和怀疑高长淅一样怀疑他,也会担心太子因为魏国公而忌惮自己。
“父皇大可不必如此想,”高长凌抬高了头,“我对那天子之位没有一点想法,我还是愿意做那个一事无成受人嫌弃的越王,皇位真的那么好么?”
“父皇,你坐在那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么?”
“你觉得朕变了?”皇帝歪了下头,问到,他对这个儿子好奇得很,也想知道这个儿子现在的想法。
“父皇一开始不想让我们为了皇位兄弟相残,可又因为拆散了瑞王和南南,对瑞王心生愧疚从而扶持他,这才导致了如今这争锋相对的局面,”高长凌摇了摇头,“父皇拆散瑞王和南南的原因,也是怕太子和有了魏国公支持的瑞王有冲突。”
“可如今看来,这条路不是又转了回来么?”高长凌喝了杯茶,有些无语的笑了笑,“父皇是不是坚信自己可以处理好他们的关系?”
他越说皇帝脸色越不好,但高长凌可不在乎。
“父皇,他们到底是脱离了您的控制。”到头来,皇帝的百般思虑,都成了一场空。“这到底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父皇您的控制欲呢?”
又隔了很久,皇帝的脸色才缓了过来,高长凌这话可谓是大不敬。
“你倒是活的通透,”皇帝摊了摊手,“大概是老了,确实有的地方想的不周到,当年觉得没什么,可如今越发觉得吃力。”
“那些个文武百官还在斗,为了个储君之位,在朝堂了为了反对对方而反对,全然不顾如今这大晋早已经危机四伏,南北都陷入了苦战,他们好像都不知道这事,整天就在我面前勾心斗角。”这也是皇帝不追求高长凌的原因,他累了,累的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再去兴师动众责怪自己的儿子。
如今,让这个国家脱离战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老了,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真的老了。”皇帝无奈的笑笑,他竟然在这个以前最不喜欢,长时间欺骗自己的儿子面前说了真心话。
“父皇,你该下定决心了,这个国家在这个时候,已经禁不住一场内乱了。”高长凌这话说的真心真意。
“那你呢?你站在哪一边?”这就是皇帝找高长凌的根本原因,他想知道这个儿子站在哪一边。
“南南舍去生死只为保这国家太平,百姓安康,我理当同她一样,站在百姓这边。”高长凌原本就是过得浑浑噩噩,有了曲望南,他才真的有了方向。
“太过感情用事。”皇帝训斥了一句,但是却是笑着的。
“那又如何?我还是愿意做个他们眼里的傻子。”高长凌不知道皇帝信不信,但他还是要说,若是皇帝默认,那便好,若是不认,那他也有法子。
“要不是曲望南,你是不是还要一直掩藏着自己?”皇帝摸了摸茶杯,“你藏得很好,这么多年,朕都没有发现。你就没想过,要是暴露了,你的脑袋有可能就保不住了。”
“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高长凌脱口而出。
“改天朕想摒弃偏见,好好和这个姑娘聊聊,看看她有什么魔力,让我的儿子对她如此死心塌地。”皇帝之前一直没把曲望南放在心上,如今倒是真的想好好认识下她。
“那也希望等她得胜归来,能听到父皇的一句抱歉。”高长凌一直对自己心爱的姑娘受到的委屈而耿耿于怀。
皇帝定定的看着高长凌,许久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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