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子第一次见到Jin Ahn,是在三年前的梅纽因国际小提琴比赛上。
与其它世界级古典音乐赛事不同,梅纽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童赛。
你可以在这里看到8岁的小女孩毫不怯场地登台演奏《卡门》,也可以看到9岁的小男生如痴如醉地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
然后等他们年纪再大一点,到了12、13岁的时候,经过和其他同龄人的激烈角逐,其中最幸运的一个就会成为这个比赛的少年组冠军,其姓名也会闪耀在古典音乐杂志的新闻报道里。
根据梅纽因的赛制,所有参赛选手按年龄大小分成两组。
16周岁以下是少年组,16周岁~22周岁是青年组。
Jin Ahn当时才14岁,在少年组。
而优子已经22岁,在青年组。
这一届在挪威举办的梅纽因也是她的最后一次参赛机会,之后她就会因为超龄自动丧失参赛资格。
毫无疑问,在这样一个举世公认的神童赛中,优子这个超大龄选手并不被看好,何况她的琴技比起青年组的其他选手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能有幸被评委遴选到挪威参加正赛,或许只是因为她姓住友。
住友财团的住友。
二战结束后,美国在战败国日本的首都东京建立了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且推行《反垄断法》出台,一举解散了当时垄断日本经济并给日本军国主义大肆输血的四大财阀势力。
发迹于17世纪的住友家族正是其中之一。
但是后来美国政府又放松了对日本垄断经济的钳制,原先的四大财阀起死回生、打碎重组成了现在组织形式更为松散的六大财团,继续驾驭着日本经济。
虽然早先家族对旗下企业拥有的绝对控制权已经被打破,股权散落,企业与企业之间各自为政,从前家族话事人大权在握的格局也不复存在。
不过瘦死的骆驼终归比马大,富有了几个世纪的财阀家族们依然占据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量财富。
譬如六大财团中仅一个住友财团的旗下就囊括了20多家核心企业,其中数家公司位列世界500强,在金融业、化工业、电气产业领域有着极强的实力。
而住友优子的‘住友’两字就来自于此。
当时22岁的优子一边为自己的姓氏感到耻辱,一边又不得不在它给予的荫庇和特权下生活。
这种撕裂的心态应该归功于她的母亲。
优子的妈妈是一个颇具生存智慧的女人。
出身贫寒的她心思细腻、目标明确,没有浪费自己的青春貌美和柔情蜜意,幸运地在20出头的年纪就傍上了一个姓住友的男人。
几年后,她还凭借着自己大和抚子式的坚忍与顽强,成功地生下了男人与自己的爱情结晶——住友优子,同时也得到了一生锦衣玉食的保障。
即便这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早已有妻有子,即便这个男人身边还有其他情妇,优子妈妈也毫不在乎,她脑子里自有一套不可撼动的生存智慧。
可惜的是,优子妈妈没能把她的这套生存智慧继续传授给优子——从懂事开始,没有一天,住友优子不为自己私生女的身世感到羞耻。
这份羞耻后来甚至发展成了仇恨,但优子没有勇气反抗。
为了让这个严肃内向又没遗传到自己美貌的女儿博得生父的青睐,优子妈妈送优子去学小提琴,好修得几分高雅的气质。
而优子也确实有几分天赋,没出多久就把一首简单的曲子拉得有模有样。
这让那个男人很高兴,还破天荒夸奖了她一句‘果然是住友家的女儿’。
这句话简直是个魔咒。
它让优子妈妈兴高采烈地把小提琴当成了优子的一大卖点,希冀着女儿优子能靠这个卖点在男人的众多儿女中占得一席之地。
但是一个人要是真的想靠小提琴出彩,只有几分天赋怎么行?
优子一年年长大,在中大型的专业国际赛事上仍然毫无斩获,倒是靠着妈妈的暗箱操作在日本本土两个不大的比赛上得了一次并列一等奖和一次二等奖。
优子妈妈不由得暗暗着急,到优子22岁这一年,她终于按捺不住了——今年刚好是优子爸爸的70岁,如果优子能在大型的国际赛事上获奖,那该多有意义啊。
于是她给优子报名了梅纽因大赛,而且她还准备为这个比赛花另外一大笔钱。
不奢求优子能得青年组的头奖——那太扎眼了,评委应该不敢黑幕。能得个第三名甚至第四名也行,这种国际赛事即使名次靠后一些,也仍然是值得一提的荣誉。
优子对她妈妈的小算盘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这是她今生参加梅纽因大赛的最后一次机会,必须全力以赴,她为了这场赛事足足练习了一年。
梅纽因大赛的迷人之处在于它除了是一个容纳全球高手同台竞技的平台,还是一个珍贵的、能让琴童们和当今琴坛上那些赫赫有名的音乐大师们近距离交流的平台。
在初赛开始之前、初赛与半决赛之间、半决赛与决赛之间的几天空余时间里,赛事组都会举办大师班,而这届比赛特邀的九位评委,同时也是世界最顶尖水准的小提琴家们,会在大师班的授课过程中将自己多年的心得与本领倾囊相授。
优子依然记得那一天,恐怕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在半决赛与决赛之间举办的一场大师班,在课间休憩的空隙,优子跑回酒店拿遗忘在房间里的录音笔,以便把老师的讲课内容录下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但心情激荡——她感觉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地好,预赛和半决赛的都超水平发挥,晋级也异常顺利。如果能继续保持,说不定真的能在决赛上拿到名次。
拿到录音笔后优子就准备回去继续听课,就在她走到墙角要转弯的时候,她听到电梯前似乎有人在聊天。
赛事组包下了这个酒店的全部客房,跟她住在同层的都是同样来参赛的乐手。
优子本来想过去和她们一起等电梯,但她忽然耳尖地听到一个单词‘Japanese’。
这届参赛的日本选手不止她一个,不过某种直觉让优子顿住了脚步,她悄悄躲在走廊拐角的墙后偷听她们的谈话。
“帕梅拉非常生气,她正在要求赛事组彻查此事,她脾气那么火爆,没想到居然会有选手敢来贿赂她!”
帕梅拉的全名是帕梅拉弗兰克,她是美国的一位小提琴独奏家,也是这届比赛的九位评委之一。
“你怎么知道试图贿赂帕梅拉的是那个叫Yuko(优子)的日本人?”
优子马上认出这个清澈悦耳的女声是Jin Ahn,这届少年组得奖呼声最高的天才。至少有一半评委都对这个技法精湛的少女赞不绝口。
“另一个日本选手告诉我的,他说这个Yuko之前在日本就有贿赂过评委拿奖的前科。所以有她在的日本赛事,他就不会参加。没想到她这次来梅纽因居然还敢这么干。”
Jin Ahn这次听完后保持沉默,没有再搭话,似乎在思考。
第一个声音的主人急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男生说不止是他,其他日本选手都听说过Yuko之前的事。”
足足隔了两三秒,忐忑不安的优子才听到这位高不可攀的天才的回答:
“我只是觉得她没有必要这么做。”
优子眼眶一红,差点想为这份陌生的信任流泪。
但她的眼泪刚要涌出眼眶,就听到那个该死的声音继续平静地说道:
“我看过她拉的那场普罗科菲耶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她资质平凡,直到现在都没攻克全部技术难题。
“就算她能靠贿赂赢得比赛,也没有必要,更毫无意义。
“因为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认真听小提琴,她在音乐上就永远是一个失败者。”
那堂大师班的剩余部分,优子最后还是没有去听。
连后面的决赛,优子都称病抱恙没有参加。
甚至只要她拿起小提琴,耳边就会回想起Jin Ahn当时的话,和那种宣判死刑般的语气。
实力无关年龄,这个14岁的少女确实有资格点评22岁的自己。
艺术是天才的事业。
优子以前不相信这句话,她曾经乐观地以为她可以用辛苦付出填平差距,但她的坚持和汗水换来的只是一句居高临下的‘资质平凡’。
回到日本后,整个2010下半年,优子都拒绝再去参加任何古典音乐赛事。
她真的努力过了,努力成为一个和她肤浅的母亲不一样的人。
她努力踮脚、努力伸手想去够到头顶的一片天空,最后失败时才恍然惊觉那距离遥不可及。
放弃成为一个小提琴演奏家的梦想并没有想象中痛苦,优子像是一根不再用力绷紧的琴弦,整个人都松弛了似的,反而更加体会到单纯拉琴给她的快乐,连带着对自己姓氏的厌弃情绪也少了很多,性格终于慢慢活泼起来。
她还在那个男人的安排下进入住友商事下属的一个运营有线电视事业的公司公关部,尝试着从事一份媒体公关的工作,居然也干得挺不错。
有一天,她陪妈妈去银座购物。
纸醉金迷的银座,到处可见物欲横流。
两个人逛累了之后把购物袋都扔给司机,去到小巷子里的咖啡店歇脚。
优子透过玻璃窗注意到对面的巷尾里,一个形容落魄的街头艺人正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自顾自地拉着小提琴。
通常银座的街头艺人们都喜欢在街心的茶座旁表演,那里游人如织,是吸引观众的最佳场所。
偏偏这个与众不同的流浪汉就躲在清静的小巷深处自娱自乐。
他拉得不算好,左手从头到尾都没换过把位,曲子也不过是一首简简单单的《Always with me》,这是久石让为动画电影《千与千寻》创作的配乐。
看着他闭着双眼一脸陶醉的模样,优子若有所悟。
最后走出咖啡店经过他身边时,她笑了笑,放下了一张轻飘飘的万元日币。
艺术是天才的事业。优子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发现她们母女从巷口出来,司机马上毕恭毕敬地从驾驶座出来弯腰为她们开门。
虽然几个奢侈品牌每个季度都会把当季新品的目录送到她们家中任其挑选,但优子妈妈还是更喜欢到银座亲自购物的感觉。
繁华的银座,有众生百态。
金钱作为唯一的度量衡把这儿的人分成三六九等。
优子妈妈迷恋着这种寸土寸金的气息,当她昂头挺胸地走在这里,她仿佛重新拥有了一切——逝去的青春,贬损的尊严,空虚的□□,通通膨胀填充回她开始衰老的躯体 。
感觉到妈妈抓着她的手的力度越来越大,优子赶紧把自己的右手抽出来揉了揉。
她没有注意到坐在身边的母亲的异常,她的心思还沉浸在刚刚看到的街头艺人那儿。
艺术是天才的事业,但没有人规定普通人就一定要搞艺术。
优子想,她不是天才,她搞不定艺术,但她可以搞定商业。
想通一切后,优子跟那个男人打了声招呼,就果断从公司辞职离开。
她无视妈妈的苦苦挽留,一个人从日本来到韩国首尔,注资并加入了当时才刚成立两年的流行弦乐团,并只花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和弦乐团的乐团一起把它经营壮大成了韩国目前最知名的一个流行弦乐团。
然后,在2013年的8月,住友优子再次碰到了那个曾经点评她‘资质平凡’的天才少女Jin A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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