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读到这里,想来我已经死了。』】
鹿丸站在树下,依然能淋到雨。他没着急露面。但葬礼——三代目与阿斯玛的葬礼渐渐来到了尾声。
他离得不算远,就在慰灵碑的外围,正好能看到摆在不远处的那对父子俩的照片。穿着黑衣的人群还未散去,鹿丸稍稍意外地看到了雫。
他听老爹说,雫自从站在前排参加了她父母的葬礼之后,再未出现在任何人的葬礼之上。而且不久前她不远千里跑去雷之国,所有人都以为这次葬礼她赶不回来了,谁知她不仅参加了葬礼,还难得穿了一身黑。
她怀里抱着一小捧白色的雏菊,鹿丸一歪头看到她把花递给红,嘴上正说着什么,于是他又把头转了回来。
一直等到人声渐消,鹿丸才离开树荫,慢慢走去跟前。雫并没有走,而是换了个位置,低头看着什么。她父母的名字刻在偏中间部分的石碑群中,但她所站的那个位置未免太偏了些。
鹿丸一眼就看到了她挽在发间的小雏菊。或许是环境氛围使然,那一点点素净的白意居然生生压过了鲜艳的红,比一切都要惹眼。
父子俩的照片随着葬礼的结束,跟着人群一起离开了。鹿丸默默站了片刻,心里还想着阿斯玛的那张照片。
那是老师自认为照过得最不错的一张照片,但鹿丸曾听红当面吐槽说照片上的他傻里傻气。深陷爱情的老师没有任何脾气,仍笑嘻嘻地说:“对,是有点傻。”
细雨似乎有了走停的趋势。鹿丸在渐渐稀薄的雨幕中,向雫看去毫无愁绪的镇定目光:“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葬礼开始前。”雫回答道,“也就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
她以前不参加葬礼,也不爱穿黑色的衣服。身上这件小裙子还是她从玖辛奈的衣柜里扒出来的——那些衣服她一件没扔,包括她阿爸留下的备用羽织。
雫回家的时候,卡卡西就已经在她家院子里了。她换衣服,卡卡西就背对着窗户,站在院子里看猫。雫听他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最后是五代目亲自把阿斯玛的事告诉了三代目。”但默默听他讲述的雫隐约意识到,当时这家伙应该也跟着纲手一起去了,“他老人家什么也没说,就在屋里坐着,只在鹿久前辈想留下来的时候说想一个人静静。他房间里的油灯亮了一宿。”
直到第二天天亮,油尽灯枯。
而她那会儿在做什么呢?
雫回忆着。
她那会儿还在雷之国的王城,仓皇逃离铃美公主的居所,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走着,因为生怕下一秒就落下眼泪,她从路边摊上随便买了一个面具,结果一直拎着回到旅舍,都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雫长长叹着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鹿丸那小子、那个未成年人居然点了支烟。她作为老师的那根筋立刻绷紧,但看在时间特殊的情况下,她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鹿丸注意到了她灼灼看来的目光,完全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自觉,挑挑眉说:“您站那么远做什么?这么体贴我吗?我不会哭的哦。”
“……才不会体贴抽烟的坏孩子!”雫白了他一眼。
鹿丸笑了笑,使劲吸了一口,便把只燃了半截的烟熄灭在雨水中。
而雫大概是有些失了理智,看四下里除了鹿丸没有别人,居然勾勾手要鹿丸过来:“我给你看一个秘密。”
“不想看,好麻烦。”
“别逼我绑你过来。”
“……”
鹿丸只能乖乖走过去。
雫见他老老实实过来了,便一撩裙子,小心地在一块石碑前蹲了下去。
鹿丸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块石碑。它在这儿立了好些年了,不只是它,连它周围临近的石碑都有久经风吹雨打的磨损状态。
上面刻着的名字,鹿丸一个都不认识。偶尔有几个姓氏很眼熟,像是犬冢,猿飞,日向,还有宇智波……嗯?
鹿丸眯着眼看得越发仔细了:“……宇智波止水?这个名字为什么刻得这么……”这话可能对先人很不敬,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了,“刻得这么歪歪扭扭?这不是木叶的工匠水平吧?”
“当然不是,”雫望着那个名字,“这是我们自己趁着天黑,偷偷刻上去的。”
鹿丸琢磨着那个“我们”的含义。他有点摸不清这个“我们”里除了雫还有谁。总不至于是这个宇智波止水吧?难道他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跑来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听过的名字呢。”鹿丸最后这样说。
“哦,因为你那时候还小呢。”雫表示可以理解,“而且那时候止水的名号在木叶外面更响亮。”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偷偷把他的名字刻上去?”
“因为不允许啊,毕竟止水他……”雫说道,“是自杀的。”
鹿丸张嘴半天,好不容易接了一句:“那他什么时候,那个,嗯……”
“我想想看,应该是……”雫算了一会儿,给了一个日期。
鹿丸心算了一下,那个日期似乎距离宇智波被灭门的时间很近。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也难怪他没听说过那个名字,那时候他也就就读忍者学校不到一年的时间吧,正是刚刚踏入忍者世界,对一切凶险和残忍都一无所知的时候。
鹿丸见雫神情认真地盯着那个名字,于是微微偏了偏话题,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说,你不会一直都很喜欢这位前辈吧?”
“是啊,”雫居然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毕竟我们三个是青梅竹马嘛。”
“……等等,‘我们三个’?怎么又多了一个人?”
“哦,”雫想起来鹿丸可能也不知道鼬的事,“我们三个——我,止水,还有鼬,一起长大的。”
鹿丸:“……”
妈耶,两个宇智波——其中一个还是很了不得的叛忍,再加上她一个既有漩涡族血统又是四代目家的,一听就知道有很刺激的内幕。他可以申请话题终止吗?
不过片刻沉默后,鹿丸憋出来的话却是:“你接着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雫蹲下来,把挽在发间的那朵小雏菊放到石碑前,双手合十,微微祈祷了片刻,抬头说道,“以前那会儿总是被止水损来损去,觉得他是个王八蛋,后来长大了之后再回头想想才发现,其实他性格很好呢。甚至以前有个任务对象,只是在被他护送着嫁去了北国的路上,就对他心动了。”
“哦,那位铃美公主啊。”鹿丸很快就接上了话。
这次换雫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你连止水是谁都不知道!!”
鹿丸一副“你在侮辱我的智商”的神情:“能请木叶忍者——而且其中还有姓宇智波的忍者——护送到别国结婚的,不是很有钱就是很有权。更何况这么些年来,能满足这个条件的人选里,排第一位的就是铃美公主吧?”
雫瞪圆了眼睛:“哇,真是好羡慕你们这些脑子转得快的人。”
“脑子转得不快,我拿什么跟你们这些怪物比……”鹿丸吐槽一句,接着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然后呢?您跟那个宇智波鼬呢?关系不简单吧?”
“那是另一个非常漫长的故事了。”雫没有再细讲下去。她摸了摸止水的名字。
当时刻这个名字的不是她,是鼬,因为鼬虽然年纪小,写的字却比她的好看百倍。但他那时毕竟也小,又是第一次在石头上刻字,刻出来的字也不负众望地歪歪扭扭。
雫还在止水的名字后面刻上了止水最喜欢的乌鸦。她摸了很久才找到它——她的手艺比鼬还差,那只丑不拉几的乌鸦早就因为风吹日晒雨磨而变得模糊了。
鹿丸看到她又双手合十,小声嘟囔起来:“止水,我去看过铃美啦……她儿子都有了,我跟鼬却还是单身狗、不不不,还是单身贵族……”
鹿丸连忙捂住嘴,防止自己笑出声。
她继续碎碎念:“……你有没有见到阿斯玛呢?他这个混蛋,还说等我回来要给他带雷之国的手信呢……我应该早点意识到这种flag不该立的……”
鹿丸松了手,还是任由自己笑了起来。
这位止水前辈当年说不定也像他一样,一边觉得雫啰嗦又麻烦,一边又觉得她的存在很有必要吧。嗯,说不定阿斯玛老师也曾这样想过呢。
*** ***
鹿丸回家时,他老爹因为今天不用上班,正在翻找家里的将棋棋盘。见他回来了,鹿久只是点点头,然后说:“回来了。我们小雫同志也乖乖回家去了吗?”
“没有。”鹿丸拉扯着被雨打湿的衣服回答道,“她还留在慰灵碑那儿。”
“哦,”鹿久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她还有话要跟止水说吧。”
鹿丸去解护额的手一停:“……您知道的啊?”
他记得雫说的是“趁着天黑,偷偷刻上去的”。
鹿久笑了笑:“她以为当时除了鼬没人发现。其实止水出事后连着半个月的时间,慰灵碑那边是没有暗部巡逻的。”
鹿丸沉默片刻,开口时意味深长:“您好像没那么大能耐指挥暗部吧?”
鹿久也不生气,似笑非笑道:“你猜。”
哪还用得着猜啊。
鹿丸笑笑,没再说什么。他见老爹已经摆好了棋盘,主动走过去。可惜人还没坐下,鹿久就制止了他:“去,趁着小雫还在慰灵碑,把桌上那封信给她送去。”
鹿丸下意识回头,果然在客厅茶几上看到了一封信。他顿时怕麻烦地一垂眉,指着自己嚷嚷:“您儿子我才刚淋着雨回来啊!!”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你老爹我没那么大能耐指挥暗部,但是指挥亲儿子跑跑腿还是能办到的。”
“……那您之前怎么不在葬礼上给她?”
“这不是没想到她能赶回来参加嘛。”鹿久说道,“去吧,是老爷子留给她的信。想来还挺重要的吧。”
“……”
鹿丸放弃了挣扎。
他拿起信,临走前回头问了一句:“老爸,您觉得三代目是一位合格的领袖吗?”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我是最不可能做出客观评价的人——我与他老人家相处太久啦,”鹿久低头看着棋盘和棋子,“我已经做不出客观的评价了。”
“那您的非客观评价是……?”
鹿久捏着一枚棋子,棋上写着漂亮的“银”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很乐意为他老人家工作的。”
鹿丸便笑道:“我明白了。”
*** ***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
这样鹿丸跑得更快。他再次返回慰灵碑时,雫果然还没走。
她肯定感知到了他的返回,却没有做出反应,依然蹲在那儿。鹿丸走上前时依稀听到她对着石碑说:“……他一心求死,我该怎么办才好?”
“打一顿。”鹿丸瞎出主意,“能口头说服就口头说服,不能的话,就只能捆住他打一顿了。”
雫笑着歪头看他:“那要是打不过呢?”
“那我怎么知道?我,连您那宝贝弟弟都打不过吧?”鹿丸嘟囔着,从兜里取出信,“喏,三代目老爷子留给您的信。”
“……留给我?”雫很是错愕,瞪着信看了好一会儿才擦擦手接过来,“他也给其他人留了信吗?”
“没有吧?”鹿丸表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懒得去打听,“反正我只知道这封留给你的信。”
信封入手,意外的厚重。
雫没急着拆开,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认上面的确署名说寄给她。
鹿丸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没想到他老人家有这么多话要跟您说。难道,这是他留下的秘籍宝典?只要您修成了,就可以继承下一任火影之位?”
雫表示怀疑:“不能够吧?秘籍宝典什么的,我这智商不一定能看懂。”
鹿丸:“……您太谦虚了。”
信既然安全送到了,鹿丸不想多耽搁。可是拿到信的雫依然不想离开。鹿丸甚至怀疑她能继续在这儿蹲着,一直蹲到天黑。
他看看石碑上那位宇智波前辈的名字,想了想,说:“我还记得您当年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
时间过去挺久了,雫都要反应一下才能回想起那次赶鸭子上架的演讲:“……你说的是你们毕业前那一届吧?”
她就做过一次毕业典礼上的老师代表,以后就都是开学典礼上的代表了。
鹿丸笑着点点头:“您当时在台上讲的话,直到现在我仍能想起来。”
可是雫都记不清当时临场发挥,自己都啰嗦了些什么了:“是,是嘛……”
“您当时说早晚有一天,‘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会成为你难以抉择的困扰’,”鹿丸帮她回忆着,侧身望向不远处写着阿斯玛名字的石碑,“时至今日,我也算是有些体会了。”
不等雫接话,他自顾自说下去,“不过等它真正发生在我身上,也没我想象中那么困扰。”
或许是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雫居然情不自禁挺直了脊骨。
“怎么说呢,我觉得吧,活人比不上死人,但死人也永远比不过活人。我们还是要往前看嘛。就算你选择了活人,也没人会笑话你的。”说着,鹿丸向雫看去寻求认同的目光,“您说是吧?”
“……应该是吧?”
难得不怕累的啰嗦了那么多,却只得到这么不确定的回答,鹿丸忍不住撇撇嘴:“明明是简单问题,可别往麻烦的角度想啊。”
“我没有那么想……”雫说着说着,音量越来越小。
她盯着信,发了会儿呆,连鹿丸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雫就地坐下来,挨着刻有止水名字的那块石碑,拆了三代目的信。第一页开头就是『雫亲启:你若读到这里,想来我已经死了。』
这老头,几乎半辈子都在用“老夫”做自称,这会儿死了,倒是不在意这点细节了。
雫觉得自己眼睛不受控制的一酸,害怕在这种地方哭成傻逼给人看见了丢人,不敢直接看下去,便吸吸鼻子,飞快地往后翻了翻。
后面的每页都写满了老爷子端方正气的毛笔字,看墨迹的亮度,不像是最近新写的。或许是因为写信时他已经力不从心,字写得再漂亮,每个笔画都轻飘飘的,字里行间透出一股行将朽木的萧索之气。
这让雫越发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往下读了。她粗略地往下翻着数了数,发现写给自己的内容似乎只有短短的两页,后面剩了的十几页纸像写传记似的,每页都写得密密麻麻,颇为规整,还仔细地标注了时间。于是她返回去,直接从第三页开始往下读,但一页纸还没读完,她的后背触电般坐直了。
信的内容让她瞪大了眼睛,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准是有人过来缅怀旧人了。
雫不敢耽搁,抓着信直接飞雷神回到家里。鸣人不在,老猫又趴她房间里打瞌睡,屋里屋外都很是冷清。雫缩进沙发里,又把信翻回了前面。跟后面比起来,第一页第二页的墨迹很新,而笔力更浅,连把字保持在同一竖列的集中力都没有了。
这大概就是那亮一整夜的油灯试图照亮的东西吧。
第一页的开头仍是『雫亲启:你若读到这里,想来我已经死了。』
『你曾说,在给佐助一个交代前,我还不能死。但我能清楚地意识到,我死期将至,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大概没机会再与佐助和他哥,以及泉面对面了。只好留下这封信,请你代为转交了。』
『总结此生,我作为火影的建树不多,过远远大于功,还造孽似的留下了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旧事。没能教好弟子,没能维系和平,等到了随时嗝屁的晚年,没能为村捐躯挽回点名声也就罢了,连次子也先我而去。若我去见了初代目二代目他们老人家,肯定要被骂个狗血喷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我发现我此生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我活的时间长。』
『但未免活得太长。』
读到这儿,雫有点不确定这个糟老头是不是都死了还要就“你不该救我啊”跟她啰嗦一顿。她几乎要气得翻白眼,但接着下一行却让她喉头一哽。
『若是人的命数可以随心愿分配就好了,分给水门十年,分给止水十年,分给那些真正有才华有能力却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十年……不,哪怕只能分出三年五年,也好过让我这个一事无成的老头子苟延残喘。』
雫用指腹去蹭那两个名字。
她居然与三代目老人家有些感同身受。他想做的事,其实也是她想做的。
『能寿终正寝真是超出我的意料。』
『团藏总笑我是个胆小鬼。此前我并不服气,觉得自己比他那个缩头王八好得多。』
雫没忍住笑出声。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看整天缩头缩尾、“有事你们抗,没事了我再出来添堵”的团藏不顺眼,没想到这一点三代目跟她的看法也挺一致的。
『但往事种种,那么多的错事,事到如今我也终于明了,正如团藏所说的,我果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胆小鬼。』
『漫漫此生,我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那些是非功过太多太多,他们要同我算的账也太多太多。我不知死后的人还能否受到惩罚、又会是怎样的惩罚,但我们死人有的是时间,让我们去慢慢算吧。』
『你也有的是时间。』
『曾害你们折翼,万分抱歉。请你不要原谅我,只是这回若是想,就去任性一把吧。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都祝你能如愿。我才不担心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大蛇丸。因为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啊,说起来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事,大概就是十九年前把救援漩涡遗族的任务交给了水门吧。』
雫情不自禁地咬住下唇。
『好了好了,啰嗦了这么多,手已经抓不住笔了,我也该去见他们了。希望阿斯玛还没有走远。我们父子俩好些年没有并肩散散步,说说话了。』
『永别吧,雫。』
『永别吧,木叶。』
『永别吧,所有人。』
『——到最后,不能说出问心无愧,真是遗憾啊。』
『猿飞日斩绝笔』
“……”
雫慢慢合上了信。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
雨可能还要再连下好几天。
不知道三代目他老人家有没有追上阿斯玛呢?
雫将合上的信轻轻抵在额头上。
叹息声轻轻。
到最后,又有谁……能问心无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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