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永远比不上死人,死人永远比不过活人。】
雨又重新下了起来。
但雨势较之前小了很多。
这会儿落雨细如牛毛,像一层薄雾,给院子里的草坪染上了森森的翠意。
猫都不爱淋雨,就算再怎么喜欢她家院子里的猫薄荷,这会儿也不会傻乎乎地冒雨来嗑。
雫却少见的,想去院子里淋会儿雨。
她光着脚踩上草坪,草叶毛毛糙糙扎得脚心痒痒的,席卷上来的凉意带着湿气裹上脚踝,每走出一步都让她觉得步伐又沉重了几分。雫一直走到猫薄荷丛边,在自己最爱躺的那块儿躺下来,衣服前后瞬间湿透。她仿若不知,向上茫然地看着天空。
为什么啊……
为什么悲伤的日子总是在下雨呢?
有雨滴落在她眼皮上,让她有些烦躁,于是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嘟囔了一句:“好讨厌啊,下雨这回事……”
周遭静了一会儿,突然响起少年人熟悉的笑声:“明明前辈的名字就是从天而降的雨水,为什么会讨厌呢?”
“说什么为什么……”雫拿开手臂,一歪头,黑发的少年一如当年,没有褪去婴儿肥的脸上,眼睛还有些圆润,但已经可以窥见到未来细长而凌厉的走势——他还真是从小漂亮到大啊。
他就坐在雫身边,红头绳绕着黑发垂落胸口,将手探给雫。雫将那只足足小了自己一圈、还没涂过非主流指甲油的手抓住,拇指指腹揩油般在他细嫩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她微微撇了撇嘴:“凭什么我叫‘雫’就要喜欢下雨啊?你叫‘鼬’,也没见你喜欢过黄鼠狼。”
“那可不一样,”少年鼬笑了笑,“从某些方面讲,我的名字寓意不太好。但从所有的方面讲,前辈的名字寓意都是好的。”
“也就只有你会这样觉得吧。”雫吐槽道。
鼬只是笑,却不反驳。雨水把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淋得像鸦羽般湿漉漉的,可他一心一意看过来的眼底,雫只能看到已经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他歪歪头,眨眨眼睛问道:“所以呢?前辈在困扰些什么呢?”
“没在困扰……”
“骗人,不喜欢下雨却偏要来淋雨,明明是有心事。”
“啰嗦又诚实,你总爱让人生气。”雫嘟囔着,“真气人,为什么就连这一点都让人喜欢。”
“因为我是我,”小少年意味深长地笑道,“而你是你。”
雫扯扯嘴角,给他一个不走心的笑,表示她听懂了,但不想理他。
垂眸笑着,鼬说道:“有心事就讲给我听嘛。”
“……”
雫不想再去看他清澈圆润的眼睛,微微侧开脑袋,又用手臂去遮眼睛,“没什么,只是读完老爷子的信,有几句话让我挺感慨的。”
“是呢,真没想到他会留下那封的手书呢……”胳膊遮着眼睛,看不见小少年的脸庞,却能听到他微微压低的声音,“那么,让前辈感慨的是哪句话呢?‘若是人的命数可以随心愿分配就好了’……这句吗?”
“……算是吧。”
“原来如此,”少年鼬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毕竟这也是长久以来前辈的心愿呢。”
“是长久以来,达不成的心愿。”雫纠正他。
“幸好没达成。”鼬颇为庆幸地说道,“我还是喜欢你活得久一些。”
雫:“……这话我可以原句返还给你吗?”
小少年笑了笑,却不去接她的话,而是转移了话题。
“前辈做了这么些年的老师,应该发现了吧?”他说道,“每个孩子都有爱哭的时候。”
“嗯……”
“因为修行时的磕磕碰碰而哭,因为努力学习却仍不及格而哭,因为父母朋友不理解不认同自己而哭……总之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哭,而且往往旁边人越是安慰越是哭得大声,反而是那些没有多少人去关怀的孩子,哭得会小声,甚至根本不会让眼泪落下来——说到底,他们的哭泣,是为了别人。”
鼬定定看着她,“那么前辈,此时此刻你落下的眼泪……是为了谁呢?”
雫用手臂死死挡住眼睛,眼角早已经酸酸涩涩,她偏偏还要嘴硬:“才没哭。”
鼬不仅要戳穿她,还特意俯下身与她靠得更近,几乎贴上她的耳朵,略带戏谑地说:“为了我嘛?”
雫脸上腾地一红,甩开刚刚一直抓在手里的、属于少年人的手:“谁会为了王八蛋哭啊!!!”
“嗨以嗨以,我是个王八蛋,可真是对不起啊。”说着,鼬重新捡回了她的手,用双手覆盖上她的手心手背,“是真的有些对不起呢。”
“……该说对不起的人,或许是我吧。”雫喃喃道,“放任你离开、放任你选择死亡,真是对不起啊。”
“没这回事,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鼬语气平静,明明声线属于少年人,但有那么片刻的时间里,听起来根本不像个少年,“是非功过,我心中有数。”
“……”
就是因为他心中有数,她才这般难过啊。上次与他雪中相逢,他虽然有在笑,但看起来整个人无悲无喜。
无悲无喜,那就是悲。
因为悲伤可以隐藏,但快乐是藏不住的。
“你还记得我们跟自来也大叔许下的约定吗?”雫说道,“我们曾经答应他,一定要成为太阳。”
“嗯,记得,而且前辈早就已经成为太阳了。”鼬用凝视曜光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语气神秘,“比成为那群孩子的太阳更早之前就已经成为太阳了。”
雫没听出话音,情绪低沉:“那么止水呢?”
鼬笑道:“别这么说,止水哥已经实现了心愿,成为了船。起码,他送你过河了。”
“……说得也是。”
雫咬咬嘴唇,几次犹豫后终于敢问出口了,“那么你呢?”
“……”
他终于答不上话了。
但雫心里明白。
这个曾经拉了她一把的少年,现在已经不想上岸了。
命运的狂潮当头拍下,他自愿陷入深水,不再回头。
雫轻轻叹了口气,用自嘲的口吻说道:“我一个劲的纠结些什么呀,‘你’又不在这里。”
旁边少年无奈苦笑了一声。
但他不再沉默了。
“既然前辈都下定决心了,那就放手去做吧,”鼬说着,带着她曾经最喜欢的那份少年气,“正如三代目大人在信里说的,‘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都祝你能如愿以偿。’”
“即使这违背了你的心愿?”
“即使这违背了我的心愿,”少年鼬轻松地耸耸肩,“嘛,反正‘我’并不在这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去做吧,让我无话可说,除了接受只能接受。”
“你还真敢说啊……”雫嘟囔着。
“不敢当,完全比不上前辈你,”鼬谑而不虐地笑起来,“毕竟前辈可是鼎鼎大名的‘雫大胆’呢。”
雫躲在手臂下翻了个白眼,没跟他计较。她又缓又长地呼出了口气,感觉因为细雨而僵硬凉透的关节再次获得了动力。
“鼬。”
“怎么?”
“我们特意在止水的名字后面预留的空,现在依然还在那儿哦……”
正好是刻一个名字嫌空多,刻三个名字嫌空少的余度。
她能感觉鼬在笑。
于是她说下去,“早晚有一天,你要陪我一起把那个空填满。”
“嗯,没问题。”
爽快的应答后,少年俯身轻轻亲吻在她额头。
又细又轻又凉。
宛如落雨。
“起来吧,”他轻声说着,唇角贴着她的额头,有虚幻的温暖,“要是淋了雨睡着的话,就算是前辈你,也会因为受凉感冒的。”
“嗨以嗨以,让你陪我淋雨也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别这么说,”他笑道,“乐意得很。”
“……”
片刻的沉静后,雫拿开手臂,睁开眼睛,天空依然阴沉昏暗,雨下个不停。
她歪头看向一旁,草地上依然只她一人傻兮兮地躺着淋雨。离她最近的是只乌云踏雪的黑猫,正蹲在围墙墙根下舔着爪子,围观了她淋雨犯傻的全部行径。见她看过来,黑猫还歪歪头给出了一声充满疑问性的“喵?”。
雫朝它笑了笑,从草地上站起来,伸了个精神饱满的懒腰,这才扯扯湿透的衣服,走回屋里去了。她烧了热水,冲了个澡,驱散身上的寒意,又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坐在卧室床边照着镜子,用吹风机吹头发。
虽然这些年来她总爱挽着头发,但这并没有妨碍卷发的肆意生长。她依然跟小时候一样,有着让人羡慕的发量。
不过她现在的头发实在太长了,吹起来很费劲,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表面的湿意吹跑。雫抓着卷毛,看看头发,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很想抓个人回来,专门负责她下半辈子的头发打理问题。
在懒人沙发上卧着的老猫睁着一只眼,看不到雫的正面,却可以看到镜子里的她。
“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它语调散漫地开口了。
“算是吧,”雫放下梳子,指尖轻轻揩去不慎溅到镜面上水珠,“居然在慰灵碑那儿被学生教育了一顿。”
她曾在课堂上花心思解答帮学生们解答问题,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可以从学生那儿得到答案。
活人永远比不上死人。
死人永远比不过活人。
这个道理简单又复杂。
只有她这样的蠢脑袋才会困扰这么多年。
雫站起来,去卧室打开衣柜,把遮挡视线的衣服推到两边。三把刀旁边还坠着一个猫咪面具。
她摘下面具,端详着面具上似笑非笑的猫脸。仔细想了想,雫凑上前轻轻亲吻了面具,这才将它挂回去。
老猫轻轻一甩尾巴,投来了目光:“决定好了?”
“嗯,决定好了。”
雫说着,看向衣柜内壁挂着的黑蓝红三把刀,碰碰黑色的,摸摸红色的,最后取下了那把蓝色的。
背板上早些年写下的粉笔字和那道狠绝的划痕还在上面,但粉末和木屑都有脱落,字迹与划痕无可避免地淡了很多。
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最大的数字『24』,居然有点想笑。
“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啊”*……这是谁曾跟她说过的话呢?
雫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拔刀出鞘,这次握着属于止水的刀,再次自上而下轻轻一划,木屑散碎飞舞间,划痕之上再添划痕。不管这是不是命中注定,她已经做好决定了。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她会活得更久的。
这样想着,雫把手伸向衣柜最角落里的那一摞衣服。老猫不再作声,爬起来前爪搭在沙发扶手上,张大嘴巴打着哈欠伸懒腰,晃晃尾巴跳上窗台,在跳出去之前,勾勾尾巴拉好了窗帘。
它又稳又轻地落在了草坪上,抬爪走向猫薄荷。木叶群猫喵喵叫着翻滚开,给这位真·大佬让出嗑薄荷的空位来。
老猫眯着眼,将猫脸凑上前随意蹭了几下,感觉鼻腔胸腔一阵清顺,它便满足了:“本大爷跟小丫头最近要离开木叶几天,你们可要把咱们这老窝看好了。除了那个金毛和银毛,谁也不许进院子。”
草坪上顿时“喵呜”一片。
意思是瞧好吧老大。
老猫从猫鼻里赏了个“嗯”,走了几个猫步,纵身一跃跳上头顶枝杈间,眨眼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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